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恥之徒

〔Cut 1〕

“本周班會啊,我們重點說說最近的紀律問題,根據各科老師反應,發現我們班同學,很有去菜市場發展的前途,整個樓道就咱班最亂。我已經找林南柯談過了,也收獲了一份名單,這裏麵記錄了紀律最差的同學都有誰,今天先不點名了,下次班會要是還有這幾個人,我就把你們送走!”

“送走?”

聽到最後兩個字,我渾身不寒而栗,一把抓住了趙思念的衣服。

孫老師對自己新造出來的金句甚是滿意,挺胸抬頭,驕傲地附和我:“對,送走!”

緊張的軍訓已經維持了一周多,在不冷不熱的天氣裏,我看著大家都累得像狗,心裏不禁泛起了一絲同情。

跑完四圈的休息時間,我躺在草坪上,看著藍天白雲,感歎一句命不久矣。趙思念把水瓶一扔,跟著我躺下,哀歎一句香消玉殞。

林南柯不知道什麽時候跑過來的,悠悠道:“我勸你們說話小點聲。”

“憑什麽?”我說。

他說話語氣裏滿是疲倦,看來也累得不輕。

“教官看著你們呢。”

我立馬閉嘴了,想著他總算是做了點人事。

這時,林南柯露出一個腦袋,我躺在草地上反向看他,隻見他豆大的汗珠在額角搖搖欲墜,嚇得我立馬坐了起來,可是用力太猛,腦門直接和他下巴來了個親密接觸,然後又被彈回地麵。

林南柯大叫:“年加加,你有病是不是?”

我捂著頭,疼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被撞的地方逐漸腫起,摸起來滾燙,但是氣勢上不能輸。我掙紮著坐起來,隨手抓住了身邊一個什麽東西。

布料,軟的。

本想借力起身,卻突然有一隻大手扣住我,一股熱浪襲來,附在我耳邊輕輕說話,溫熱的氣息噴薄而出。

他湊到我耳邊,咬牙切齒道:“你拽我褲子幹什麽!”

我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手忙腳亂地給他往上提。

“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就給你穿回去。”

趙思念好不容易把我扶起來,她摸了摸我的頭,納悶地問:“你也不發燒啊,怎麽臉這麽紅?”

“可……可能是太熱了。”

教官突然吆喝:“你們那邊!幹什麽呢!”

林南柯托著下巴,居高臨下地望了我一眼,如果當時沒有看錯的話,他的臉上也有讓人覺得可疑的紅暈。人群逐漸散去,我偷偷問趙思念:“我剛剛拽了誰的褲子啊?”

“林南柯。”

“你們都看見了嗎?”

趙思念點點頭。

我內心悔恨交加,這幾天軍訓太累了,占星的事也擱置了,這大概就是我今天格外倒黴的原因吧。

我每次都用這樣的理由來安慰自己,人都是有心理暗示的,時間長了,我便放過了玄學,認定了林南柯這個人更有問題。

林南柯到底有多和我過不去呢?

今天班主任有事,數學課變成了自習課,我扒拉一下旁邊的趙思念,讓她醒醒。

趙思念:“下課了?”

我晃了晃手裏的零錢。

於是,趁著林南柯不注意,我倆“正大光明”地從後門溜了出去。

趙思念剛剛的困勁兒**然無存,流著口水問我要吃什麽。

我想了想—“上次那個話梅糖挺好吃,我請你?”

“沒問題!”

安全起見,買完東西我們便打算回教室,結果貓著腰剛走到門口,身後便傳來林南柯的聲音。

“這是去哪兒了啊?”

我嚇得一激靈,立馬站直了。

他打量著我,十分不屑:“嗬,拿出來吧。”

糖被收走了,我隻能讓他千萬不要告訴老師我的光榮事跡,林南柯笑得狡詐:“你求我啊?”

以前從未理解小人得誌是什麽意思,今天總算是親身經曆了一把。

“這周的值日我幫你做!”

他冷冷地看著我,不說話。

“兩周!”

他依舊不動。

“三周,不能再多了!”

“成交!”

林南柯笑了笑,隨手把糖放進了口袋裏,揚長而去。

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有點悲壯。

趙思念含著糖問我:“你說人家眼睛怎麽這麽好使?”

我哀傷地問她:“你說人家鼻子怎麽這麽好使?”

我知道,我這人長得不起眼,甚至把我丟到人群裏,根本就找不到在哪兒,本來以為就這麽低調地過一輩子,但是林南柯並不同意。

在他的正確領導下,我成功地成了班內最出名的人,尤其是自習課時。

趙思念曾經做過統計,下課鈴聲一響,她就舉起紙來興奮地說:“林南柯一節課點你名字點了十二次哎。”

我想到那副嘴臉就滿肚子氣,一把奪過她手裏那張紙,搓了搓丟進了垃圾桶。

第二節自習課,林南柯坐在台上管紀律時,下麵幾個男同學齜牙樂,聲音故意被壓低,窸窸窣窣的,仿佛幾隻偷偷摸摸的老鼠。

自習課本就是安安靜靜的讀書時間,我拿出言情小說,剛沉浸到男女主的曠世虐戀中—

酷炫邪魅將軍男主深情地說:“皇命不可違,此次北征,若是我能回來,定許你紅妝十裏,鳳冠霞帔,開盡萬千桃花。”

聖母瑪利亞小女主哭成了淚人,慘兮兮道:“我等你,若讓我所嫁他人,我隻好一死,若真有這麽一天,請你忘了我。”

十年後,女主重生,成了男主的娘親。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撲哧”一聲,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有人在監視我看書。

等我發現周圍沒人,循聲遠遠望過去時,那位同學還在笑,我無語地看向四周受擾群眾。

再抬頭看向林南柯,他平時像隻蒼蠅一樣在我周圍飛來飛去,現在這麽明顯的“違法”行為就亮綠燈了?

前麵學習好的同學回頭瞪了好幾眼,那位大哥絲毫不為所動,甚至還衝別人拋起了媚眼,然後繼續我行我素,擾民的性質不亞於我家樓下每天都汪汪汪個不停的小白。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還沒過幾分鍾,那位同學又開始低聲笑了起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剛想拍桌子站起來,林南柯也說話了。

“後麵幾位同學,學習就讓你們這麽快樂?從上課到現在,已經笑了三十分鍾了,‘喜歡’學習可以,但請不要打擾別人。”

“打擾誰了?你讓他們說說,我打擾到他們了嗎?”

前麵一群人剛剛還一臉的不耐煩,這時候卻裝起了啞巴,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使勁一跺腳,猛地站起來。

伴隨的還有趙思念的叫聲,我回頭看了看,估計剛剛那一瞬間她也跟我一樣有了脾氣,挺身而出。我拍拍她的肩膀,抱了個拳:“夠義氣!”

她憤恨的目光中帶著些許哀傷,低聲咬牙:“少講義氣這個詞,你剛剛踩著我腳了!”

……

老天做證,我當時真的不是為了保護林南柯的麵子。眾目睽睽之下,我氣勢洶洶,卻起不到什麽作用,後麵幾個人也愣住了,大眼瞪小眼地望著我。

我清了清嗓子,覺得這一刻有點神聖。

“咳咳,你們打擾到我學習了!”

此話一出,所有人“嘁”了一聲,又把頭轉了回去各忙各的去了。

他們怎麽這麽現實?

始作俑者聽了,臉上浮現出不屑的笑,衝我挑挑眉毛:“年加加,你就算了吧,你那成績還用學習?咱們半斤八兩。”

“誰跟你半斤八兩?”

我一聽火頓時躥了上來,士可殺不可辱,學習成績怎麽了?學習不好就活該被打擾?學習不好就沒有說話的權利了嗎?

我抽出一遝做好的試卷,拍到了那人的桌子上。

“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誰是半斤八兩?”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氣勢嚇到了,他忙不迭地點頭,剛剛那股囂張勁全沒了。

他欲言又止:“可你的成績……”

“成績怎麽了?沒見過一直努力卻沒有結果的嗎?”林南柯冷冷插話。

這一刻我居然不知道該不該感謝他。

〔Cut 2〕

趙思念說,這樣下去,我遲早要輸在林南柯手裏。

我問趙思念為什麽不是他輸給我,趙思念一本正經地分析:“目前的形式來看,你處於劣勢,畢竟人家位高權重,也算得上是班主任身邊的一把手了。”

我:“一把手?”

她狠狠點頭:“對啊,你想想,以前在古代的時候,有多少個皇帝都是聽了身邊人吹的耳旁風?他們身邊的一把手都有誰啊?”

我恍然大悟,千防萬防,防不過一個狗腿子。

我深知古代爭權奪利有多可怕,也明白那些老謀深算的人都是炸彈,這一切除了趙思念同學的教導,還有我閱言情小說無數的經驗。

所以,該改變戰略的時候就要改變,人要學會順應形勢做出選擇,對我來說原則算什麽,我的原則就是為了讓林南柯心服口服不惜放棄一切原則。

至於我為什麽突然間對林南柯恨之入骨,除了他平時對我的“照顧”,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親手把我的占星手冊交到了孫老師那裏。

我的“事業”是搞不成了,隻好退而求其次去搞林南柯,我得讓這個人明白,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觸碰到了我的逆鱗。

“所以,你打算采取什麽方法呢?”

趙思念從外麵回來,遞給我一罐可樂。

“我不知道,我還沒想好。”

她手裏拿著一瓶旺仔,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眼神示意能不能換換。

“不行!”

“為什麽?難道在你眼裏我們的交情還不值這多出來的一塊錢?”

趙思念眉目含春,似乎並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喃喃自語:“這可是隔壁班的帥哥給我的。”

重色輕友!

我用力扯開易拉罐,喝了兩口,實在覺得悶,下一節正好是體育課,我拉著趙思念說:“走,去操場轉轉。”

“操場有什麽好轉的?”

“讓你去你就去。”

在我的連哄帶騙下,趙思念總算是出來了。體育課其實也沒什麽活動,安排完了簡單的事宜,跑幾圈步,便全部解散各玩各的。

學校超市是大家的集合地,一到這種沒人管的時候,就是少女集體發胖的聯誼活動。

我們班長是個女孩子,叫盛雅媛,性格雖然溫溫柔柔,但條理清晰,總是能把各種瑣事安排好,成績每次都是班內前五,長得也不錯。

據小道消息,從開學開始,已經有不少男孩子把她列為心中的女神。

趙思念不止一次地問我,她說:“你看,同樣都是女的,為什麽我們和人家的差距就那麽大呢?”

此題無解。

她又問:“我要怎麽做才能變成她?”

我納悶:“你變成她幹什麽?”

趙思念突然低下頭,眼神略帶傷感,然後再抬頭望向盛雅媛時,又多了點欽羨。

“你就是想變成她啊—”

我當時心無旁騖,並不能理解她少女懷春帶來的哀傷情懷,對著蔚藍的天空想了一會兒答案,最後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下輩子吧。”

出乎意料的是,她這一次居然沒反駁我。

我倆每次聊天都張牙舞爪的,此刻安安靜靜的趙思念讓我有點不習慣。

數學自習的時候,我給趙思念傳了一張小字條,問她怎麽了。

她滿臉的莫名其妙,打開之後瞪我一眼,壓低聲音:“大姐,咱倆離得這麽近,你玩什麽地道戰啊?”

我趴下身子,心虛地瞪了幾眼講台上的林南柯。

她頓時明白了,在字條上寫了仨字:“我沒事。”

她沒事?我回了一句“鬼才信”。

“那你就做鬼吧。”

要命,這人還倔強起來了。

我說:“既然你沒事的話,那就幫我想想怎麽讓前麵那位早登極樂。”

她反問我:“你看過《教父》嗎?”

那是什麽?我一瞬間茫然。

“沒看過沒關係,我覺得有句話你應該明白。”

“什麽話?趕緊說。”

“不要憎恨你的敵人,那會影響你的判斷力。”

我望著字條上這行字,陷入了沉思。

影響我的判斷力?如果憎恨林南柯會產生錯誤判斷力的話,那麽正確的選擇應該是……去喜歡他?

我沒什麽事吧?

這個想法從腦子裏蹦出來的時候,我差點沒從凳子上跳起來,有些人的嘴臉,醜得就像一樁冤案,皮膚白的人做不了包青天,所以我無法拯救他。

整整一節自習,我都在思考這句話的含義。下課鈴聲一響,趁著趙思念還沒有從教室裏衝出去,我趕緊拉住她。

“趙思念!”

“你別擋著我,我要去看我男神。”

我才不管,今天必須問出一個答案來才行。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答案來!”

趙思念微微一笑,叫了聲“林大委員好”,我豎起食指對著她搖了搖,得意道:“別拿他來騙我,我不信。”

這時,後脖頸突然涼颼颼的,我察覺到情況不妙。還沒等我回頭,林南柯便把堵在門口的我拎走了,他身高占優勢,長腿長腳的,仿佛拎的不是人,是一袋大米。

本大米覺得,有點勒脖子,申請下回溫柔點。

林南柯把我拎到角落裏,讓我心裏莫名產生一種被狼叼過來的感覺。他似笑非笑地望著我,近距離的目光交流總讓人產生壓力感,離近了瞅瞅他,倒是長得還挺好看。

“你這還幹上劫匪的行當了?”

“你怎麽什麽事都管?”

林南柯倚在牆邊,居高臨下地望著我,義正詞嚴:“我這是為你好,怕你誤入歧途。”

要不是因為他,我至於這樣?

我讓他往邊上挪挪,別擋路。

他看著我遠去的背影振振有詞:“喂!身為正義的一分子,芝麻官也有責任杜絕校園暴力的發生,年加加,我覺得你有點危險啊—”

旁邊人聞聲紛紛看過來,我回過頭,表示再說下去,我就把他的嘴撕爛。

上課鈴聲響了有一分鍾,趙思念才無精打采地回來,林南柯喊住她,正準備盤問一番,誰知她嘴一咧,淚就在眼眶裏打轉。

很明顯,今天她情緒不太對。

旁邊人勸解,遲到的事就此作罷,我趕緊扶著她回到了座位上。

她咧著嘴說了一句:“果然女神才能配得上男神。”

我沒再繼續往下問。

能讓一個大大咧咧的女孩子覺得委屈,想必一定是無法言說的濃厚憂傷。

我不敢說自己能夠完全理解她此時的心情,但我可以說,我經曆過。

等到趙思念委屈夠了,她還是很沮喪,問我今天是不是特丟人,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初一那年,我成績倒退二十多名,卻還要代表我們班在國旗下講話,全校二千多人在台下,烏壓壓的全是人頭,我一上台,就忘記怎麽說話了,結果被教導主任一吼,嚇得對著麥克風哇哇大哭。”

“你也太丟人了。”

“更丟人的還在後麵。班主任來拉我,我死活不肯下去,非要抱著話筒把話講完,最後連哭帶號的,還抹了話筒一把鼻涕。你看,這個世界上,有人快樂,就會有人難過,有人笑,也會有人哭,沒什麽丟人的,拍拍屁股站起來,影響不大。”

我不知道趙思念為什麽而難過,但我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安慰方式叫:你看,我比你更慘過,你一個人自怨自艾,可你看到那些比你更慘的人了嗎?他們還在樂觀積極地生活。

〔Cut 3〕

占星手冊被林南柯打小報告交上去了,再想幫別人算運勢是不可能了,在我還沒有想到辦法拿回我的書前,必須讓林南柯知道誰才是這塊地的大哥。

我信誓旦旦給趙思念說完這話之後,我媽就敲門進來了,我把手機藏到課本下麵,作戰經驗多了,做事有條不紊,一點都不心虛。

我媽端了一杯牛奶,捋了捋我的頭發,笑道:“果然選學校是有用的,好學校有好的學習氛圍,我們加加現在真上進。”

我使勁點頭:“媽,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真乖。”我媽坐在我身後,繼續捋我的頭發,“可是你這練習冊上怎麽一個字都沒有?”

我不滿,這上麵明明寫了一個“答”字,孫老師說過,寫“答”字還算兩分呢。

如果一道題十分,起碼現在拿到了五分之一,剩下的五分之四,兩分天注定,兩分靠命運。

“媽,你在這裏又捋頭發又講話,我實在是靜不下心來,你要是想和我聊天,等我寫完作業行嗎?”

我媽就吃這套,這種變相的逐客令帶著幾分上進努力的味道,甜蜜的糖衣包裹了原本的苦澀。門被關上那一刻,我倚在椅背上,覺得自己心眼兒能吃掉大人了,還挺得意。

手機聊天框裏,趙思念聽了我的話,讓我活得清醒一點,別還沒到年紀,就做人不爽非成仙,生在地麵想上天。

“我勸你好好說話,否則明天我讓你看著我吃兩個冰激淩。”

趙思念:“大姐,我錯了還不成嗎?”

“我錯了,但是我不改。”

看著屏幕上的消息,我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年加加,你在林南柯手底下屢戰屢敗的淒慘戰績,和你剛剛大放的厥詞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趙思念今晚的話再結合上次那句“不要憎恨你的敵人”,導致我晚上睡前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這事兒,說得再精確一點,滿腦子都是林南柯一米九的巨人身影。

……

腦袋裏兩個小人,左邊的說:“你就該想怎麽做就怎麽做,讓他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邪惡。”

右邊的說:“不要了吧,萬一玩大了,到時候媽媽會生氣的。”

左邊指責右邊:“你怕什麽?膽小鬼!”

右邊反擊左邊:“我是謹慎行事,你個莽夫懂什麽!”

我聽得實在煩,便用手一拍,讓它們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教室的時候,趙思念已經啃著麵包開始背單詞了。

我吃了一驚。

“生活不容易啊。”我坐下,往她桌麵上掃了一眼,“幹啃啊?”

她嘴裏塞得滿滿的,含混不清嘟囔的什麽我也聽不清,遠遠望見林南柯出去了,我一把抓起趙思念的水杯就跑。

“幹什麽去啊?”她喊的這句我聽清了。

“怕你噎死,給你接水。”

我一路跟蹤林南柯,他出來之後,我們班一女同學也跟出來了。

平時這小姑娘柔柔弱弱的,雙魚座,成績不錯,據說是全班第五進來的,從不打鬧,甚至不說話連存在感都沒有。我想了想,好像自己平時和她沒什麽太多的交集。

兩人往樓梯間一走,我就知道肯定有問題,老天開眼,這是絕佳的機會,平時遵紀守法滴水不漏的林南柯連點把柄都抓不住,今天出門早知道看看皇曆了,應該去買彩票才對。

由於離得太遠,我聽不清兩人說什麽,隻能憑借自己對口型的記憶自動腦補,腦補也不是一個輕鬆事,幾個回合下來,我已經亂套了。

這時被人從背後拍了一下,我倒吸一口氣,趕緊捂著始作俑者趙思念的嘴把人拉到一邊。

“你怎麽跑過來了?”

她指指水杯:“我想喝水。”

我二話沒說,把杯子塞給她,剛轉過身,她又拉住我:“你這是看什麽呢?”

“我……”我嫌她話多,再不過去盯著怕是兩人都要散了,我還八什麽卦。

正好隔壁班班長抱著作業過來,我和他有過幾麵之緣,情急時,我直接把趙思念推了過去。

在對方一臉愕然下,我趕緊說:“她想喝水!但是她腳崴了,麻煩你幫幫她,謝謝了!”

等我再過去的時候,正好看到林南柯接過一個粉紅色的信封。憑借多年看言情小說經驗,我太清楚那是什麽了。

我屏息以待,瞪大了眼睛準備見證接下來的劇情。

然而下一秒,孫老師的聲音突然從我身後傳來:“年加加,你鬼鬼祟祟幹嗎呢?”

嚇得我趕緊屁滾尿流地滾回了教室。

看戲看半截兒,我倚在走廊牆壁上,陷入自己的哀傷中,林南柯到底接沒接那信封啊?這也太難猜了,比函數還難。

我不知道林南柯什麽時候過來的,他陰陽怪氣地問我:“喲,罰站呢?”

“罰你個頭!”我轉身從後門回了教室。

也算是有所收獲,我趴在桌子上,開始部署下一步的計劃。

小時候有些惡作劇總會被冠上無聊的帽子,這種無聊的行為,在我們的成長中逐漸消失泯滅,於是,那些幼稚年少所做的事,也就成了我們心中一抹盛放的純白。

得知有人給林南柯遞情書後,我在心裏把他的魅力從頭到腳質疑了一遍,決定趁熱打鐵,抓住這個好機會,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正好能把趙思念所說的兩句話都貼合起來。

等死吧他!

我的劇本是這樣的:在一個很平常的清晨,某個惡作劇的始作俑者把“林南柯喜歡年加加”塗好顏色,寫成漂亮的藝術字,醒目又甜蜜地鑲嵌在黑板上,然後我一時羞憤,拿黑板擦全部擦幹淨,趴在桌子上委屈巴巴,臉紅地聽著同學們的議論。

和2012年裏約熱內盧奧運會的熱度還沒過去一樣,我們學校的運動會熱潮也沒過去,再加上我在運動會上的驚鴻一跳,約莫半個學校都知道我是誰。

名人新聞,必定大火。

林南柯就等著名震樹中吧!

而就在那個秋末,無異於往常的清晨,我那個自掘墳墓般的惡作劇劇本上演了。

隻是,劇情的發展跟我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樣……

我和林南柯的青春總是與眾不同,就連丟臉的事也做得別出心裁。

那天,我一大早懷著惡作劇得逞的激動心情走進教室時,林南柯正接受班上同學的輪番轟炸。見我進門,平時起哄一把手劉海鵬大喊道:“喲!這不當事人來了嗎?”

我想演一下青春少女秘密心事被揭發的悲壯,結果從那時候起,我就發現了自己表演方麵的天賦為負數。

“羞憤”二字落到我身上,隻剩了羞。

林南柯倚在桌邊,靜靜地看著我走進來。

我明知故問:“你瞅我幹什麽?”

林南柯目光淡淡,仿佛我那點心思早就被他看穿了一般。

趙思念也無比納悶,我這時候才想起來生氣,抬頭看黑板,生氣地說:“這誰寫的?造個謠都不切合實際。”我跑上去,拿起黑板擦,林南柯突然過來把我手拉住。

不知道是不是那時候的我見識淺薄,清晨的陽光正好鍍在他身上,我們兩個麵對麵,近在咫尺的,除了黑板,就是斜上方那張不懷好意的臉,我聽見心裏“咯噔”了下,意外覺得那張臉竟然很好看。

我被這個認知嚇了一大跳,反射性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抱起胳膊,低頭端詳我手裏的黑板擦,語氣懶洋洋的,完全沒有一點身為當事人的驚慌失措:“擦什麽?既然是造謠,那就等孫老師來了評評理。”

那還了得?

我難掩心慌,趕緊去擦黑板。

他湊到我耳邊,低聲道:“心虛了呀?”

“心虛什麽!”我大喊,“我是怕你敢做不敢當!”

林南柯:“你說誰敢做不敢當?”

他的話句句是陷阱,我本來就做了壞事底氣不足,趕緊擦完,扔下黑板擦跑回座位上。

趙思念看出事情不對,偷偷問我怎麽還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我隻好老實坦白:“其實你不知道,那句話是我昨天晚上寫上的。”

“啊?”趙思念臉色頓時比吃了蟲子還難看,“我該怎麽說你?”

我擺擺手:“別的不要多說了,就誇我敢於思考,勇於犧牲,智勇雙全。”

趙思念:“螳螂捕蟬,偷雞不成蝕把米。”

嘿,怎麽說話呢?

這種事最怕的就是一傳十十傳百,學校整個樓層幾乎沒有什麽秘密,哪個班有屁大點事,都能成為熱議的話題。

更何況是這種青澀年少心事,所有人都對這種事敏感,我一個人的惡作劇變成了全年級的狂歡。

下課聊天時,一個女生表示剛剛去廁所的時候,還聽見有人問林南柯這事來著。

想想一米九的大個兒被人問得麵紅耳赤,我的負罪感突然就出現了,所有人都在滿足自己的私心,卻從未想過,什麽叫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而我的惡作劇,就是那根多餘的稻草,不知道給林南柯帶來了多少麻煩。

〔Cut 4〕

我最近總是琢磨著什麽時候給林南柯道歉。

林南柯在這場鬧劇中也沒做錯什麽,突然被冠上了這麽大一頂帽子,聽說煩得都吃不下飯。我雖然不想讓他好過,但也深知自己這事做得實在不地道,忍不住心虛。

我心想事情不能就這麽過去了,對不起人家總得做點什麽補償補償。在良心的促使之下,我在買飲料的時候特地多給他買了一瓶。

趙思念說:“鐵公雞拔毛了。”

我媽怕我上午餓,早晨出門會往我書包裏扔幾塊巧克力,進教室時路過林南柯桌前,我隨手給他扔下兩塊。

他來了之後,一邊放書包一邊問哪兒來的。

他同桌用眼神示意我,等目光相接的一刻,我露出蓄謀已久的溫柔笑容。

體育課需要去取體育器材,老師派了林南柯一人,我主動請纓,算是幫他減輕負擔,即使後來知道,他隻是去抱一個籃球。

課代表收作業的時候,我特意跑到林南柯身邊,問他寫完了沒有,林南柯看到我後表情凝固。

我趁他凝固著,表示沒關係,又把自己的作業本甩在他麵前,讓他盡管抄。

他盯著作業本看了幾秒,問我是不是瘋了。

旁邊人冷冷道:“抄你的還不如他瞎蒙對的多。”

總之,為了彌補自己一時衝動所犯下的錯誤,我極盡所能,做遍狗腿之事。最後我把他喊出來,準備最後一步的道歉。

林南柯站在樓道風口,一陣風從他的方向吹過來,吹散了秋老虎的威風,吹得人神清氣爽。

他問我:“年加加,你這段時間夠奇怪的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有嗎……”

他突然沉默了,我緩緩抬頭,看著那雙眼睛,多年繪畫經驗,讓我不自覺在腦袋裏描出了他臉形的輪廓。

放學後的樓道太安靜了,一陣風吹過,外頭的葉子乘著風輕飄飄地落下,我仿佛能聽到風將它們送到地麵前輕輕叮囑的聲音。

“年加加。”

“嗯?”

他多了幾分羞怯,我警惕起來。

林南柯一臉認真:“我隻想好好學習。”

我:“?”

“所以,你不要再白費勁兒了。”

我盯著他看了幾秒鍾,總算明白過來,忍了忍還是沒憋住—

“林南柯,你神經病吧?”

趙思念說,我最近的行為的確讓人迷惑,別說林南柯會誤會了,就連她都覺得我對林南柯有那意思,更何況學校其他人。

蒼天啊。

我仰天長嘯,難道正值花季少女的我一顆芳心還沒開始亂撞就已經被拍死在名為“林南柯”的這片草原上了?

趙思念:“我勸你還是跟他說實話吧,這樣下去對你倆的名聲都不好。薯片吃不吃?”

“我自己來。”我在一眾薯片裏挑來挑去,可比克是周傑倫代言的,但是樂事比可比克好吃。

我問她:“你知道人為什麽會撒謊嗎?”

“因為有時候實話被人嫌惡。”

“知道就好,給我拿一下那個糖。”

趙思念走到收銀台前,把東西一攤:“你以為林南柯是傻子嗎?他早就看出來了。”

我沒理她,直接讓售貨員結賬。

我當然知道林南柯早就看出來了,我也不是傻子。

隻是自己主動承認錯誤和彼此心知肚明然後心照不宣地揭過,雖然都有事實真相的參加,可根本意義不相同。

比如現在他來問我這件事是不是我幹的,我可以選擇死不承認,坦白後可就沒這個選項了。

我這人雖然看起來風風火火,但是做起事情來也真是婆婆媽媽,前怕狼後怕虎。我媽生氣的時候罵我,說我這個脾氣和我爸一模一樣。

她說的是我的親爸,不是現在的繼父。

說起我的爸爸媽媽,我怕是三天三夜也講不完。總的來說呢,就是他倆的愛情故事可以寫成一本言情小說,男女主角最後沒有在一起的那種。

我的繼父對我很好,在我的記憶裏,他所占的比重比我那位摸不到人的親爹多了太多,我媽脾氣不好,有什麽事,我倒是隻敢和他講講。

晚上回去後,我匆匆吃兩口飯就放下筷子了,我媽暴躁,剛想罵我幾句,他就攔住了她。

我幹脆回屋自我反省。

沒過一會兒,他就敲門問我睡了嗎,我說沒有。

他進來,坐在一邊,問我:“加加,我和你媽都覺得你這兩天心情不太好,能和夏叔叔說說怎麽回事嗎?”

我是真的很想告訴他,但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那件事於情於理都是我有錯在先,而且這種少男少女之間的朦朧情感,當時的我也說不出口。

出口必死。

趙思念後來問我為什麽不敢坦白說出來,我舉了個例子,說,這其實就和我主動告訴父母自己早戀了是一個性質。

趙思念勸解道:“薑還是老的辣,說不定能為你提供解決方法呢?”

“你都說了,薑還是老的辣,說不定下一次就成為引爆親子大戰的導火索呢?他們都是過來人,你隻要有了苗頭,剩下能給你腦補出一部電視連續劇。”

後來我想了想,這不是說廢話嗎?有了不對勁的苗頭就都能猜到,那我還隱瞞個什麽勁?

這行為真是比鴕鳥還鴕鳥,足夠自欺欺人。

最後,我還是選擇了坦白。

“夏叔叔,你說人們愛聽實話還是愛聽假話?”

“這得看情況。”

“那如果對方已經知道了事實的真相,就是沒說破呢?是不是該給他道歉?”

那個中年人坐在我對麵,我能看到他為這個家奔波操勞而長出的皺紋,黃色皮膚上,那幾道年齡的溝壑顯得慈祥又溫暖。他笑嗬嗬地說:“那說不定,人家其實就是在等你的一句坦誠呢,心知肚明,話沒說開,所以一直沒台階下,你說這事怪誰?”

我陷入了沉思。

我睡前一直琢磨這事,甚至做夢還夢見林南柯變成了啄木鳥,我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一口一口叨我,一邊叨還一邊逼問:“你到底說不說實話,說不說實話!”

我是餓醒的,夢裏後來我被啄得生了一肚子氣,沒忍住,就把林南柯那隻鳥給烤了。

第二天課間操,我逮了個空,叫林南柯一起去接熱水。

他一開始沒動,把杯子遞給我。

“謝謝。”

我說:“我找你有事。”

他看了看四周的人,最後拿起杯子跟我一塊出來了。

“有什麽事你趕緊說,我還要回去改試卷。”

“林南柯,我承認上次黑板上的字是我寫的,對不起。”

林南柯說:“就這事?”

我說:“對啊,就這事。”

他表示:“那沒事了,回去吧。”

我詫異地站在原地沒動,他返回來,說我:“我早就知道了,也沒怪你。回去上課吧。”

憑什麽不怪我?我準備質問,難道是他真的心無旁騖,對這種名譽問題已經視為身外之物?還是這人假戲真做?或者覺得我無聊,不屑於陪我玩這種無聊的遊戲?他以為自己是誰?不過就是一個紀律委員罷了,還是會公報私仇那種,平時針對我針對得還少嗎?現在有實錘把柄在手,裝什麽聖母瑪利亞?

然而,我說:“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