一 數據畫像
2069年98日周一早7時
陳鯤平伸出手。一隻方形玻璃水杯飄移過來,落入他的手掌,它的重量漸漸沉入手心,杯腹中映照著窗外的城市,在他掌心裏形成一個恰到好處的重量。為了給這個杯子加載這種無用的懸浮功能,米克扣掉了他年日用品配額的一半,沒辦法,技術就是值這個價。
早間新聞的立體圖像打在巨型落地窗前空闊的地板上,他轉頭看窗外。新聞發出的聲音調得太小,顯得遙遠,和窗外摩天樓群的玻璃反光一樣明滅不定。這些反光點在一眾摩天大樓的身軀上越來越亮,在這一刻猛然通亮。太陽正從大樓的另一麵升起,城市如未燒盡的火堆一樣複燃起來。
女播音員正柔聲預報今年邯城輻射地區的第81次地震,她說此次震級僅為七級,將釋放1995兆焦耳能量,城民們不必有任何恐慌。陳鯤呷了口水。
女聲繼續說道:對暗島災民的接收和安頓工作正在穩步進行中。根據協議,邯城已接收災民五萬餘人,超額接收一萬餘人,受到國際社會的讚賞。
天氣尚好,空中還有幾顆星星尚未隱去,月橋在幾縷粉色朝霞的塗抹下,幾乎看不出痕跡。
議會正在討論隨身手表升級換代的議案。一旦通過,新式手表的功能將更加強大,將24小時不離身地隨時將城民和係統連接在一起,將它放入密封櫃的行為將受到嚴懲。
窗外的城市一覽無餘。披著建築甲胄的城市在薄霧下泛著銀灰色的光澤,如躺倒的武士被一條叫寒淩河的束帶縛在這裏,隻有最遠處上空壓著些薄雲。
今天下午議會將舉行新市長選舉辦法的第18輪辯論。市長選舉將推遲三個月。
陳鯤把杯中水喝盡。
使用最新的曲率發動機的遠征三號行進在五維宇宙中,船所處的時空與星球的比率(時空曲率)調整到5∶1,此艘船上未出現事故,309位殖民宇航員一切情況良好。
新聞之後,邯城城曲《科技引領星球》照例響起。
陳鯤握杯子的手一鬆,看它在空中停穩後,把它推向窗戶。在杯子撞向窗戶的前一刻,一隻柔軟的手臂——你可以想象成蜥蜴舌頭,將它一把粘住定在空中,然後輕放在桌上。這舌頭在空中閃了一下,收進他身後正衝過來的一個機器人的肚子裏去了。
這一米來高、長著正方體腦袋和圓桶身子的灰白色機器人滑向陳鯤旁邊,向前栽了一點兒後停住。
“我就想看看什麽叫意外,你都不讓我看。”陳鯤慵懶道。
“您出生在一個史上最有秩序的時代。如果科技足夠先進,這個世界的意外總有一天要被消滅殆盡。”
這機器人滑行到他麵前,用謙恭的聲音說道:“友善地奉勸您,重視一下自己的數據畫像吧。據我推測,您的數據畫像應該很糟糕了,到了被米克關注的邊緣。”
數據畫像,是每一個城民從一顆胚胎以來的所有的身體、行為和與外界互動的信息儲存在米克係統中的總和,是城市評價一個城民的基礎依據。
“又來了,小呆,那個該死的數據畫像好不好看又能怎麽樣?”“請您千萬不要這樣想,擁有一張漂亮的數據畫像,是每個城民一生的功課。”
如果你閉著眼睛聽他們的談話,你會犯糊塗,像是在聽一個人和自己對話。這個叫小呆的機器人的聲音就像陳鯤的聲音從一台老式音箱裏發出來,除了有些悶沒有其他的區別。是的,陳鯤按照他自己的聲音特征設置了他的機器人的聲音。這沒什麽奇怪的。人想讓機器人是什麽聲音,它就是什麽聲音,夜鶯的歌聲、海豚的超聲波、蟈蟈發出摩斯碼的聲音、說唱歌手的唱詞都可以,隻要他能聽懂。當然通常是一個人的聲音,但很少有人把自己的聲音設進去。而他就要這樣做,就算有人說過他自戀。它是屬於他的,他對它做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這個叫“小呆”的機器人是陳鯤的專屬機器人,名字非常符合其形象。機器人種類繁多,分三六九等,專屬機器人等級不算低了,但小呆是專屬機器人中最低檔的,陳鯤對此一直耿耿於懷,覺得它太不聰明。不過它不聰明也好,太聰明了自己往哪兒擱呢。
小呆繼續喋喋不休:“您昨晚出去喝酒,又跑回辦公室睡覺。您還未到30歲,從24歲開始,您就不斷地晚上出去找女人。今年遲到了72次,早退兩次,三次破壞書籍玻璃罩,六次推遲去看心理醫生,一次忘記指揮係統,12次忘戴手表,13次上班時間在辦公室裏放音樂。”
聽聽它在說什麽!這要是人說的話,就叫挑釁,好在這是機器人說的,陳鯤早已不在意,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感激:“可不,你看,我就是不在乎。我研究過,遲到一次在數據畫像中的損害比臉上多一顆細胞大不了多少。”
“基因改造失敗的概率隻有不到1‰,被您撞上了,這是一件不幸的事。遇上不幸的事情,怎樣去處理呢?我從您拷給我的1085部電影中學習,其中72年前的那部電影《完美人生》中,父親欺騙他的兒子,不幸的環境是場遊戲,遊戲規則是躲起來不被找到,從這個電影中我學習到兩點:一是欺騙是達到目的的一種智慧,而人類設定機器人不可欺騙,是對人工智能的限製;二是對於不幸可以把它當作一場遊戲,遵從它的遊戲規則是避免不幸的方式。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之一是以數據畫像評價一個人,您一定要遵循這個遊戲規則,以避免遭受不幸。”
陳鯤對小呆這些看似頭頭是道的陳詞濫調不以為然。他走到辦公桌前,剛坐到椅子上,突然抬起一隻腳,他踩到了什麽東西。
一個小玩具被陳鯤彎腰從桌子底下摸出來。他轉了半圈椅子,把玩具放在地上。那是個古老的玩具——風動蜘蛛,五厘米左右的橢圓形的身體兩邊長著長長短短的腿,腦袋側邊頂出一隻小風扇。陳鯤厭惡地看了一眼就把眼睛移開,用手掌朝它扇了扇。這蜘蛛吧嗒吧嗒歪歪扭扭走到大房間另一頭去了。這玩具蜘蛛隻要有一丁點兒的空氣流動就足以走動起來,而且行走路線是隨機的,隻有上帝知道它會在哪裏,因此,它有個別名,叫“上帝的蜘蛛”。
“我又不是為了看不見摸不著的數據庫裏的一堆數字碼組成的形象活著!”他加重了語氣,並加上了誇張的厭惡表情。他希望小呆能夠把數據畫像和他的厭惡情緒聯係起來,從而減少提起它的概率。要知道,機器人可不知道正話反話,更別說還有雙關語,這人們都知道。
“可是,您再這樣下去就會被米克提高關注度,會被拉去自省所反省,然後就是失業,丟掉偉大的科學院的工作。以您的智力和心理指標,能在科學院謀職已很難得,請您務必當回事。如果在這個城市裏沒有一份體麵的工作,您將失去社會地位,失去社會地位會影響心理健康,而您的心理測試將再次影響您的數據畫像,成為惡性循環,因此您將再難找到工作。您知道現在人們的壽命長到想死,而沒有工作的人在這個城市裏相當於再無生命意義了……”
“不用你替我操心!我說過,我算得好好的,不會失業!”他幾乎每天都要忍受它的說教,這讓他覺得非常之煩,有時真希望把它送回廠。
“關鍵是米克提高對您的關注等級的時候它不會告訴您。您隻能從生活中去發現蛛絲馬跡,您會發現您的生活越來越麻煩,那都是它在警告您,冷不丁哪天通知您去自省所,那就晚了!”
“閉嘴!我要工作了。”他向門口走去,自己嘟囔了一句,“哪天我把米克給關了,讓數據畫像徹底見鬼,看你還囉唆!”
“‘不要對抗命運的安排,上天早就把你配給我了。’這句話出自81年前一部叫……”小呆說道。
陳鯤隨手關掉了小呆頭側的聲音鍵,後悔當時給它拷了那麽多的電影。“哪天把你清洗得幹幹淨淨。”
陳鯤的工作,美其名曰“指揮”,也就是履行“契約”。
“指揮”這項工作聽起來很氣派,簡單一點兒說就是按鍵。“對係統的決定,需由人來確認才可執行”是人與電子係統的契約。陳鯤每日上班後,來到操作室。他應當莊重地踱到操作台前,開始對圖書館龐大係統的指揮,但他卻總是走得鬆鬆垮垮。而他在下了班可以鬆鬆垮垮走路的時候,又總是一本正經。但他決定今天正經一些。既然小呆都提醒了,在數據畫像上做個彌補也是必要的,算不上討好它。
他麵前的操作台上升起了瀚海大廈的數碼立體影像,一排虛擬按鈕從他視角的斜上方次第出現,一直到斜下方,每排按鈕旋轉閃爍起來,急切地等著他的手指插進去才消停熄滅。這要是平時,他可能或手插著兜,或捏捏鼻子,做了一係列小動作之後,手指才插進那些發光的圈圈。但今天他以充分的儀式感,執行這項人類對科技的主權。他看那按鈕的光環像戒指圈套著他的手指,他慢慢抽出手指,光圈暗淡下去,這個過程讓他想起了人類殘留的某種動物性行為,但也許,不久的將來,這種行為是完全可以被拋棄的。操作台前貼著一張單子,他比對著這張單子,一隻手在空中按下一個虛擬電子鍵,另一隻手就在紙上打下一個鉤。你可能會覺得好笑,什麽時代了,還需要用在紙上打鉤這種方法嗎?是的,工作流程本來沒有貼上這張紙並打鉤這一項,但他就愛這麽幹。他完全可以從係統中確認是否漏項,但他卻更傾向於這種古老的方法。待他消滅了所有發亮的虛擬按鈕,清潔係統就將自動運作起來,將圖書館清理得一塵不染,每本書籍都被保護在它們各自的玻璃罩中,像放進了真空棺槨,沒有排列正確的書籍將被自動抽出來放到它們原來的位置……一切無序的事情都將在係統有序的打理之中歸位。之後,他放心地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度過剩下的七個多小時。每個工作日都是如此。
他的辦公室是倒梯形,其中梯形最長的一邊有個巨大的落地窗,這讓房間總是過於亮堂。辦公室門牌上的字分成三行:邯城科學院,圖書館管理員,陳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