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投生投岔了

1

九重天巍峨肅穆,是個萬年難得出一次紕漏的地方,所以此次一出紕漏便立刻傳遍了整個天界。

且還是個有關凡人命數的大紕漏。

驚動整個天界的紕漏主角叫魏登年,是個一生過得十分跌宕起伏的……魔頭。

將軍之子淪落成被發賣的奴隸。他從雲端跌落泥沼,被人欺淩,又遇貴人搭救,勤王救駕翻身。他征戰沙場,除佞臣,隱忍多年,一朝弑君屠城,暴戾無道,名字能止小兒夜啼,令敵軍喪膽。

經曆諸多波折,終成萬尊之首。

然而就在他登基的那一天,被從天而降的一顆蟠桃核給砸死了。

那顆蟠桃核不是一般的蟠桃核,乃是被九重天蟠桃果林的一方仙澤孕養,仙力渾厚,當場就把登基台砸出個坑。

魏登年雖非良善之輩,但陽壽未盡,氣數未絕。死後他被帶上九重天,才知道這核乃是天後座下施雲布雨的小仙子貪吃,隨手丟的垃圾。

既然說這是個驚動天界的紕漏,所以天界也十分慈悲地給了他重活一次的機會。

愛做手工的即墨神君最近新做了個穿越命盤,可以回到凡間一百年內的任意時間點,這種東西大多是神仙們無聊,用來逛逛街看看曆史風俗,現在正好可以給魏登年一用。

由於怕他再禍亂人間,天帝還派了座下的神君下凡,指引其踏上正途。

不過眼下正逢神魔大戰這種爭功勞的時候,神君不屑處理凡人的這等小事,大手一揮,把這爛攤子又丟給了自己的狗腿子再華。

天界的八卦小分隊最近因為這事活躍得很。

魏登年這個名字憑借著獨一無二的機緣,暴躁病嬌的性子,可憐又可恨的跌宕命數,壓過了近期所有戲本子的風頭,人氣和一萬年一度最受女仙天婢喜愛的司白神君不相上下。

李頤聽最近也不能免俗地掉進了魏登年的戲本子裏。

正派男主看膩了,突然見到這麽一個暴虐卻深情的反派,她立刻就被迷得五迷三道。

尤其是戲文裏那一段:他欲強迫心上人,那張狷狂桀驁的臉上閃過猶疑、不忍、心痛、嫉恨,最終看著心上人驚恐掙紮的模樣,黯然放棄。

李頤聽捂住嘴眼淚洶湧,啊,魏登年,我可以!

月老正在審批九重天新出的魏登年戲本子,見到那丫頭捧著書一副臉紅上頭的傻模樣,慢悠悠地指了條明路。

於是李頤聽便成了狗腿子的小狗腿子,成天圍著再華一口一個仙君地叫,幫他端茶送水、掃地捏腿,最後終於靠著狗腿,從看上去十分不願百般不舍,實際上千般慶幸萬分欣喜的再華仙君那裏,接手了下凡指引魏登年的這個爛攤子。

九重天上的神仙橫豎不過三種。第一種生而便是仙胎,例如司白神君;第二種是有大功德的凡人飛升成神;第三種便是被神仙點上來當神仙的,例如被曆劫回來的司白神君點上九重天、指名要其做他貼身天婢的李頤聽。

當今天帝有兩個兒子,大的那個是大統的繼承人選,奈何性子荒唐了些——十年前因為身邊的天婢喜歡吃生薑,結果摘光了天界所有的生薑送小天婢,連天後用來泡腳種的那塊生薑地都沒能幸免。

天帝被天後罵了一夜,第二日大殿下就被天帝罰去四明山思過,直到這陣子天魔兩界大戰才被召了回來。

小的那個便是司白,前些年下凡曆劫,剛剛飛升神君。

作為九重天上最受女仙天婢喜愛神君榜單的榜首,大家都擠破了腦袋想跟這位霽月光風的二殿下沾上點風月關係,更不要說是當他的貼身天婢,在房裏伺候的那種。

可就在眾人豔羨李頤聽的時候,她……拒絕了,轉頭就給搞姻緣批戲本子的月老打下手去了。

女仙們一個個抽氣惋惜,眉毛之皺語氣之厲,仿佛拒絕去做司白神君貼身天婢的是她們。

所以大家對這個新來不久的女仙,唯一的印象便是——胸無大誌。

李頤聽對此不置可否。

也就月老問她時,她才思忖片刻,丟出了個解釋:“我飛升之前活得太認真了,把自己的小命都搭了進去。現在我隻想做個貪圖男色的富婆散仙,蹭蹭您老人家的香火,看看您批閱出來的新鮮戲本子。”

月老這個稱呼雖然聽著舊舊的,其仙實則是個年輕力壯的男子,因為仗著活得久倚老賣老,大家便這麽叫著了。

他萬萬年與紅繩為伍,看紅色已經看倦了,是以一身行頭皆是綠色。平日裏穿綠衣、綠鞋,連發帶都是翠綠飄飄,走在九重天上,就像一簇移動的草叢。

此刻月老躺在他的翡色長椅上搖著他的大綠扇子,抓著一串果粒飽滿的青提,闔著眼慢慢吃著:“少拍馬屁。你既然想貪圖美色,那為何拒絕咱們九重天上最有仙氣最貌美的二殿下?”

李頤聽從他那串青提裏揪下兩顆丟進嘴裏,含混不清道:“司白不行。他每天活在天界權力中樞,我去伺候這樣的主子,太傷仙腦了。”

她眼珠子轉了兩下,笑嘻嘻地繞到月老後麵開始給他捏肩捶背,嘴裏噓寒問暖,問著力度如何。

月老闔著的眼皮撐開條縫,悠悠瞧了她一眼:“你想幹什麽就直說吧。”

李頤聽的笑容越發狗腿:“小仙第一次接到天帝指派的任務,心中忐忑不安,想請教您老人家,指引凡人魏登年應當從哪裏下手比較妥當?”

她用力眨巴了幾下眼睛。

月老見到她的樣子,心下了然,哼哼著吃了口青提,挑眉道:“塵世間的男女都難過情劫,你此去凡間度他向善,若是生拉硬拽反而適得其反,依老夫的意思呢,不如先與他親近,若是成了他的枕邊人,想必你說一句便能抵得過萬字忠言。”

李頤聽不住點頭,眼縫彎彎,腮幫子笑得跟要炸開了似的。

若是打著幹公事的幌子下凡去見小美男,免不了要被其他仙背後議論,此刻有了月老名正言順的指點,想必其他的仙君神君知道了也不會多說什麽。

李頤聽的算盤打得劈啪響,嘴裏大徹大悟道:“小仙明白,小仙遵命。”

在凡人命簿上,魏登年前世的結局並不完滿,做皇帝是他送命的關鍵。若他沒被蟠桃核砸死,順順利利當上皇帝,那麽登基以後不到兩年就會被最愛的女人背叛,繼而下屬篡位,接著被挑斷手腳筋骨,囚禁孤苦而死。

那顆砸死他的蟠桃核反而是給了他一個痛快,讓他的人生在最為苦難的日子到來前戛然而止。

粗粗了解了一遍魏登年的生平,李頤聽在心裏感歎了兩聲藍顏薄命,並且更加堅定了救他於水火、改變他這悲慘一生的念頭。

下凡前,李頤聽特意又去找了一趟月老,拜托月老一定要給她和魏登年綁一根結結實實的紅線,用刀子割都要割一炷香的那種,再給魏登年那方紮緊點。

上麵為了方便她度人,已經給她安排了魏登年前世最心愛的女子的命格,但李頤聽做凡人做出陰影了,覺得還是給自己添一份保障比較保險。

月老收了李頤聽用仙法編造的蒲柳發帶,答應得十分爽快,拿給李頤聽驗收成果時,果然給她備了一條麻繩粗的紅線,那寬度,得有兩根食指,等同於紅繩界的老大。

一連幾日,李頤聽做夢都夢到自己從天而降,大殺四方,從仇家手裏救下勢單力薄、身嬌體弱、絕色貌美的反派魏登年。

被救後的魏登年用那張謫仙般的臉衝她淺笑,被水吻過的溫潤嗓子說要以身相許,再不作惡。

李頤聽在夢裏甜蜜地笑出了聲。

一切準備就緒,就等命盤啟動。

下凡那日,天魔兩界交戰再次爆發,甚是激烈,九重天上能打架的都出動了,不能打架的也去湊熱鬧了。

李頤聽跑到即墨神君府裏找了一圈,才在後殿找到慢仙一步正要出門看熱鬧的他。

即墨神君說著看熱鬧要遲了,嚷著回來再給李頤聽投生。李頤聽一聽,這還了得,怎麽投生這事還能往後推的?

拉扯了半天,即墨神君才不甘不願地把她帶到了命盤處。

李頤聽腳踩祥雲,瞧著麵前金光閃閃的大盤子,臉上洋溢著躍躍欲試的興奮微笑:“即墨神君,我第一次投生,有什麽要注意的地方您給指點指點?”

即墨神君臉拉得老長:“又不是給神仙下凡曆劫的命盤,這東西我也是第一次做,不知道有什麽要注意的。反正是一次性的,有什麽不足,下次再重做調整就好了。”

李頤聽:“?”

新的命盤?第一次做?重做調整?

李頤聽心中忽然湧起不妙的預感,步子小小地退了一步,正要細細詢問,即墨神君忽然伸手推了她一把:“再磨嘰,那邊架都要打完了!”

李頤聽腳下一空,仙身驟然失重,天旋地轉中湧上來一陣強烈的吐意。

2

夜幕低垂,萬籟俱寂。

鋥亮平滑的冰湖像一麵巨大鏡子,映著朦朧的月色和樹影,以及冰麵上抱坐在一團的兩個身影。

兩人皆是渾身濕透,旁邊的湖麵被洞穿了一個窟窿,小小一方水麵泛著粼粼波光。

濕冷的黑發貼著年輕男子沉穩陰鬱的麵容,他緊盯著懷裏雙目緊閉、臉色蒼白的女子,一隻手不斷掐按著她的人中,連喚了好幾聲“郡主”。

懷中的女子並無半點醒來的跡象,身子反而一點點涼了下去,呼吸漸弱,終於,脈搏在某個瞬間徹底停止。

任是男子再冷靜沉穩,這一刻眉宇間也浮現出一絲焦慮慌張。

探取脈搏的手在她脖子上停了片刻,他閉了閉眼,一臉被迫似的俯身下去,堵上了她已經泛紫的嘴唇給她換氣。

李頤聽“哇”地吐出一大口水。

強烈的失重感和吐意從胸腔消散的那一刻,五感逐漸清明,驟然穿透身體的冷意讓她狠狠打了個寒戰。

眼前放大到模糊的臉後退了一些,這距離恰到好處,讓她看清了麵前的小美男。

長的眉,厲的眼,挺的鼻,淺的唇,五官乍看之下不過尚佳,可是組合到一塊兒,卻皎如玉樹臨風前。

尤其是他於左眼眼尾處墜了一顆淺色的痣,平白給這張稍顯稚嫩冷峻的白玉麵龐添了一份妖異美感。

李頤聽隻一眼便被這張臉驚豔到,恍惚想著什麽時候九重天上竟然多了一位匹敵司白的仙友,而她還不知道。

但馬上,她便在心裏否認了這個想法。

他不是神仙。

她從未見過哪位神仙的眼神這般深沉森冷。

仿佛蟄伏等待得太久,已經變得晦暗而陳舊;可若是貼近了瞧,漆黑的眸子裏仍留有一絲野心的光亮,好似一叢枯草靜靜等待可以燎原的某顆火星。

這個人,尚且稚嫩的美貌和給人的複雜感覺,跟他的年紀形成強烈的違和感。

鬼使神差地,李頤聽試探著叫了一句:“魏登年?”

殘留的水珠順著他的發絲滴答下落,少年沒有否認。

李頤聽心下躥出大大的美意,月老審批的戲本子誠不欺她,魏登年果然是個絕世美男,還是個跟別的美男氣質完全不同的絕世美男!

正嘚瑟著,李頤聽心裏忽然又咯噔一下,懸了起來。

她原本應是直接投生到蘇家的——投生到魏登年前世唯一喜歡過的女人蘇覓身上,為了更早更親密地找到並且接觸魏登年。

但現在顯然已經亂套了,因為此時魏登年已經長成了少年。

李頤聽暗罵了一句即墨神君,暗暗祈禱別再出其他岔子。

還沒祈禱完,魏登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禮貌笑意,語氣卻透著微微不耐:“郡主,您現在可以從我的懷裏起來了吧?”

李頤聽聽見這個稱呼恍惚了一下,她愣愣站起來,借著月光才發現二人身處一大片冰湖上,腳邊有兩雙冰嬉鞋,以及一個被砸穿了的窟窿,洞口周圍的冰麵下方已經出現蛛網狀的裂紋。

魏登年見她醒來,如獲大赦,腳步極輕且快速地遠離了可能會被再次踩碎的湖麵。銀亮的湖麵映出他頎長的身形,此刻李頤聽才將他整個人完全看清。

或許是年紀還小的原因,他個子並不太高,也就高出李頤聽半個腦袋;腰身也比女子寬不了多少,一身粗布的小廝衣料浸了水,緊緊貼著他的身形,隱約勾勒出嶙峋的蝴蝶骨,即使穿著單薄的冬衣,也依然形銷骨立。

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年,真的是殺人如麻的魔頭魏登年嗎?

她環顧湖麵四周黑漆漆的樹林,縮了縮脖子,跟了上去。

寒風刮在臉上,李頤聽感覺像被柳條抽打過一般刺痛,她凍得上下牙咯咯作響,混沌的靈台逐漸有了原主的記憶。

當下胸口仿佛又受了一記重擊。

投生晚了十幾年就算了,還投生岔了,她投的這具身體的原主,壓根就不是蘇覓啊!

記憶像一鍋煮開的沸水,咕嚕嚕冒著泡地鑽進了李頤聽的腦海。

李頤聽頂替的這位叫宋熾,乃是巹朝濮陽王的獨女,每年都要來她外祖母家避暑,也就是此刻她所在的鄲城。

鄲城偏北,夏季溫暖如春,隻是冬日也比南方更加寒冷。

宋熾現在本不該出現在這兒,隻是她瞧上了這裏一個小門小戶家的公子鄭易,是以剛過完年,便又從王府跑過來小住。

刺史郡守清楚她的身份,都愛巴結恭維她,稍微有錢有勢點的人家更是想盡辦法把自家小孩塞進來陪駕,說不定一不小心被她看上,一朝就飛上枝頭了。這裏麵也包括買下魏登年的周家。

今日宋熾提出去湖麵玩冰嬉,一堆少年小姐圍著,等待她挑選陪駕的。大家都以為宋熾又會選鄭易,結果這宋熾還在生氣上一回鄭易駁了她的紅燒肉,在一圈少年裏挑中了周家兒子周映帶出來的魏登年。

想來那個宋熾也是個有眼光的。

然後她便掉進了冰窟窿。

再然後,李頤聽就頂替了這個剛剛溺亡的郡主。

“又是郡主。”李頤聽倒吸一口涼氣,跟著苦笑一聲,隨即用力甩甩腦袋,把那些糟心的前塵往事從腦子裏甩了出去,在心裏把即墨從頭到腳狠狠唾罵了一遍。

魏登年在前麵走得飛快,像是要甩開她似的;李頤聽身嬌體弱,在後麵氣喘籲籲地追著。

華貴嬌俏的襖裙已經濕透,沉甸甸地墜著,在九重天上當了幾年腳不沾地的神仙,好不容易習慣了,一朝又成了會冷會累的凡人,還真是不適應。

罷了罷了,一個盡職盡責的神仙就是不管環境多麽艱苦困難,都是任務第一。

更何況……

李頤聽盯著前方疾走的頎長身影,偷偷笑出了聲,暗道,我們小年肯定也很冷,不過沒關係,姐姐烤完火就來輕薄,呸,溫暖你啊!

她把一邊掌心背在身後催動法力,想讓身體暖和一些。

口訣默念了幾遍,李頤聽卻沒感受到一絲暖意,一陣風掃過來,冷得甚至想幹嘔。

她略驚,一掌劈向身邊的樹幹,立馬慘叫出聲。

那一掌並沒有把樹劈為兩截,反而因為扇得太用力,導致她的手掌被刮出一片血絲。

仙術全失!

李頤聽七竅生煙:“即墨,你以後一定單身億億年娶不到媳婦!”

前方腳步一頓,魏登年麵無表情地轉身:“郡主怎麽還跟著我?您方才在說什麽?”

好神仙不吃眼前虧。

李頤聽略一思索,立刻把自己受傷的手伸了過去,矯揉造作地噘起嘴:“我剛剛摔到手了。”

魏登年掃了一眼她的手,動也沒動,長身玉立,站在原地:“現在郡主和草民身上都濕透了,草民也沒有幹淨的布料能給您包紮,快些回去才是。”

李頤聽見他不吃嬌滴滴這套,立刻換了語氣,眼巴巴地看向他,柔弱無助地哼哼道:“小年,我冷。”

魏登年見鬼似的看著李頤聽,好像在思考她是不是剛摔進河裏把腦子摔壞了,正要開口,咳嗽聲先從他嗓子裏鑽了出來。

起先還是正常的咳嗽,可是他逐漸站不穩當,需要扶著樹幹才能維持身形,咳得大聲而激烈,蒼白的臉頰都添了一絲病態的紅潤。

李頤聽癟癟嘴,好吧,他才更冷更嬌弱。

“你沒事吧?”

李頤聽走近去,魏登年捂著嘴的手放下來,唇瓣上沾了什麽,立刻恢複了點氣色。

他手攥成拳頭,伸出一指指往反方向:“郡主回去的路在那邊,穿過那片林子就是了。周府和老太師府不同路,郡主自便。”

說完這幾句話,魏登年好似費了極大的力氣,喘了兩口氣,重新往周府走去。

“你……你不送我回去啊?” 李頤聽跟上去扶了他一把,隔著幾層濕冷的衣料,仍然摸到他柴瘦的肘骨。

“郡主自重。”下一刻她的手便被魏登年拂開,“您的路不是這條。”

“我……我有話要跟你說。”

李頤聽話音剛落,反方向的小樹林忽然亮起隱隱火光,照得那邊人頭攢動,喚著宋熾名字的聲音傳了過來。

“尋您的人來了,有什麽事明日再說吧。”

魏登年慢聲慢氣地丟下這句話,獨自進了密林。

李頤聽看了看那頭的火光,又看了看越走越遠的魏登年,咬一咬牙,小跑著跟上他的腳步。

“你怎麽還跟著我?”

他似乎喪失了最後的耐心,連稱呼都省去了,微蹙起眉,連看也懶得看她一眼。

李頤聽還沒想好借口,沉默著裝沒聽到。

火光逐漸被越發粗大茂密的枝葉遮擋,遠處的呼喚漸漸弱了下去。冬夜的靜謐覆蓋了整片密林,行走其中,連兩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尤其是魏登年一步更比一步粗重的呼吸聲,想不聽見都難得很。

李頤聽跟在他旁邊,盯著他浮虛的腳步憂心。終於他腿腳一軟,膝蓋筆直跪了下去,她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扶住,把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一股很淺的奶香味從李頤聽鼻尖溜過,可當她把魏登年拖到旁邊靠著樹休息後,再仔細一聞,又什麽都沒聞到。

“喂,你怎麽了?有沒有事啊?”

李頤聽皺著眉,輕輕拍他的臉,擔憂之色呼之欲出。

這個小美男,身體很不好啊,要是被她弄到手了,會不會英年早逝啊?

魏登年再次猛烈地咳嗽起來,聲音聽上去有力無氣:“隻是半日未進食餓的,還死不了。你怎麽還沒走?”

李頤聽道:“我有話跟你說。”

魏登年:“說。”

李頤聽:“魏登年,你娶我吧。”

3

魏登年前世被後人詬病最多的事情有三。

其一,登上高位後,用極其殘忍的逼供方式弄死了曾經養大他的周府滿門。

其二,在贏了廟堂之爭後,把政敵畢家一家全部燒死。

其三,也是讓他徹底惡名遠揚的一次事件——他受命攻打樺陰國,殺盡樺陰國所有皇室後,將皇城裏四十萬百姓全部活埋。

在見到他以前,李頤聽從沒想到這樣一個惡名遠揚、受萬人唾罵的魔頭,此刻竟然會瘦弱到這種地步,走兩步就要喘咳,且他還陰鬱古板,不愛說話。

李頤聽對上他那雙沒什麽情緒的眸子,笑得像隻想搶燒雞的狐狸:“魏登年,你娶我吧。”

原本魏登年還煩躁不耐,聽到此話,神色陡然沉冷下來:“哦?理由呢?”

李頤聽道:“你方才輕薄了我。”

她指的自然是掉入湖中被魏登年撈起來換氣的事情。

李頤聽有意無意地低下頭,露出一截細白的脖頸和一點恰到好處的羞憤:“我們做女子的,都要守婦道,既然被你輕薄了,我便是你的人了!”

魏登年道:“若是我不娶呢?”

李頤聽道:“那我便讓陛下治你的罪,輕薄之罪。”

魏登年挑眉:“那分明是為了救你的權宜之舉,且隻有你我二人知道,我不說出去便無人知曉了。”

李頤聽道:“可你還是親了我,不能說不算數就不算數了。”

沉默半晌,魏登年道:“所以你是一定要我娶你了?”

李頤聽:“是。”

結合宋熾的記憶,不難推斷出他此刻正是被周府收養的第六年,人生轉折的畫卷即將拉開。

若是這個時候她嫁給了魏登年,還是以郡主的身份,或許能從源頭改變和阻止什麽。這樣想來,此時遇見也不算太晚。

李頤聽在心裏已經打好了算盤,甚至暗暗覺得穩操勝券。

“嘩啦”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魏登年扶著樹幹緩緩起身,幹脆麻利地撕下一角衣料,在掌心擦了擦,又拉直了布條,用力繃了繃,似乎在檢查它的結實度,檢查完後便拿在了手裏,向李頤聽挪了過去。

他衝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妖異絕豔,月光也隨之失色:“非我不嫁?”

“是。”

李頤聽被他這一笑晃了神,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傾身過來的魏登年逼靠到樹幹,粗糙的樹皮隔著衣服仍然硌背。

兩人隔得極近,鼻尖幾乎要碰著鼻尖。

他嘴角的笑容放大,聲音低沉,像是玉石混著砂礫摩擦,蠱惑人心地鑽進她的耳朵:“不會後悔?”

魏登年抬手撐在樹上,手裏攥著的布條鑽出來一截,被風帶起來,輕撫過她的耳畔。

場麵一度十分繾綣。

但若是他的另一隻手將布條扯出來,用力勒上她細嫩的脖頸,再繞到後方,手腕交叉,借著這粗樹將她勒死……

李頤聽被這設想驚出一身冷汗,幹笑一聲,立刻從魏登年手下鑽了出去。

“若是我回答不後悔,會怎麽樣?”

魏登年很是輕慢地笑了。他看著她,壓著眉,沉著嗓:“我或許,會殺了你。”

???

這不是戲本子的走向吧!

李頤聽:“為……為何?”

“若你非要嫁我,先不管皇帝和濮陽王會不會對我起殺心弄死我,就說這附近的州郡縣令都對你虎視眈眈,想把自己的兒子送到你身邊做男寵做書侍,來攀高枝的人多了去了,若你要嫁我這事傳到了周家人的耳朵裏,我此行回去便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他向李頤聽走近一步。

“既然我會死,不如賭一把,在這裏先殺了你。”

他說話很慢,似乎是精力不濟的緣故,講兩句便要緩一會兒,聲音也輕飄飄的,可李頤聽的雞皮疙瘩已經在手上炸開。

若換成其他的小姑娘,或許會以為他在開玩笑,但李頤聽不敢把這當玩笑。

縱然她是個神仙,不會真的就此喪命,可那種無形的恐懼在魏登年一挑眉一揚唇間,緊緊地纏住了她。

她身無法術,當下就決定當個慫包。

“其實也不一定非你不嫁。”

魏登年腳步未停,仍然向李頤聽慢慢地走過去。

李頤聽一邊退後,一邊大喝一聲:“好!既然這事會害你身陷囹圄,那我以後不提就是!其實仔細一看……你也並沒有鄭易好看啊!”

鬼知道那個鄭易長什麽樣子!

她下凡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魏登年,而且據她前世活的那小半輩子加上在天界待著的這幾年,怎麽說也算見過了不少美男子,還真沒有能輕易媲美魏登年的。

但宋熾生前的確時常糾纏鄭易,這一句胡扯魏登年似乎有些相信了,停下了腳步。

察覺到他正認真地打量自己,像是在思考這話的可信度,李頤聽立刻擺出不耐煩的模樣:“而且,跟你小子比起來,鄭易都算聽話的了!你還跟本郡主開玩笑喊打喊殺的,哎,沒意思沒意思,我要回府了!”

魏登年冷冷盯著李頤聽,就在她快裝不下去的時候,他忽然露出個溫和的笑容,朝她一拱手:“郡主請回。”

李頤聽看著魏登年逐漸走遠的背影,這才徹底鬆了口氣,隨即腿腳一軟,扶住了旁邊的樹。

“果然夢境都是反的!”

她好好一個神仙,怎麽說也死過一回了,居然被十幾歲的魏登年嚇到腿軟!

荒唐至極!

李頤聽暗罵自己丟臉,直起腰往反方向走去,直到走得十分遠了,那股害怕的勁兒下去了,她的心跳聲依然如擂鼓般密集劇烈。

果然是魏登年!如假包換的魏登年!

這狠厲的心機,這令人屏息的威懾力,令人喪膽的手腕,這樣的反派,好想被他輕薄啊!

戲本子裏歡喜的男子一朝成真。李頤聽終於在心中緩緩地升起一種仰慕大佬多年、此刻終於得見大佬真人的興奮感。

4

太師府派出來尋宋熾的府衛們在林子裏久久找不到人,又加派了不少人手,擴大了範圍去找,小樹林裏到處可見稀疏的火把。

李頤聽剛走回湖邊便被人看見,找到她的府衛拉大嗓門狂喊了幾聲,把那一片的人全部招呼了過來。

其中跑得最快最急的那人穿著件俏皮的短襖,梳著雙掛髻,不像其他人一般繞路到左邊過橋,直接從湖麵滑溜著就衝過來了,兩邊的掛髻隨著她的步子一跳一跳地蹦躂。

李頤聽並沒見過這人,可看到她的第一眼,這具身體便自動認出來,這是貼身伺候宋熾的丫鬟紅豆。

紅豆跑過來的時候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十五六歲的少女,比宋熾還小,見到李頤聽一身狼狽、渾身哆嗦著打冷戰的模樣,“哇”地又大哭起來,邊哭邊喊:“小姐你急死我了!小姐你怎麽弄成這樣?小姐你肯定很冷吧?”

真是個忠心的小丫頭,隻可惜她真正的主子已經去了。

李頤聽覺得有些對不住她,磕著牙安慰道:“還好……還好,也不是很冷,你……莫哭了。”

然後,她把方才掉進湖中被魏登年救上來的事情粗粗說了一遍,自然巧妙隱去他救她回來,又差點將她勒死那一段。

一行人呼啦啦擁著李頤聽回了太師府。

已是亥時末,府中仍然燈火通明。門口的小廝見到李頤聽平安歸來,立即歡歡喜喜地去通稟還在等消息的老太師。

老太師是濮陽王妃的娘,宋熾的外祖母。

濮陽王妃娘家門第顯赫,世代將門,其父戍守邊關之前,還曾帶出過一支忠於皇家的精銳軍隊,魏登年的父親便是那支軍隊的將領。

老將軍病逝後,配享太廟,其妻也被當朝太後加銜,尊稱為老太師,以示皇家恩寵。

雖然宋熾的外祖母並無實職,卻極其受人尊敬。唯一可惜的,或許就是這樣顯赫的門第子嗣凋零,隻有濮陽王妃這一個女兒,濮陽王妃又隻生了宋熾一個獨女。雖然尊榮在外,卻再難有實權。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若是這位宋熾郡主的娘家有其他叔伯兄弟可以光耀門楣,接管老將軍的兵權,攀上更高更富貴的位置,或許會落得和魏家一樣被連誅三族的下場也未可知。

皇家無情,福禍相依,世事本來如此。

李頤聽進門之後,披上一件下人送來的外衣,便匆匆趕去大堂麵見外祖母。

她一邊回憶宋熾往常犯錯都是怎麽做的,一進大堂便垂下腦袋,做出一副乖乖受訓的樣子。

老太師高坐主位,手撐一柄禦賜的青倓拐杖,鬢邊銀發已生,或許是受做將軍的夫家影響,不笑的時候一副威嚴的模樣,怒時更讓人心頭一慌。

“這是怎麽回事,你又到哪裏野去了?連個下人也不帶!”

紅豆福一福身,立刻替自家小姐解釋了一番,李頤聽便在旁邊偷偷瞄老太師的臉色。

在聽到她掉進湖裏的時候,老太師的臉更臭了,李頤聽立刻開始瘋狂咳嗽。

起先主位上的人還冷眼看她,她眼珠子一轉,學著某人咳得臉頰通紅都不帶停下。

這夜深人靜,漆黑的大堂裏,回**著她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老太師是個莊重人,對誰都不假辭色,唯獨拿她這個小孫女沒一點轍。

她本來就擔驚受怕了一晚上,此刻再也坐不住,從主位上快步走了下來,一邊給李頤聽拍背,一邊叫人燒熱水,也不再教訓了,催著李頤聽回去換衣。

這一章算是翻了篇,李頤聽大大“哎”了聲,邁著小碎步,快速出了門。

一出門,李頤聽立刻恢複正常,背不彎了,喉嚨也不癢了。

紅豆讚道:“小姐真是目達耳通,反應迅速。”

李頤聽嘿嘿一笑。紅豆又壓低聲音:“小姐讓我辦的事情已經辦好了,按照小姐的吩咐,我悄悄收買了幾個府衛,讓他們把你喜歡的人捆來了,如今正在房中等候,現在去嗎?”

李頤聽忽然想到了什麽,暗道一聲糟糕,小跑著衝回院子。

紅豆一愣,追了過去:“小姐,你別跑啊,人都綁好送到你**了,逃不掉的,你別心急啊。”

李頤聽腳步未停,進了院子徑直奔向廂房,突然身後的腳步聲停下。李頤聽回頭一看,紅豆遠遠站在院中,臉上掛著一絲了然的竊笑:“小姐,奴婢會在外麵好好守著的,春宵苦短,您快些進去,別耽擱了!”

李頤聽嘴角**了一下,推門進了房中。

臥房的**拱起高高一團,還在蠕動掙紮。

李頤聽伸手掀開了被子,眼睛亮了一瞬——竟也是個小美男。

小公子生得唇紅齒白,斯斯文文的,穿一身儒生袍,看著像是個規矩的讀書人,隻是嘴巴被塞著布匹,手腳都被捆得結結實實,也不知道在這兒掙紮了多久,帽子早就被蹭掉了,鬢邊的發絲也散亂了幾縷,亂糟糟地垂了下來。

這個宋熾郡主眼光著實不錯,隻是這行為,也的確混賬了不是一星半點。

李頤聽告誡著自己已經是見過魏登年那種“大世麵”的人了,迅速從男色中回神。不過,見到她後,鄭易掙紮得更為劇烈,瞪圓眼拚了命地往牆邊蠕動,被綁緊的腳用力蹬著揣著,像一尾離了水的魚。

李頤聽頭痛了一下,一邊想著要說點什麽解除誤會,一邊摘了鄭易嘴裏塞著的白布。

哪知道鄭易能張嘴後,並未說話,而是眼睛一閉,嘴巴一闔,臉上的肌肉忽然使勁。

“咬舌自盡?”李頤聽大驚,飛撲上去,一把壓在鄭易身上,用力掐住他兩頰。鄭易吃痛,被迫鬆口,嘴角浸出一縷血絲。

李頤聽道:“鄭易你瘋了?”

鄭易被兩團柔軟撞上,身子一僵,白玉般的臉上浮出兩朵紅暈,未幾又迅速回神,梗著脖子,滿腔悲壯、誓死不屈地瞪著她:“我鄭易雖然隻是一介草民,不比郡主你一手遮天,但好歹家世清白,受不得這種侮辱!隻能一死保全自己!”

“誤會!都是誤會!”

李頤聽哭笑不得,從榻上下來後,語調放緩安撫他:“你誤會了。鄭易,今天這事我的確對不住你,不過這隻是下麵的人擅自揣度我的意思做的,不是我的想法。你放輕鬆,放輕鬆。”

鄭易將信將疑。

“真的!”

為了讓他放心,李頤聽一連退了好幾步,跟鄭易隔開半間房的距離。

她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伸手往衣服上一摸,得,都快給焐幹了。

李頤聽正想說話,一抬頭,就見鄭易又在閉著眼睛咬舌頭。

“喂!你別把血滴到我**了!”李頤聽奔過去一巴掌扇到鄭易臉上,打得鄭易眼冒金星,終於鬆了口。

她怒道:“你怎麽又自殺?”

鄭易暈了一會兒:“是你先脫衣服的!”

李頤聽腦仁疼,怕他再搞事情,不等他說完,抓起白布再次塞進他嘴裏,決定以他能聽懂的方式跟他交流。

她搬起張凳子往床前一擱,一屁股坐上去,擺出一副惡霸流氓看膩小姑娘的模樣:“聽著,我以前的確覺得你有幾分姿色,但我現在已經看上別的男人了,對你沒有一點興趣,所以不會把你怎麽樣。”

鄭易:“……”

昨日她才逼著他吃她燉得鍋子都燒黑了的紅燒肉,這樣拙劣的謊言,以為他會信?

“我現在就把你放了,讓我的人帶你出府,作為交換,今天的事情你不能告訴任何人。你要是同意就點頭,我給你鬆綁,但你不能再咬舌頭了。聽明白了嗎?”

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終於,鄭易充滿警惕地,緩緩地點了頭。

李頤聽鬆了口氣,先幫他把白布扯掉,見他的確沒有要再咬舌的意向,於是快速給他解綁,然後立即倒退三步,轉頭把紅豆喊了進來,讓她送人出去。

紅豆一臉驚慌,不敢置信地看向鄭易,再看回李頤聽:“這就結束了?這麽快?”

李頤聽捏了一把她的臉:“你一個小女子腦袋裏都想什麽呢?我們什麽事都沒有,快把人送出去,不要被外祖母發現。”

鄭易比紅豆還要不敢置信,愣愣看了李頤聽老半天。

宋熾轉性了?真的就這麽放他走?

李頤聽:“再不走我就改主意了。”

鄭易“嗖”地起身,“嗖”地抓過帽子,“嗖”地跟上紅豆,驚魂未定地跑了。

比他咬舌自盡還快。

經過李頤聽旁邊的時候,他還將衣領往脖子上攏了攏。

李頤聽:“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