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闖入我生命的人

七點二十七分。

N大南操場3號出入口。

此刻距離軍訓集合時間過去快半個小時了。

裴今今在心底歎息一聲,和身旁同住B棟412寢室的室友對視一眼,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悔恨。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三個小姑娘戰戰兢兢地趴著護欄網探頭探腦,半步也不敢挪,她們遭遇了比遲到更大的難題。

三個中齊耳短發的那個叫鄭文枝,她猶豫了兩秒後小聲問:“你們找到沒有?”

舉目望過去,整個操場人頭攢動,大家都穿著同樣的迷彩服,各方陣之間距離很近,根本分不清哪個方陣是天文學專業的。

臉盲症患者喬真最沉不住氣,她哭喪著臉,目光徒勞地匆匆一掃後,一臉茫然地說:“完蛋了,寫著院係班級名稱的牌子早就收起來了,這可怎麽找啊?”

喬真提議:“要不咱們幹脆別去了吧,回寢室還能睡個回籠覺。”

鄭文枝搖搖頭,不讚同地說:“七點三十分是教官親自點名,不去會死得很慘的。”

喬真打了個寒噤,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望向身側一直沉默的裴今今求助:“今今,你倒是說句話啊!”

裴今今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緊盯著遠處不說話。

她記得很清楚,昨天軍訓的時候,站在她前方的是一個染了金色頭發的女生,因為頭發散著還被教官給訓斥了一頓。陽光照耀下,那個女生的頭發像綢緞一般閃閃發亮,還帶著一股清甜的柑橘味。

裴今今一個一個方陣仔細搜尋,終於瞅到了某個方陣裏那個顯眼的身影。她麵上一喜,不慌不忙地招呼另外兩個人跟著她:“看來我們運氣不錯,鍾教官還沒來。”

八點十五分。

N大南操場露天看台。

楊愉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他的臉上留著一道涼席印子,明顯還沒睡醒。

他吃了小半盒新鮮的切塊果盒,又猛灌了一口可樂,這才憤憤不平地說:“這麽早喊我起來,就是為了看大一新生軍訓啊?”

“雖然咱們去年軍訓那會兒,我的確說過等到咱們大二的時候,一定要來看大一新生的熱鬧……”楊愉小聲地表示不滿,“但也不用起這麽早吧?我打遊戲打到淩晨四五點才睡,就睡了不到三個小時……再說了,美女密度最高的專業不是都在東操場訓練嗎?咱們幹嗎來南操場看熱鬧啊?”

…………

始作俑者裴宵一言不發,他雙手搭在圍欄上,饒有興致地望著下方。

此時,有三個穿著迷彩服的女生脫離了隊伍,正垂頭喪氣地沿著操場跑道跑圈,她們與眾不同的行為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她們當中那個裴宵熟悉的人影,跑在最後。跑步這項運動對她來說顯然有些吃力,她跑得跌跌撞撞的,好幾次險些絆倒,看得出另外兩人有意控製速度在等她。她的臉頰因為長時間奔跑而漲紅,但眼眸烏黑發亮,嘴唇仍倔強地抿著,仿佛沒有什麽可以打倒她。

跑完最後一圈後,她們會入人流,站到了某個方陣的末尾。

楊愉起身走到裴宵身旁,還是滿腦子的問號。裴宵雖然行事風格不定,但他並不是愛看熱鬧的性格才對。

他的目光順著裴宵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狐疑地問:“你不會是找人吧?”他伸長了脖子探頭探腦,“誰呀?男的女的?”

裴宵沒答話,薄薄的嘴角微微翹了翹,把手裏的礦泉水丟到楊愉懷裏:“想不想給大一的學妹們送送溫暖?”

三人剛一回歸隊伍,廣播裏便傳來口哨聲,休息三十分鍾。

裴今今鬆了一口氣。

遲到半小時的她們雖然沒被帶自己的鍾教官抓住,卻被隔壁方陣的教官看在眼裏。最後她們被訓斥了一頓不說,還被罰跑。

五圈下來,缺乏運動的裴今今早已雙腿酸軟、口幹舌燥,幾乎掉了半條命。她揉了揉膝蓋,剛要就地坐下休息,便聽見鍾教官大喝一聲:“誰準你們動的?”

今天是軍訓的第二天,負責帶他們班級的鍾教官出了名地嚴格,往屆學長學姐都在他手底下吃過不少苦頭。

正要散開的人群**了一番,半晌才有人小聲抗議:“可是教官,剛才廣播裏說——”

鍾教官臉色更難看:“我是你們的教官,還是廣播是你們的教官?!正步踢得那麽差,隊形站得歪歪扭扭,還好意思休息?”

沒人說話了。

“給我老老實實站直了!等會兒我過來檢查,要是還有人東倒西歪,你們就別想休息了!”

鍾教官走後,喬真憋不住了,兩眼放光,小聲地衝裴今今耳語:“鍾教官生氣的樣子好帥哦!”

裴今今簡直頭疼:“你是受虐狂吧?”

喬真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昨天遲到的兩個同學鍾教官罰他們跑了十圈,卻隻罰我們跑五圈,鍾教官是不是——”

另一頭的鄭文枝製止了她未出口的話,默默道:“你想太多了,罰了十圈是因為昨天那兩個同學一整個上午沒來。”

裴今今、喬真和鄭文枝,她們三個同是N大物理學院天文學專業二班的大一新生。除開喬真是本地人外,另外兩個來自不同的省份。

本以為和新室友需要磨合一段時間才能熟悉,沒想到她們仨因為口味一致,不約而同地點了同一家店的外賣而一拍即合。

三人昨晚煞有介事地拜完雨神後,從最近熱播的電視劇聊到喜歡的化妝品牌子,一直到半夜兩點才意猶未盡地入睡。順利擦出了友情的小火苗不說,還完美地錯過了鬧鍾。

三人正小聲說著話,前方忽然傳來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喲,這哪個班這麽慘啊?廣播裏不是宣布休息三十分鍾嗎?是我聽錯了嗎?”

裴今今循聲看過去,她的目光微微一凝,然後很快移開,順便把帽簷壓低了兩寸。

楊愉清了清嗓子,故意當著他們的麵將剩下半瓶可樂灌到喉嚨裏,喝完還不忘感歎一聲:“今天最高溫度好像有38℃吧?這種天氣就適合喝冰可樂,一口下去可真爽啊!”

他的動作神態說不出的滑稽,但大清早的匆忙集合,大家基本都沒吃早餐,好幾個新生還是忍不住偷偷咽了咽口水。

聽著前方的動靜,裴今今不為所動,目光不偏不倚地盯著前麵同學的後腦勺看,恨不能盯出一朵花來。

剛從露天看台下來的兩人往後排的方向走,楊愉說個不停,一會兒指指點點,嫌棄這屆新生們迷彩服醜,一會兒拿著果盒手舞足蹈,誇張地讚揚今天買的水果格外甜,裴宵則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

楊愉故意說:“記得去年咱們軍訓那會兒,教官不僅帶著我們班同學早早占領了陰涼處,還給我們買冰棍吃,人可好了。”

裴宵雙手插在褲兜裏,目光直直落在隊伍末尾,聲音聽起來有些懶散:“是嗎,我怎麽記得你是軍訓結束後才來的?”

楊愉習慣了被裴宵拆台,厚著臉皮咧嘴一笑:“不管怎麽說,這教官也太不近人情了吧?看把大家累成什麽樣了?”

即將走到裴今今身旁時,裴宵忽然駐足,很輕地笑了笑。

眼前的女孩大半張臉都被迷彩鴨舌帽蓋住,隻露出白白尖尖的下巴和一小截氣鼓鼓的臉頰,讓人有戳一戳的欲望。

操場人聲鼎沸,他說話的音量並不算大,嗓音和語氣一如往昔:“剛才我還看到幾個女生在沿著操場跑圈,好像就是這個方陣的。”他一頓,很輕地歎了一聲,“嘖,五圈足足跑了十多分鍾。”

深感被針對的裴今今猛地抬眼對他怒目而視,卻見他似笑非笑的。

與一年前相比,裴宵的變化著實很大。曾屬於少年的身軀更加高大挺拔,眉眼輪廓也更為幹淨清晰。隻有他嘴角的笑意一如既往,帶著毫不掩飾的戲謔。

一刹那,空氣中仿佛火花四濺。

楊愉沒見著那番光景,光是想象了一下他就撲哧樂出了聲:“誰啊?五圈十多分鍾?我閉著眼睛都走完了,運動細胞過於缺乏了吧?”

裴宵笑了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的餘光不知道掃到什麽,拍了拍楊愉的肩膀示意該走了。

眼前的新生站得更加筆挺,一動也不動。

楊愉不懂裴宵的潛台詞,更加肆無忌憚地拿著手裏的水果**他們:“現在教官人又不在這兒,你們這麽聽話幹什麽?我這裏有水果,你們要不要吃?倒是說句話呀!”

他正說得起勁,不料,身後一隻大掌忽然揪住了他的耳朵:“你幹什麽呢?”

楊愉很快反應過來,趕緊認錯:“教官,我就是路過,現在就走!現在就走!”

鍾教官不鬆手,手中加大力度:“路過?老實說,你幹什麽來了?”

沒想到會被當場逮住,楊愉苦著臉求饒:“哎喲哎喲!您輕點,耳朵都要掉了!”

楊愉揚了揚手裏的果盒:“我這不是給大家送溫暖來了嗎?訓練多辛苦啊,我這不是擔心學妹……哦,還有學弟們會口渴嘛!”

說著,他沒頭沒腦地把礦泉水塞給了離他最近的裴今今,又把果盒遞給了站在裴今今前麵的男生:“來來來,趕緊吃點水果補充補充維生素ABCDEFG。”

裴今今有些蒙,握著那瓶冰涼的礦泉水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送溫暖?我怎麽聽見你慫恿我的學生來著?”

楊愉一本正經地說:“一定是您聽錯了。您看看他們,一個個懶洋洋的,像什麽樣子?嚴厲點是好事,就該好好訓他們,我看您不止人長得帥,能力還突出,簡直就是所有教官的榜樣!”

楊愉這馬屁誇得天花亂墜,鍾教官被他給逗樂了,更加不可能就這麽輕易放過他。

鍾教官衝大家揮揮手:“你們該休息的休息,該吃早飯的去吃早飯,讓這位大二的學長替你們訓練訓練。”

人群一陣哄笑。

楊愉撓撓後腦勺自認倒黴,正要抓著好兄弟陪自己一起受罰。等他轉過頭去時,裴宵早已不見人影了。

好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難就不必同當了。

班裏大部分人朝食堂的方向奔去,裴今今盤腿席地而坐,她擰開那瓶水喝了一大口,疲憊和酸軟瞬間緩解了大半。解了渴後,她把水瓶遞給了身旁的鄭文枝。

喬真則把臨出門前塞進口袋裏的麵包拿出來分享給大家。

鄭文枝最先發現了端倪,湊到裴今今身前告訴她:“和這個學長一塊的那個男生,剛才好像一直看著你。”

她指了指正苦著臉訓練正步走的楊愉。

裴今今點點頭:“我知道。”

喬真聞到了八卦的味道:“你認識他?”

裴今今沒有否認,嘴角很輕地撇了一下,想裝作不認識裴宵顯然是件難事:“嗯,認識,大二計算機係的裴宵嘛。”

“大二計算機係的?你怎麽知道?你們怎麽認識的呀?他剛剛是特意來看你的嗎?你為什麽沒有跟他打招呼啊?”

麵對喬真一連串的追問裴今今根本招架不住,她舉起手全招了:“我們從小一塊長大的,以前就讀同一所中學。他這個人虛偽得很,總以欺負別人為樂,可討厭了。”

“他欺負誰了?”

裴今今一噎,岔開話題:“哦,對了,他高三的時候因為疑似談戀愛被校長給訓斥了一頓,連續一個月被罰打掃校門口的衛生。”

裴今今說的是大實話,還真沒有誣陷裴宵。

裴宵中學時期其實幹過不少違反學校紀律的事情,光是裴今今知道的,就有上課時間看課外書、多次遲到早退等。但因為他成績優異,人又嘴甜、懂事、情商高,大部分事情要麽老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麽有同學替他背了鍋。這麽多事隻有一樁鬧到了校長那裏,還是她偷偷舉報的。

優等生偷偷談戀愛,實在是爆炸性新聞。雖然事後什麽也沒有查出來,但他的形象還是打了不少折扣。

喬真的表情變得意味深長起來:“你知道得真詳細,看來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哦。”

裴今今翻翻白眼:“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才對。”

鄭文枝發現了盲點:“等等,裴今今,裴宵……好巧,你們都姓裴,這個姓在你們那邊很常見嗎?”

裴今今把手裏的麵包當作某人,惡狠狠地咬了一口,這才不情不願地說:“他是我哥。”

仔細算起來,她與裴宵已經認識很長很長時間了。

哥哥這個稱呼其實並不太準確,更具體一點說是重組家庭的兄妹,並沒有血緣關係。

她從小在父母的爭執中長大,七歲的時候,酗酒的父親因車禍去世,一年後,母親馮玉淑帶著她改嫁到了裴家。繼父裴和謙事業有成、性格溫和,母親馮玉淑與繼父裴和謙的感情很好,她也從原本的姓氏改為“裴”姓。

對她百依百順的母親,給她買了無數漂亮裙子的繼父,在別人眼中,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完美的家庭。一切都在漸漸好轉,直到裴宵出現。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她並不情願稱呼裴宵為“哥哥”,從小到大都是直呼其名,而裴宵從未反對過,無形之中也增長了她的氣焰。

那是八歲那年的暑假,裴今今剛入住裴家沒多久。

那時候的夏天遠沒有現如今燥熱,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二樓的陽台上鋪一張涼席,躺在上麵放空自己,任由思緒肆無忌憚地飄離。

小小的裴今今有一個大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她從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那就是長大以後考天文學係,她在家裏電腦上偷偷搜索過,那是專門研究星星的學科。

她在日記本的扉頁上一筆一畫地認真寫著——“我的征程是星辰和大海。”

她記得童年的每個夏夜,空氣中都帶著微微的潮意和香樟樹的味道,記得落在耳邊的是數不清的蟬鳴,記得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叫人眼花繚亂的銀河星空。

她從來都不是孤獨的,因為她有星星為伴,她記得每一顆星星的名字。

當馮玉淑在樓下喊她名字的時候,她其實是不想應聲的。因為不想參加特長班,她今天正在認真地跟母親賭氣。

但到底不想真的鬧僵,她還是乖乖下了樓。

小裴今今穿著拖鞋“吧嗒吧嗒”剛一走到客廳,便見馮玉淑牽著一個陌生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著正式的小小西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打扮得很矜貴。精致的五官,乍一看有點像女孩子。

小裴今今心中警鈴大作。

馮玉淑介紹說:“這是你裴叔叔的兒子,名字叫裴宵,比你大兩歲。他之前跟著少兒交響樂合奏團一直在國外參加比賽,所以才這麽晚回來。從今往後你們就是兄妹了,要好好相親相愛哦。”

說著,馮玉淑替小裴宵卸下比他還高出一截的沉重樂器包,關切地問他:“坐了這麽久的車,是不是累了?渴不渴呀?冰箱裏有果汁,阿姨去給你拿好不好?”

小裴宵搖搖頭,微笑著說不用。

小裴今今早就知道有裴宵這個人的存在,但看到馮玉淑對他噓寒問暖的模樣,再加上他個子甚至沒有自己高,她才不願意承認他是自己的“哥哥”。

馮玉淑衝小裴今今招招手:“今今乖,快來叫哥哥。”

小裴今今下意識地把裴宵當成敵人,想在氣勢上壓過他一頭,故意板著臉不說話。

馮玉淑有些生氣了:“今今,媽媽怎麽教你的?怎麽這麽沒有禮貌?”

小裴宵一眨不眨地盯著小裴今今看了一會兒,然後仰頭衝馮玉淑笑了笑,善解人意地替她解了圍:“阿姨,您剛剛是在做飯嗎?味道好香,不如我來給您打下手吧,我以前經常做飯給爸爸吃。”

馮玉淑笑成了一朵花,連連誇讚他懂事,也不再追究小裴今今了。

不過,小裴今今才不想承他的情呢。

吃飯的時候,話題的中心儼然是小裴宵。

前話題中心小裴今今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給他夾菜,溫聲細語地跟他說話,誇他成績優秀,還誇他的低音提琴彈奏得很好聽。

她忍不住偷偷衝小裴宵翻白眼,卻被坐在對麵的小裴宵抓個正著。

她頓時心虛,害怕他會向媽媽告狀,他卻若無其事地別開了眼,裝作沒看到。

這下子,小裴今今反倒有些愧疚了,不禁默默地想,是不是自己太過分了。

等馮玉淑起身去廚房時,小裴宵忽然擱下筷子。

小裴今今不明就裏地看著他,卻見他把手指壓在眼瞼下,往下一扯,衝她做了一個鬼臉。

他神情戲謔,全然不是剛才一本正經的乖巧模樣。

她氣得火冒三丈。

等馮玉淑回來的時候,她大聲控訴,說裴宵對自己做鬼臉。

小裴宵卻一臉無辜地說自己隻是想逗妹妹開心,馮玉淑當然不會責怪他。

馮玉淑對小裴宵說話的姿態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宵宵,要是有空的話,可以幫阿姨輔導輔導妹妹的學習嗎?她性子貪玩,對待學習一直不用心……”

小裴宵點點頭,微笑著說:“當然可以。”

小裴今今攥緊拳頭,不明白馮玉淑為什麽要向她的“敵人”求助?她小小的身體裏一種叫反抗的因素在隱隱作祟,大聲拒絕:“我不要!”

馮玉淑自動屏蔽了她的話,繼續對小裴宵說:“還有啊,阿姨一直想讓今今去學一門特長,可她就是不願意。聽你爸爸說,你四五歲就開始學習樂器了,你能替阿姨勸一勸她嗎?”

小裴今今又重複了一遍:“我說我不要!”

她氣衝衝地扔下筷子跑上樓,等了等,馮玉淑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追過來安撫她。

她滿腹的委屈、失落和憤怒,明明是她住進了他的家裏,她麵對裴和謙叔叔尚還拘謹不自在,他卻輕而易舉得到了媽媽的寵愛。

他才不是她的哥哥,分明就是她的競爭對手。

一時之間,她分不清自己與裴宵,到底誰才是入侵者。

午後,太陽越發毒辣。

裴今今三人站在陰涼處對視一眼,心有靈犀地用手臂護住臉,飛快地衝過最後的“毒區”跑進了食堂,仿佛隻要在陽光下多待一秒就會被燙傷。

在買麻辣燙的窗口排隊的時候,喬真還在繼續之前的話題:“我是獨生女,家裏就我一個,生存壓力可大了,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她語氣故作哀怨,“真羨慕你有個哥哥寵著你。”

裴今今聞言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相信我,裴宵和‘寵’這個字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吃飯時間在三個女生的嘻嘻哈哈中度過。

吃完飯正要離開食堂,裴今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她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嚴肅地說:“是我家領導打來的電話。”

喬真和鄭文枝點點頭,自覺地先走了。

一接通電話,馮玉淑便絮絮叨叨詢問她的起居,有沒有按時吃飯、和新同學相處得如何、千萬不要熬夜等,她一一跟母親匯報情況。

末了,馮玉淑果然問起裴宵:“見到你哥沒有?”

喝完的礦泉水瓶還攥在手裏,裴今今把它遞給了不遠處收廢品的奶奶,這才悶聲答:“嗯,見到了。”

“你這孩子,幹嗎非要去那麽遠的地方念書啊,還選這麽冷門的專業,以後工作都難找。還好你和你哥選的是同一所學校,這樣我和你裴叔叔也算放心了。你和你哥多親近親近,有事就找他幫忙。”

裴今今低著腦袋,腳尖在水泥地上蹭來蹭去表達不滿:“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

在馮玉淑眼裏,她永遠是長不大的小孩:“你們之前不是關係挺好的嗎?要不是去年他高考的時候……”

裴今今才不承認,聲音一下子抬高:“誰和他關係好了!”

她討厭他討厭得牙癢癢才對。

“好了,好了。”馮玉淑自然知曉自家女兒的性格,放緩了語氣,“總之,你記得把東西帶給你哥。還有啊,幫媽媽跟他說……”

裴今今被馮玉淑一口一個“你哥”給說煩了,她一轉眼,正好瞧見裴宵朝食堂的方向走過來,他的白色T恤在一眾迷彩服中著實紮眼。

跟在裴宵身後的楊愉不知道從哪裏搞了件迷彩服披在身上,偽裝成大一新生。

楊愉一邊揉著酸痛的胳膊,一邊說:“順利完成任務不說,還把自己給搭了進去,我都快餓死了。我不管,你可得請我吃個飯,犒勞犒勞我。”

裴宵斜了楊愉一眼,不緊不慢地說:“等會兒到了食堂,隨你挑。”

“別啊哥,我可是犧牲了我的睡眠時間來陪你,說起來……”楊愉揶揄他,“那個叫裴今今的,她是你什麽人啊?”

他好奇心起,偷偷向其他同學打聽了一下,那個接過礦泉水的女生是物理學院天文學專業二班的裴今今,長得是挺好看的。

和裴宵認識一年了,從沒見他對哪個女生這麽上心過。

裴宵剛要答話,他目視前方的眼神微微一動,忽然停住了腳步。

楊愉莫名其妙也跟著停了下來:“怎麽了——”

一轉頭,他就看到剛才八卦的對象正站在食堂門口,她將手裏的手機遞給了裴宵,神情冷淡:“我媽有話跟你說。”

這句話信息量太大,在楊愉又驚又疑的眼神中,裴宵淡定地接過手機,還自然地叫了一聲“媽”。

和之前的猜測差了十萬八千裏,楊愉被唬住了,他拍了拍裴宵的肩膀:“我先去打飯。”

那頭,馮玉淑叮囑了一長串的話,裴宵隻用點頭應好就行。

結束通話後,他沒有立即把手機還給裴今今,而是輸入了一長串的號碼進去。

裴今今皺眉:“你幹什麽?”

輸入完畢,裴宵揚了揚手機,微笑道:“我的新號碼。”

裴今今不理會他,徑直說:“我媽剛剛告訴你了嗎,她有東西讓我帶給你,你可以在吃晚飯的時候去我寢室樓下拿一下。”

馮玉淑怕他們在北方城市吃不慣,讓裴今今帶了好幾罐自己做的辣椒醬和老家曬的小菜過來,占了裴今今小半個箱子。

裴今今將自己的寢室位置告訴裴宵,然後攤開手示意裴宵把手機還回來,沒想到他慢悠悠來了句:“哦,我隻有現在有空。”

裴今今心中惱怒,覺得他是在故意和她作對,再過幾分鍾就要集合了,當然不可能現在回寢室。

她皺緊眉頭冷冰冰地說:“我媽讓我帶的話我已經帶到了,沒空拿就算了,把手機還我。”

裴宵笑了笑。

他壓低嗓音,像小時候那樣連哄帶騙:“再生氣皺眉,皺紋就要長出來了。”

裴今今還是維持著麵無表情的狀態:“我才沒生氣。”

裴宵一挑眉,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沒生氣?那為什麽每次我打電話回家你都不接?”

裴今今敷衍地說:“忙於學習唄,哪像你這麽閑。”

“哦。”裴宵點頭,也不知道信沒信,他把裴今今的手機裝進自己口袋裏,往食堂裏頭走,“那手機等我們都有空的時候再還你。”

裴今今當然不能任由他拿走自己的手機,急急追上去:“快把手機還我!”

裴宵索性把手機舉高,裴今今伸手去夠,卻怎麽也夠不到。她真不明白,初見時比她矮上一截的裴宵,到底是怎麽長到這麽高的。

日光熾熱,身旁人潮洶湧。

穿著迷彩服的大一新生紛紛往操場的方向趕過去,不少人將好奇的目光投向他們。

明明知道裴宵喜歡逗她生氣,她還是落入了圈套裏。她越是著急,裴宵越不會將手機還給她。

裴宵揚了揚嘴角,他緩緩半蹲下身子,和她麵對麵,認真看著她微微顫動的眼睫,語氣和緩:“既然沒生氣,那我們和解吧。”

聽了這話,裴今今越發惱怒:“誰要跟你和解了?別以為一點小恩小惠就能收買我。”

說完這句她就後悔了,這不僅承認自己知道那瓶水是他送的,也承認自己在生他的氣了。

裴宵倏地笑了,他眉眼彎起,目光柔軟,一如記憶中少年的模樣。

裴今今又氣又委屈,壓抑了一年的情緒忽然傾瀉而出,她伸手不輕不重地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緊咬嘴唇憤憤道:“裴宵,你怎麽還是這麽無賴啊?”

之前把她不管不顧地丟在一邊,現在想和好就要和好?

這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啊?

趁他微微愣怔,裴今今踮起腳去奪手機,這回輕而易舉就奪了回來。

裴今今恨恨瞪他一眼,趕緊往南操場的方向跑過去。

楊愉打了兩份炒飯,剛找到位置坐下,便見裴宵若有所思地走了過來。

剛才那一幕被八卦的他盡收眼底,他不禁感歎:“一山更比一山高,終於見到能降住你的人了。”

但了解清楚了兩人的關係,他難免失望:“原來裴今今是你的妹妹,你怎麽不早點說,我之前還以為你終於想通了,打算脫單了呢。”

裴宵沉默兩秒後,說:“也不算是我妹妹。”

“啊?剛剛打電話的不是你們的媽媽嗎?”

看裴今今和裴宵相處的狀態,楊愉摸了摸後腦勺,自言自語道:“不過,你倆可真像小情侶鬧別扭啊。”

裴宵揉了揉額頭,嘴角一翹,似乎也有些頭疼:“沒辦法,被寵壞了。”

楊愉笑得眼睛眯成了縫:“也好也好,咱們倆還是兩個相依為命的單身漢。”

裴宵:“滾!”

也許是老天爺聽到了新生們的心聲,剛一集合,原本敞亮的天空忽然陰沉起來,不過幾秒,大雨傾盆而至。

教官隻好宣布解散。大家歡呼一聲,完全不介意被淋濕,歡快地在雨中奔跑著離開了操場。男孩子們呼朋喚友打算去附近網吧大幹一場,女孩子們則打算洗個澡去逛街。

裴今今她們幾個累得渾身都要散架了,索性回了寢室洗澡睡覺。

寢室裏沒有裝空調,隻有一台上了年紀的老舊電風扇在“哼哧哼哧”地轉動。

裴今今躺在**翻了個身,被熱醒。

大雨沒能帶走空氣中火辣的溫度,宿舍裏反倒更加悶熱。

一台吊頂電扇根本不夠用,也根本照拂不到每個人,她琢磨著給自己買台個小電扇,安在床邊。

逛著某寶,她忽然想起裴宵在自己手機裏存了個號碼,於是翻出最近聯係人,一下子就找到了他存的號碼。

他填的備注是“裴宵”,並不是“哥哥”。她第一反應是把號碼刪掉,但想了想,把備注改成了“討厭鬼”。

討厭鬼裴宵。

為期五天的軍訓在鍾教官的訓斥中艱難度過。

最後一天的軍訓會演,裴今今所在的天文學係憋足了勁,終於得到了一個不錯的名次,也算沒有白白挨罵。

晚上的時候,所有教官帶領大家組織活動,別的方陣的活動組織得如火如荼,有才藝的同學紛紛展示自己。鍾教官顯然沒這方麵的經驗,索性讓大家一塊合唱這幾天教的《團結就是力量》。

他們聲音越來越大,別的方陣也不甘示弱地唱起了《軍中綠花》和《打靶歸來》,越唱興致越高。

正唱得起勁,圍繞著操場的十幾盞大路燈應聲熄滅。

突如其來的停電使周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人群**了起來,尖叫聲、起哄聲不絕於耳。教官隻好站起來維持秩序,但想帶領同學們安全退場,顯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前頭忽然轉過來一張慘白的臉,一束光從男生的下巴射到他的臉上,他齜牙咧嘴地吐著舌頭,眼珠子斜向一邊。

裴今今和喬真預想到了這一幕,早早做好了心理建設,無語地對視一眼,給了他一個大白眼。

喬真推開他的腦袋,嫌棄地說:“曹麟,你無不無聊啊?”

曹麟咧嘴笑了笑:“就是因為無聊才嚇人嘛。”

曹麟也是天文學專業二班的同學,他是個自來熟,因為軍訓的時候站得近,很快就和她們這幾個女生打成一片。

不想浪費了難得的氣氛,他一骨碌站起身,揮舞著手機,大聲唱:“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聽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獨和歎息。”

周圍天文學係的同學一個兩個三個隨之應景地開啟了手機手電筒功能,隨著歌聲搖晃手臂。

手機突然振動了一下,裴今今低頭看了一眼,她收到了一條微信好友請求,沒有微信名,頭像一片漆黑。

以為是同班同學,她不假思索便加了,那頭很快發來一句話:阿今,歡迎來到N大。

裴今今這才反應過來對話框另一邊的那個人是誰。

這世上隻有一個人會這麽稱呼她。

她本來不想理他,正要退出對話框,那頭又發來一句語音。她把手機湊近耳朵,點開來聽,那頭是獨屬於裴宵的幹淨聲音:“裴今今同學,我們和解吧。”

裴今今同學,我們和解吧。

聲音聽起來真誠又溫柔。

如果不是了解裴宵,裴今今真的要相信了。

雖然裴今今一直討厭裴宵,但到底從小一塊長大的,不至於鬧得這麽僵才是。

之所以心存芥蒂,其實是有原因的。

去年高考前夕,裴和謙單獨找裴宵談了好幾次話。即便不說,裴今今也知道,談話內容是關於報考誌願的。

那天,裴和謙再次在飯桌上談起這個話題。

裴宵從小就對計算機有極大興趣,也無數次表示過以後要選擇此類專業。他們居住的C市就有一所非常棒的一流大學,該大學的重點專業就是計算機。裴和謙希望裴宵能選擇這所大學,不僅能時常回家吃飯,放長假的時候還能回家輔導下一年高考的裴今今。

裴今今心裏頭半期待著,也希望裴宵能選擇那裏。沒想到他卻一口拒絕,直言自己的目標是離家很遠的N大。

他說:“阿今明年高考,那是她的事。”

他說:“她也不能什麽事都依靠我吧?沒有我,她就考不上大學了嗎?”

漫不經心的冷淡語氣聽起來陌生又傷人。

…………

設有天文學這門學科的大學不多,N大就是其中的翹楚。

她一直朝著這個方向努力著,竟不知,裴宵居然同她目標一致。

可聽到那番話,對裴今今而言,說不生氣是假的。

自那以後,她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和裴宵說過話,還刪除了與他相關的所有聯係方式。

再然後,裴宵收拾大包小包,飛去了遙遠的N大。

裴今今禁不起激,偏要賭一口氣,偏要憑借自己的本事考上全國高校中天文學係最好的N大。

於是一年後,他們再度重逢。

“Oh,夜空中最亮的星,請指引我靠近你。”

…………

歌聲從四麵八方湧來,最後變成整個操場的大合唱:“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否知道,曾與我同行的身影,如今在哪裏……”

身邊一束束點亮的手機燈光,逐漸匯聚成一大片燈海,與漫天星光交相輝映。

她簡單回複了三個字“想得美”,外加一個嫌棄的表情包後,把屏幕熄滅,跟隨著節奏,揚起手機在空中揮舞著。

這一刹,煩悶了一整年的情緒好像舒緩了不少。

這一刹,她被萬千星星簇擁著,她也是其中一顆小小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