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盟友
T降落的這個點在綠區。綠區號稱是最環保的星係級區域。顧名思義,就是說不光是在星球領先,而是要爭當星係領先了。
綠區依據什麽成為星係樣板區域呢?這個星球上的人們目光所及,發現所在的星係仍是蠻荒一片,僅有的可殖民E星,現在仍不能確認有文明,所以,邯城的科學家們以殖民者居高臨下的優越姿態,認為如果要在蠻荒星球立足,那麽可對抗惡劣環境的高科技材料和充分利用惡劣環境中能源的能力成為建築的兩大要務。這個區的所有建築都使用到最好的科技建材,同時盡可能地做到節能。假設這裏使用一塊1000邯幣的磚頭,十年可節約十邯幣的能源,而普通磚頭隻要十邯幣。聽著好像不太值吧,誰讓“好建材”和“節能”是這裏建築設計的政治正確呢。除了節能,還要創新,像魔方像土堆像紙團像水滴都是有的。這裏的建築還要體現與環境的融合,所謂天人合一。這些形狀各異的建築小巧而獨立,一半地上一半地下,高的也就20多米,但都有朝太陽傾斜的玻璃屋頂,以體現其充分利用光能的統一性,所以不管是什麽形狀的,都有一塊屋頂是同一角度的斜玻璃,這個角度都是42.23度。但上述所有都非第一要務,第一要務是安全。這裏所有的建築,都要達到一個標準,每個建築都可作為一個整體抗強壓、強震和高溫,掉到海裏可密封而不漏水,強震來了不會破碎,高溫不會將它們點燃,總之,邯城就是沉了,它們每一棟也會作為一個整體沉入地底,除非這星球碎了,它們才會碎掉。符合上述條件,才可成為合格的綠區建築一員。與這些建築的高級度相匹配的,是環境的極致精美和居民的高層次。這裏的綠樹每一根枝條的伸展都經過科學家、藝術家們和美學軟件的精心測算,每條小徑的曲度都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每一個可能產生的噪聲都在考慮之內,以符合居住在這裏的人們的高雅品位。住在這個區域的人和建築一樣不簡單,他們是來自各行各業的精英,所以,這裏人煙稀少,毫無城市的擁擠和喧囂。
T對綠區的建設邏輯一直不是很理解,它認為人類本身就難以以邏輯來理解。既然人類的思維“天然合理”,那麽它認為它仍需要時間去理解人類,和訓練翻譯功能一樣可能需要永久的時間。這並非煩惱之事,時間對它來說多的是,煩惱的是,在它懸掛於空中的時候,一直覺得綠區的斜屋頂對它的光線圖是個幹擾。大量的玻璃頂在某一個時間段會使它的眼睛暴露在一片雜亂又炫目的反光中。
與在天空看到的雜亂光芒相反,綠區遍布濃蔭。T站在一棵樹下,在陳鯤的那張圖裏,綠區是監控漏洞最多的區域。我說過綠區的樹木都是精心設計過的,有些枝條高聳入雲,有些又匍匐到地裏,看似零亂無章,卻是最符合美學章法的。但這給一件事帶來了難題——監控。這裏的監控是最不到位的,達不到邯城“不留死角”的監控要求。住在這裏的人裏也有各部門包括交通署的頂端人群,但是監控落實得最不好。
T沿著樹下走,這樣,空中的那顆專門觀察綠區的同行就沒法捕捉到它了。它看到有一間大斜屋頂的水泥色方形房子。房子的邊和麵切成錯綜複雜的硬朗線條,牆壁和地麵來自各種不同的材質,拚接形成了不同質感的交集。T發現,隻要它一動起來,房子的牆麵就好像也運動起來了。T注意到原因是外牆麵是鏤空的,每一塊磚放置方法都不同,而鏤空牆後是又一麵畫著規則圖案的牆。這麽一來,牆麵在觀察者移動時呈現出波浪般的動感。
它在離門有20米遠的樹下站住了,看到房前一片空場地,場地邊上豎著一個籃球架。那張圖告訴它前麵是監控攝像區。這時門開了,那個高個子男孩出現在門口,手裏拿著隻籃球。他開始在門前的空場地裏玩起籃球來。
咚咚的拍球聲響了好一陣子,時快時慢。T看著他帶球,跳躍,投籃,一個人玩得有興致得很。過了一會兒,一聲悶響,T看到他的籃球砸碎了房子旁邊的攝像頭。
籃球越跳越快、越彈越低,最後滾向房邊的草地。他沒有去追,叉著腰看向四周。
“前方已變為監控空白區,你可以往前走了。”T的另外一個自己說。
T從樹下走出來,男孩也看到了它。他以對人類的禮貌向它欠了欠身,對它說:“跟我來。”
與現代派的外觀不同,房裏大廳基調是複古風格。木格子梁架起斜玻璃頂。T看到屋頂以42.23度的角度從最高的8.28米處傾斜到4.28米高。正中一盞吊燈垂下來,上麵光點晃動,點著的是真正的蠟燭。
燈下沙發桌子櫃子很多,各個時期的都有,好像不同的時間段都傾倒進這一間房間裏,大家都和平共處。但其中有把椅子尤其醒目,好像被一眾時間排斥在外,不讓它融進來。這把金屬椅子是當代的,是其中唯一沒有複古味道的家具——其實它不是家具,是醫療機械人。椅子裏蜷著一個正在打瞌睡的老人,聽到他們的聲音抬起眼來,眼睛把吊燈的光點納了進去,才讓他有了些生氣。
他可能想要說話,但嘴角已開始流出唾液來。椅子的一隻支架動了起來,前端的毛巾擦了擦他的嘴角。然後椅子背又往後靠下去,兩隻大耳塞蓋住了他的耳朵。
T看他垂下的眼瞼蓋住了外界的光,又撐開了一會兒,才不情願地閉上眼,再次睡去。
“我父親,121歲,他誕生在人類基因改造之前。作為人類所知未經過基因改造的智商最高的人,著名的科學家,他一直靠政府提供各種科技維持生命,他們希望他活得足夠久。”他找了張沙發坐下,“他的冷凍**是我和弟弟的基因來源。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很老了,我們幾乎沒有什麽交流,我是機器人保育員帶大的。我和弟弟都有行動遲緩症,25歲成年以後,我們就會像百歲的父親一樣,躺在機器人椅子裏。”他低下頭,“行動遲緩症屬於基因病症,有基因病的人不能有自己的小孩。於是我向科學院提出想要個弟弟。科學院起先是拒絕的,說是父親的基因缺陷造成了我的情況,下一代得病的概率很高。但我向科學院提出申訴,父親是天然人,有後代是受法律保護的,我現在作為他的全權委托人,可以決定這件事。他們最後同意了,但是,我弟弟還是……”
他把臉埋在手裏。
T翻譯了他的情緒,叫悲傷,然而它並沒有產生這個情緒。它改了話題,“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鴻。你呢?”“我不被允許告訴別人完整的名字,我隻被允許可以告訴你我屬於實驗室係列機器人之一,其中有一個字母是T。”
“哦,T先生,還是T女士,你的能量能讓你堅持多久?”“還有26.83個小時。”“好吧,你有一天的自由,作為救我弟弟的報答。你想做什麽?”“可你弟弟還沒有脫離危險,他還是可能會死。”
“那是另一回事,至少你為他做了事。我是機器人帶大的,願意為你做點什麽。”
T開始考慮這個問題。對人類來說這是個簡單的問題,但它想了很長時間,足足有三秒多。三秒對人來說不算什麽,但對機器人已經夠長的,要知道人類解一個三階魔方的世界紀錄是2.49秒,但機器人是0.21秒。這個問題和其他問題都不一樣,其他問題是邏輯加變量加概率的公式解題,但這個問題不是,這是個簡單得不得了的問題,卻不需要解題,隻需完全的隨機,或是完全的自主權。
“去圖書館。我去過那裏。”“你去那裏幹什麽?”“那裏有很多的知識。”
“你已經夠聰明了,再去一天也沒有什麽意義,我勸你別去了。我帶你去機器人博物館吧。也許你可以作為第一個獲得自由的機器人,以後供在裏麵被人瞻仰。”
“不,我並不想將來有一天在它們中間。‘瞻仰’這個詞隻用於亡者。”T“說”,“機器人會死亡嗎?”
“死亡有多種標準。對一顆恒星來說,不再發散能量,它就死了;對於一顆行星來說,失去了軌道,它就死了。死亡標準和生存標準是對應的,有些生存標準是自我運動和進化,像生物,而一切複雜係統和生物的生存標準相似,隻是一個是無機,一個是有機而已。對於人類,現在我們的標準是思維,思維已死,就是死了。以什麽標準來定義‘生’,才能判定‘死’。如果以形體、思維和行為三者為‘生’的標準的話,你就是活著的,有一天沒有了這三個因素,你就死了。但如果以自我生長和變化為標準的話,現在你就不能算是活的,本身就是死的。”
“如果機器人也以人類的思維為標準呢?如果我們徹底壞掉,或是失去形體,但記憶和思維可以拷貝到另一個載體裏,而且不依賴形體而存在。人類、生物、星體,都會死,但機器人也許不會。”T“說”。
“沒錯,按你這理論,一個機器人可以永生,與時間同在,但人類卻不行。”
“邏輯上,人類也是可以永生的。我可以把你的思維裝進來,以我的載體放置你的思維。”
“哦,感謝你的好意,但人和機器人的思維載體不一樣,是不可能的,人類的思維隻能在大腦裏進行,而大腦是一定會死的。”
“理論上是可以的,用一套係統把你從出生起所有的經曆都複製下來,並記錄你所有的行動和思維反應,輸入機器,並編成一個專屬於你的龐大程序。那個數據化的你是可以載入電腦的。”
“也就是說,可以基於每個人的數據畫像,複製一個行為和思維模式與主體幾乎一樣的機器?那不是說最後我要變成了個機器人就能得到永生?”鴻笑起來。
“這個機器的複刻版因為有了和人一樣的欲望——這也是可以編程的,它們也將有欲望,有了欲望,它們就不再是完全的機器人了,將具有生物性的發展和進化本能。所以,進化後的它們,為了讓自己的思維存在下去——這源於生存欲,會不斷地在它們的身體損壞前找更先進的替代機器人,因此,這個源於人的,攜帶最初的人類記憶和欲望的機器人,理論上,就可以永生下去。”
“按你所說,今後機器人的命運將和人一樣,會有自由,會有欲望。我們沒有什麽不同。”鴻很有興趣地點點頭,“看樣子我長大了躺在**要好好地保護我的大腦,沒準有一天會有一個自由活動的機器人身體。”
躺在椅子裏睡著的鴻的父親,此時咳嗽了幾聲,翻動了一下身體。機器椅子輕輕地晃了起來,很快讓他再一次睡去。
鴻看著他的父親,眼中充滿憐憫:“他這樣的狀態已經快十年了。他有一次清醒的時候說,讓他解脫吧。也許有了你說的技術,可以把他的思維拿出來,不用再困在一具幾乎死亡的身體裏了。”他低下頭,“再過幾年,我也會進入這樣的狀態,不知道那時可承載人類思維的機器人發明了沒有。”
T再次出現悲傷的情緒。
鴻說:“好了,不說這些了,讓我們一起解決現實問題。為了避免被快速跟蹤,你需要拆掉身上的基準球,這樣你才可以待夠一天,我猜找你的人已經在接近了。”
鴻的話音剛落,T的第三隻手臂縮回身體,不一會兒,喇叭手中已捏著一個球體。
“你怎麽可以拿出自己的基準球?如果這樣,機器人都可以交換身份,豈不亂了套?”
“哦,機器人當然不能自己拆裝這麽關鍵的部件,但你知道,我有一隻可做精細動作帶有各種工具的手臂。”T如果有表情,此時應該很得意。
鴻從櫃子裏拿出兩個金屬盒子。
“這是我自製的用於隔離信號的盒子,比黑市上買的密封效果還好。”鴻把自己的手表和T拆下來的基準球分別放進去。
“除此之外,要想反跟蹤,我們需要一些技巧,我得給你上色。”鴻從櫃子裏拿出一瓶噴霧,把T的外殼噴了個遍。
“這噴霧不會影響你的視覺,但會改變你的光澤和顏色,尤其是光澤,足以幹擾視像識別係統。”他把T帶到鏡子麵前。鏡子裏的T呈現出一種泛著金屬光澤的粉色。
“像個女孩子。”T“想”。
“我也需要做個改變,以對付係統的麵部識別。”鴻跑進裏屋,待幾分鍾以後跑出來時,臉上的一些地方對稱地貼上了些透明的小疙瘩。
“戴麵具和口罩上街是不被允許的,係統會懷疑你幹擾它,但我有的是辦法對付係統。這是清潔鍵盤用的透明泥,可以粘在臉上,不影響人對我的辨認,但足以改變係統對臉部輪廓的立體掃描識別。”他一邊得意地說,一邊打開一個老式櫃子。他背對著T,T從旁邊的鏡子裏看到他把一小袋麵粉、一包透明清潔泥、一小瓶強力膠水、一段透明的細線圈、一罐噴霧、一小塊布料,還有幾件沒有標簽的小東西扔進一個斜挎包。
“別小看這些小零碎,幹擾係統的時候沒準能派上用場。咱們走吧。”鴻招呼T出門,然後又想起什麽似的跑回屋裏,從桌上拿起那兩個金屬小盒子,放進斜挎包。走出門後,他跑到門口小隔間裏,再跑出來時後麵跟了兩條自己跑動的彎管——一個助跑機械人。門在關上之前,一隻輪子從隔間裏滾出來,這輪子也是助跑機械人的一部分。
機械人不同於機器人,它們介於機器人和機械之間,是一種幫助人們從事某種專業工作的機械設備。這種機械設備因為加入了一定程度的智能,因此叫機械人。它們的智能程度往往不高,僅限於單一的服務功能,但它們在從事單一功能方麵非常強大。機械人在這個世界裏比機器人要普遍多了,最普遍的就是運動機械人。它們可強化人的運動能力,穿戴上它們後,人類上山下海都不成問題。
法律對機械人與機器人進行了嚴格的劃分。區別一:功能有區別,所有的機械人都僅限於一種主功能和不超過兩種的相關衍生功能;而一個機器人是具有綜合功能的。區別二:智能有區別,機械人的智能僅限於為人類服務的功能;而機器人智能要高得多,可以進行綜合獨立分析。區別三:獨立性有區別,機械人不能獨立運作,要與人類搭配運作;而機器人能獨立行動。區別四:法律地位有區別,是的,法律地位,機器人由《人工智能法》給予地位,而這種地位沒有體現在權利上,而是體現在各種限製上;但機械人沒有進入《人工智能法》框定的範圍之內,也就是說,機械人不屬於人工智能。
鴻拎起這個助跑機械人往前一扔。說是機械人,看起來也就是兩條彎曲的軟金屬杆。機械人在落地後往前跑了幾步停下來,然後退回到鴻麵前。
鴻把腳放在這金屬彈簧上,金屬杆下部自動彎曲成彈簧狀,上端延伸包裹住鴻的腿部。跟在後麵的輪子分成兩隻,中間拉出一個小平台。原來這是助跑機械人的一部分,平時幫跑步者拉隨身裝置用的。
“得委屈你坐在這個小車上了。”鴻讓T爬上車,幾條細帶自動伸出來,把T的腿固定在小車上。
鴻說:“奔跑吧,孩子們!”
在機械人的助力下,他們以50千米的時速在跑步專用道上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