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說謊是會倒黴的

(一)

“我懷孕五個月,他……他就在外麵找小三……要不是為了肚子裏的孩子……我……我真的不想活了……嗚嗚嗚……”

千江衛視三號演播廳裏,許歡歡一手扶著腰,一手捂著突出的小腹,在攝像機鏡頭前聲淚俱下。那哀怨淒楚的模樣,任誰見了都會鼻酸。

身著深藍色西裝套裙的主持人在導演的示意下走上台,直麵鏡頭:“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相信王大姐的遭遇,讓我們每個人都既心痛又氣憤。那麽這個妻子孕期丈夫出軌的真實事件,最終會如何收場呢?敬請關注下一期的《萬家燈火》。”

“CUT!”導演陳誌一揮手,“錄製結束。今天要特別感謝咱們的實習編導——歡歡同學。她在臨演缺席的情況下臨危受命,還表現得特別好!”

主持人也走過去親昵地攬住許歡歡的肩膀:“歡歡,真沒想到你演技這麽好,這眼淚說來就來,都不用滴眼藥水,不去當演員可惜啦!”

許歡歡尷尬地撓著頭,帶著嬰兒肥的小臉蛋上泛起了紅暈:“那個……可千萬千萬別忘了打馬賽克呀。我還沒畢業呢,這要讓學校老師同學看見了,可……可說不清……我以後還得活著見人呢!”

我們的許歡歡同學是傳媒大學編導係大四的學生,畢業實習被分到了千江衛視《萬家燈火》欄目組。這檔家庭倫理節目每期都會找“當事人”現身說法。由於話題狗血,又貼近生活,深受廣大家庭主婦的喜愛,收視率屢創新高。而進了節目組後,許歡歡才知道,哪裏有什麽“當事人”現身說法?都是節目組找來的臨時演員按照現成的劇本演出來的。而這期節目錄製時,演員有事來不了。為了不耽誤進度,導演便抓了許歡歡這個生麵孔來頂替。

“放心,這後期啊,都得打馬賽克,聲音也得做處理。保證連你親媽都認不出來!”陳誌一邊看著回放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許歡歡抬頭看了一眼電子鍾,慌忙跳下台,迅速抓起帆布雙肩包:“陳導,《中國好詩詞》是不是在一號演播廳啊?我得趕緊過去一趟!”

陳誌抬頭蹙眉,黝黑的臉龐掠過一絲不悅:“歡歡,你是我們節目組的,沒事總往別的組跑什麽呀?”

許歡歡趕緊從包裏抽出一本書,笑嘻嘻地晃了晃:“我一個同學是莊舟的粉絲。她拜托我跟莊舟要個簽名。簽完,我馬上就回來!”

《中國好詩詞》是千江衛視最新推出的詩詞競技類節目。因節目形式新穎,文化底蘊深厚,吸引了廣大詩詞愛好者的關注,收視率直逼《萬家燈火》。隨著節目的走紅,三位點評嘉賓也是備受關注,從隻在學術領域傳道解惑、著書立說的學者,一舉成了家喻戶曉的網紅。而這其中風頭最盛的就要數古典文學教授莊舟了。雖說他已年過半百,但因俊逸儒雅,談吐幽默,點評中詩詞歌賦信手拈來,竟神奇地收獲了眾多90後,甚至00後的女粉絲。許歡歡同寢室的田姝就是莊舟的“骨灰級”迷妹。

陳誌見許歡歡沒有“背叛組織”,笑了笑,又擺擺手:“去吧去吧!這邊也沒什麽事,你可以下班了。”

許歡歡貓著腰衝出演播室,卻一頭撞上個“不明物體”。

“大姐,您沒事吧?”一個清亮悅耳的男聲傳入耳際,語氣十分緊張。

許歡歡不禁回頭張望——大姐?喊誰呢?

而下一秒,她便意識到自己應該就是“大姐本姐”了。她匆匆忙忙跑出來,忘了自己正戴著中年婦女的假發,另外還有個“身懷六甲”的肚子,也難怪對方如此緊張。

“沒……沒事……”

許歡歡笑著擺手,忽覺腹部一鬆,一個乳白色的海綿墊子掉了出來。

對麵的人登時瞪大了眼睛。

“哎呀,你別緊張。這是錄節目,都是假的,演戲呢!哈哈哈……”許歡歡一邊拾起墊子,一邊笑嘻嘻安慰“肇事者”。

而當她抬頭直視,卻不由得呆住了。在她二十二年的人生中,竟從沒見過如此精致脫俗的人。此人長身玉立,手持一把折扇,穿了件帶祥雲暗紋的月白長衫,領口打著舊式的紐襻。麵如脂玉,目若點墨,稍長的劉海**在書卷氣極濃的眉宇間。周身上下竟不帶一絲的煙火氣,倒似個從古畫裏走出來的翩翩公子。

所謂“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就是形容這樣的神仙小哥哥吧?許歡歡不知不覺露出了星星眼。

可這位神仙小哥哥似乎有些不悅,他朝三號演播廳裏瞥了一眼,劍眉微蹙,輕啟薄唇說了句:“君子乾乾不息於誠。”

“啥……啥?”許歡歡一臉蒙。

隻見,神仙小哥哥彎唇淺笑,漆黑的星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接著俯身湊近許歡歡的耳朵,語氣帶著幾分神秘:“說謊,是會倒黴的……”

溫熱的氣息,讓許歡歡的耳朵一陣酥麻,待緩過神來,神仙小哥哥已飄然離去。

許歡歡搓了搓耳朵,遠遠望著那個修長飄逸的身影進了一號演播廳。心下有了猜測——怪不得穿著像古人,還出口就是古文,原來是參加《中國好詩詞》的選手啊!

愣了幾秒鍾後,許歡歡從包裏掏出電視台的工作證掛在胸前,然後一溜小跑,也進了一號演播廳。

(二)

這個演播廳的舞台設計可謂是匠心獨具。大屏幕上是行楷寫的“中國好詩詞”五個流光溢彩的大字。字的一邊是幾枝翠竹。細細的竹葉隨風擺動,十分形象逼真。舞台的上方則是一圈長短不一的條狀冰屏。每一條上麵都寫著一句古詩詞。舞台的地麵也是個屏幕,顯現出一池碧水的模樣。栩栩如生的睡蓮間,時而還有幾條悠閑的錦鯉遊過,絲毫不在意上麵的工作人員將匆忙的腳步落在自己身上。

而舞台與觀眾席之間則隔著一個小小的人工湖。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橋連接著舞台與湖中央雕梁畫棟的小亭子。三把雕花木椅正放在亭子中央。顯然,這就是三位點評嘉賓的座位了。

“帆姐!”許歡歡站在舞台的一側,衝著台上一個忙碌的身影喊了聲。

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女生轉頭衝她招招手,一笑眉眼彎彎的,特別親切。

對方是許歡歡上兩屆的學姐,名叫吳帆,目前正在《中國好詩詞》做編導。因是傳媒大學的校友,吳帆對許歡歡還是挺照顧的。這次許歡歡也是事先跟她打好了招呼,才敢跑過來要簽名。

吳帆幾步小跑來到許歡歡麵前,麵露難色:“歡歡,壞消息——莊先生今天沒來,來的是小莊先生。”

許歡歡眨眨眼,顯然是沒聽懂:“小莊先生?”

“就是莊舟的兒子,叫莊懷瑾。”吳帆解釋道,“莊先生上午出了點意外,腿骨折了,現在正在醫院呢。可這邊節目進程又不能耽擱,他就叫他兒子小莊先生來救場了。”

吳帆話音剛落,就聽見觀眾席上忽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與尖叫聲。許歡歡一怔,慌忙循聲望去。隻見兩男一女,三位點評嘉賓正走過那座小橋,來到亭中落座。而走在最後麵的那個身著月白色長衫的修長身影,不正是將許歡歡撞現“原形”的神仙小哥哥嗎?原來他不是參賽選手,而是替補嘉賓。

“那個……就是小莊先生嗎?”許歡歡抬手一指。

吳帆轉頭望了望,隨後點點頭:“對,就是他。長得可真好看。估計也隻有莊舟能生出這麽個仙氣飄飄的兒子吧?”

“他是長得好好看……”話一出口,許歡歡忽然意識到,現在並不是花癡的時候,尬笑了一下,說,“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莊舟什麽時候能來?我什麽時候能要到他的簽名?”

吳帆皺起了眉:“這可就難說了。傷筋動骨的,他年紀又大了,複原能力肯定差……怎麽也得一兩個月才能下地吧?搞不好,咱們的節目都錄完了呢!”

“啊?那可怎麽辦啊?我可是敲詐了我室友兩隻炸雞腿呢!吃人家嘴軟……”

“歡歡,你別著急。我想想哈……”吳帆又轉頭望了望坐在亭子裏的莊懷瑾,“嗯……或許……等錄製結束,你可以去拜托一下小莊先生。不過,他能不能答應,我就不敢保證了。”

許歡歡遠遠望著那位似走回畫裏的神仙小哥哥,鄭重地點了點頭:“嗯,隻能去碰碰運氣了……”

這時,導演已經開始倒計時了。吳帆趕緊拉著許歡歡躲到幕後。許歡歡抻著脖子向外張望。從她的視角剛好可以將嘉賓席一覽無遺。

之前都是莊舟坐在中間的,而莊懷瑾卻沒有繼續坐父親的位置,而是坐在了左手邊。許是覺著自己跟其他兩位嘉賓相比,年齡和資曆都差了些,不適合C位吧?

坐在右手邊的叫楊丹,是位四十多歲,梳著幹練短發的女教授。她外表雖平淡無奇,卻因滿腹詩書也顯得氣質脫俗。中間的一位已年過花甲,頭發花白了,慈眉善目,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他叫王文甫,是位非常著名的學者。在之前的節目中,他和莊舟時不時就鬥幾句嘴,也成了節目的一個看點。

一身黑色唐裝的主持人何練帶著微笑,淡定從容地走上台。他說完了固定的開場白後,便開始介紹點評嘉賓了。

當介紹完莊懷瑾,王文甫便開起了玩笑:“老莊沒來,倒來了個小莊。不過,這就沒意思了。我這當伯父的,總不能跟小孩子鬥嘴吧?”

觀眾席上一陣哄笑。

莊懷瑾趕緊起身施禮:“晚輩才疏學淺,不過是來湊數的。還請二位前輩莫要見笑。若是說錯了什麽,還請不吝賜教。”

王文甫笑而不語。

楊丹也隻是淡笑點頭道:“小莊先生過謙了。”

躲在舞台一側的許歡歡不禁皺起了眉,小聲嘟囔:“這三個人,說話文縐縐的,但怎麽好像有點火藥味啊?”

吳帆附在許歡歡耳畔低語:“那二位老師怕是不高興了。他們應該是覺著小莊先生太年輕,又沒什麽名氣,跟他坐在一起有失身份。”

許歡歡眯起眼仔細分辨莊懷瑾的表情,發現他依舊帶著淺淺的笑意,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何練是個有十幾年經驗的老主持人了。他見嘉賓席出現異常,反應也是極快。

“我們小莊先生,雖說隻有二十八歲,但已經寫了好幾本古典文學理論研究方麵的書了。而且,他還創辦了一個文化傳媒公司,一直致力於弘揚咱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

誰知,何練話音未落,王文甫便搶著說:“都說‘上陣父子兵’,有老莊這麽個好爸爸,自然是‘虎父無犬子’了。”

這回許歡歡是徹底聽明白了。王文甫這是在諷刺莊懷瑾“拚爹”啊。

而此時的莊懷瑾卻隻是禮貌地朝王文甫點點頭,然後打開折扇,悠閑地扇起了風。

何練的手心滲出了冷汗,可表麵還是強裝鎮定。還好莊舟預料到會有這樣的局麵,提前跟他打了招呼。他覺得,是時候亮出撒手鐧了。

“小莊先生不僅飽讀詩書,還有一項絕技——過目成誦!”何練望向莊懷瑾,目光帶著深意,“相信很多朋友都跟我一樣不敢相信吧?那不如就讓小莊先生現場給我們露一手?”

莊懷瑾微微一怔,手中的扇子也停在了半空中。顯然,這段表演他事先並不知情。其實今天他不過就是在情急之下來替父親錄一期節目,並不想出什麽風頭。對於王文甫的“刻薄”,他也並沒往心裏去,隻想著趕緊錄製完回醫院照顧父親。

何練沒等莊懷瑾表態,便已經讓工作人員在大屏幕上打出之前準備好的內容了。

楊丹抬眸看了看,唇邊**過一絲輕笑:“這不是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嗎?”

何練趕緊接話:“沒錯,這篇賦篇幅很長吧?咱們就在大屏幕上滾動一遍,看看小莊先生能不能當場背誦?”

許歡歡看著大屏幕,瞪大眼睛,低聲驚呼:“我的天,這麽一大篇,好多字我都不認識,這不是難為人嗎?”

她看著依舊從容淡定的莊懷瑾,不禁暗暗為他捏了把汗。

莊懷瑾見已然騎虎難下,再想低調也是躲不過去了,隻得淡淡一笑,然後點點頭。

大屏幕開始滾動。他微蹙著眉頭看了一遍,待屏幕上的字消失後,便和著清幽的古琴徐徐背誦道:“亡是公聽然而笑曰:楚則失矣,而齊亦未為得也。天使諸侯納貢者,非為財幣,所以述職也……”

他語速不疾不徐,似在耳邊娓娓道來。聲音更是如石上清泉,清澈悅耳。

“於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諱,乃今日見教,謹受命矣。”

待他通篇背誦完畢,台下頓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這麽長的一篇賦,大家不但沒覺得枯燥厭煩,竟還有意猶未盡之感。

許歡歡扯著吳帆的胳膊,激動道:“這位小莊先生也太厲害了!”

吳帆也搖頭感歎:“他這個記憶力,該去《最強大腦》!”

可沒想到,王文甫不買賬。他故意拍了拍手,然後笑道:“厲害厲害!這年輕人的腦子啊,就是比咱們老年人強。不過……我倒是有個疑問。這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家喻戶曉。你是老莊的兒子,又是研究古典文學的,之前怎麽可能沒熟讀過?記憶力好是真的,但說‘過目成誦’,言過其實了吧?”

許歡歡氣得瞪圓了眼睛:“哎,這人怎麽還沒完沒了了?就算之前讀過,那背下來也不容易啊?再說,哪裏就家喻戶曉了?我都不知道!”

吳帆“噗”一聲笑了出來,拍拍許歡歡肩膀,安慰道:“別氣,別氣,看看小莊先生怎麽應對?”

莊懷瑾皺了皺眉。事情已然發展到這個地步,他再想往後退已是不可能了,看來隻有拿出點真本事,才能速戰速決。

隻見他將折扇輕輕一合,招手叫過一個工作人員,又在對方耳邊低語幾句。過了一會兒,那個工作人員便拿上一本書遞給了莊懷瑾。

莊懷瑾微笑著衝王文甫晃了晃:“王老師,這本書是您的新作,剛剛在後台您的助理給我的。我還沒有拜讀過。”

王文甫一怔,然後點點頭:“沒錯,這是我的書。你……是要背這個?”

莊懷瑾用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翻開書,目光在紙頁上逡巡。兩分鍾後,他合上書,輕輕閉眼,接著便將書中那半文半白的序言一字不差背了出來。

台下又是掌聲雷動。

王文甫半張著嘴,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了。

倒是莊懷瑾給了他台階下:“王老師真不愧是大家,果然博古通今。這篇序言引經據典,文采飛揚,是難得的佳作。晚輩受教了。”

王文甫隻得訕訕笑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何練見小莊先生順利通過前輩的測試,趕緊轉入正題。接下來便是這一期的選手答題通關了。三位嘉賓在其中穿插點評。

莊懷瑾不想出風頭,主持人不主動點他,他便不說話。可導演在他表演“過目成誦”時便看出這是個“寶藏男孩”,已經在耳機裏囑咐何練多讓他表現。於是,莊懷瑾便不得不一一應答。他話雖不多,但每句都說在點子上,還十分有新意。有時也會引用一些典故,都說出了自己獨特的見解。

不知不覺中,王文甫和楊丹已經對他刮目相看,不再刁難他了。他們發現,這個年輕人並不是個繡花枕頭,肚子裏是有真才實學的,也願意跟他交流了。三個人妙語連珠,把台下觀眾逗得忍俊不禁。

比賽到了最後關頭。何練再次目光灼灼地望向莊懷瑾。莊懷瑾不禁心頭一凜——老爸不會又安排了什麽吧?別人家都是兒子“坑爹”,而他這爹卻是專坑兒子啊!

果然,何練神秘兮兮地跟大家宣布,今天的看圖猜詩句環節有大驚喜——小莊先生將現場作畫。順便,他又把莊懷瑾的畫技一頓猛誇。

莊懷瑾無奈,隻得移步台上作畫。隻見他用毛筆隨意點抹了幾下,一枝栩栩如生的梅花便躍然紙上。

觀眾看到投映在大屏幕上的梅花,似乎聞到空氣裏都縈繞著淡淡清香。兩個選手爭相說了句與梅花有關的詩。莊懷瑾不做任何反應,隻一心作畫。最後,在畫的上角題了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藏在舞台一側的許歡歡都看傻眼了:“他怎麽什麽都會啊?畫好看,字也好看!哎呀,真是神仙下凡了!”

“我敢打賭,這期的收視率肯定破紀錄!”吳帆十分篤定。

(三)

錄製完畢,莊懷瑾向觀眾席揮手致意,然後又跟二位前輩道別,接著便匆匆離場。許歡歡自然沒忘了“吃人家嘴軟”的事,在後麵瞄著這位神仙小哥哥,一直追到了電視台一樓的大廳。

“小莊先生,小莊先生……請等一下……”許歡歡氣喘籲籲地攔住莊懷瑾。

莊懷瑾先是一怔,隨即便認出這是那位假孕婦。此時的她已經摘掉了頭套,露出兩根鬆鬆的羊角辮和及眉的齊劉海,十分俏皮。小小的身子罩著件寬大的白色T恤,鬆鬆垮垮地遮住了一半的牛仔短褲。

讓莊懷瑾覺得有意思的是,眼前這個女孩兒雖然身體瘦瘦小小,一張小臉卻是肉嘟嘟的,白裏透紅,笑起來腮邊還有兩個深深的梨窩,很是可愛。竟讓他有種想捏一捏的衝動。

許歡歡喘著氣,遞上莊舟的書:“小莊先生,我……我同學是……是家父,不對……呃……應該是令尊,對令尊——莊先生的粉絲……她特別想要莊先生的簽名……您……您能幫幫忙嗎?”

許歡歡本想在文化人麵前也用個文縐縐的詞,可一緊張全亂了。

“抱歉,家父還在醫院,不方便。”莊懷瑾望著許歡歡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抿唇淺笑,接著便擦身而過。

許歡歡拍了一下自己的頭,一臉懊悔——是啊,“家父”都住院了,她還追著要簽名,簡直太沒眼色。

她抬眸望了一眼即將走出大門的飄逸背影,忽然眼睛一亮,又追了上去。

“小莊先生……小莊先生……”

莊懷瑾站定轉身,清雅雋秀的臉龐透著淡淡的疑惑:“還有什麽事?”

許歡歡跑上前去,從背包裏掏出一支筆,笑嘻嘻地說:“那個……小莊先生,您這麽厲害,一定會模仿令尊的筆跡吧?不如……您代簽一下,我也算是完成任務了……”

“你的意思是……讓我仿造家父的簽名?”莊懷瑾挑眉問道。

許歡歡點頭如小雞啄米:“兒子替爸爸簽,也不算完全造假。我同學肯定看不出來的。”

莊懷瑾似笑非笑,又微眯起眼看了她一會兒,接著再次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句:“說謊,真是會倒黴的……”

“啊?”

沒等許歡歡反應過來,神仙小哥哥再次“飄”走了。

許歡歡失望地走出電視台大門,朝街對麵的地鐵站走去。可剛走幾步,便是一陣狂風大作,烏雲瞬間遮住了天空,黑壓壓的,如同夜幕降臨一般。

“不是吧?神仙剛走,妖怪就要來了?”許歡歡望望天,一邊嘟囔著一邊加快了腳步。

可她剛跑到馬路中央,耳畔便響起一陣隆隆的雷聲,接著豆大的雨點急速拍了下來,幾秒鍾的工夫,就在地麵激起了一片水霧,對麵已經看不見人了。

當許歡歡在雷聲、雨聲和汽車喇叭聲的交響樂中,貓著腰成功鑽進地鐵站時,已經被淋成了落湯雞。

“天氣預報明明說是晴天啊!”許歡歡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嘟嘟囔囔翻包找月票。

忽然,那張清雅雋秀的臉浮現在腦海,耳邊又是一陣溫熱——“說謊,是會倒黴的……”

許歡歡一哆嗦——我這是被“神仙”詛咒了?

而當許歡歡一腳邁進學生公寓的樓門時,雨也停了,太陽也出來了。她回頭望望身後的雨過天晴,簡直不要太絕望。這雨還真就是給她下的。

“哇,你怎麽跟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穿著一身藕色漢服,正在“對鏡貼花黃”的田姝像見了鬼一樣瞪著撞門進來的許歡歡。

田姝最近迷上了古風,還加入了漢服社,大熱天也穿著煩瑣的漢服,幻想自己是古代的大家閨秀。可許歡歡總覺著她人高馬大,沒有古典美女的氣質,倒有點東施效顰。

“要不是為了幫你要簽名,我早就回來了,也不會被雨拍在半路上。”許歡歡斜了她一眼,有氣無力地說。

田姝眼睛一亮,趕緊呼啦啦站起身拉住許歡歡濕漉漉的小手:“啊,我們家舟舟的簽名到手啦?快給我!快給我!歡歡,真是辛苦你了!一會兒我請你吃大餐!”

“都五十多了,還‘舟舟’……你先別高興,簽名沒弄到。你的‘舟舟’今天沒來,來的是‘小舟舟’。”

許歡歡甩開她的手,換了拖鞋,朝衛生間走去。

田姝一怔,趕緊扯住她,追問:“怎麽回事?什麽‘小舟舟’?”

“哎呀,我都這樣了,你先讓我洗個澡成不?”許歡歡再次掙脫田姝,一頭鑽進了衛生間。

田姝仍不死心,站在衛生間門口,隔著嘩嘩的水流聲,高聲問道:“莊舟為什麽沒去啊?”

“住院啦!”

“啊?我家舟舟住院了?他生病了嗎?嚴不嚴重?”田姝推開門,將頭探了進來。

“聽說是骨折了……”許歡歡一邊用洗發水打泡泡,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年紀大了嘛,估計是骨質疏鬆……哎,你也是奇怪,人家都粉小鮮肉,你可好,粉個小老頭……”

“我們舟舟才不老!”田姝關上門,大聲爭辯,“在我們‘蝴蝶’的眼中,舟舟永遠是那個白衣飄飄的少年!”

“‘蝴蝶’又是什麽鬼?”

“‘莊生曉夢迷蝴蝶’啊!所以,莊舟的粉絲都叫‘蝴蝶’!是不是聽起來特別有文化,特別有內涵?”

“哈,年過半百還招蜂引蝶……”

“不許你汙蔑我‘愛豆’!”田姝眨眨眼,又將頭探進去,“對了,你剛剛說‘小舟舟’,是大兒子去了嗎?”

許歡歡隔著水霧瞥了她一眼:“什麽大兒子?說得跟你兒子一樣!那是人家莊舟的兒子!”

“哎呀,我是女友粉,‘愛豆’的兒子就是我兒子!”

“神邏輯……人家比你大好幾歲呢!”

“哎,大兒子……長什麽樣啊?像不像爸爸?帥不帥?”

許歡歡一指門外:“我偷偷拍了一張。手機在包裏呢,你自己看吧。”

田姝興衝衝打開許歡歡濕透的帆布包,翻了個遍:“包裏哪有手機啊?”

“啊?不會是丟了吧?”

許歡歡裹著浴巾跑了出來,將帆布包裏的東西“嘩啦啦”都倒在了桌子上,還是不見手機的蹤影。

她怔怔地望著田姝,耳畔再次回響起那個清亮悅耳的聲音——“說謊,真的是會倒黴的……”

啊,真是被詛咒了……

田姝用自己的手機撥了許歡歡的號碼,語音提示已關機。

“肯定是被人撿去了。都關機了,找不到了。”田姝揮了一下寬大的袖子,揮滅了許歡歡最後一絲希望的小火苗。

“啊……”許歡歡頹然坐在椅子上,扁了扁嘴,“我卡裏就三百塊了,沒錢買手機了……”

“你別看我啊,我比你好不到哪裏去。最近入了兩套漢服,已經要吃土了。”田姝衝她擠了擠眼,“去找你那土豪‘弟弟’吧!”

許歡歡想了想,除了跟徐樂樂求救,似乎也沒其他辦法了。

這徐樂樂是許歡歡家的鄰居,比歡歡小兩個月。歡歡爸沒啥文化,不但給自己女兒起了個狗名,還主動給鄰居孩子也起了一個“同款”。偏巧這徐樂樂的父母也沒啥文化,愣是覺著“歡歡樂樂”聽著喜慶,就欣然接受了。許歡歡上幼兒園時,就開始嫌棄自己的名字,還曾經夥同徐樂樂一起抗議要求改名,最後被兩家大人聯手“武力鎮壓”了。

其實徐樂樂就是跟著瞎鬧騰。他對自己的名字倒不是很介意,還曾安慰過許歡歡。

他一邊吮著棒棒糖,一邊振振有詞:“誰說名字有文化就好啊?你看,咱樓下那個王離離。名字不是從詩裏找的嗎?什麽‘離離原上草’……剛三歲,爸媽就離了,多可憐!咱們倆一直‘歡歡樂樂’多好!”

許歡歡隻能對他投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眼神。

小學五年級時,樂樂爸做生意賺了大錢,就舉家搬出了那個老舊小區。但家庭的距離並沒有拉開兩個孩子間的距離,徐樂樂就像個牛皮糖一樣黏著許歡歡,從幼兒園到高中,他們都是同班。高考填誌願時,徐樂樂幹脆就把許歡歡的誌願表抄了一遍。結果,兩個人又雙雙考進了傳媒大學。

對於徐樂樂同學鍥而不舍的追隨,許歡歡的理解是——這孩子自理能力太差,身邊離不了熟人。

隨著樂樂爸的生意越做越大,徐樂樂也成了個小富二代。平時,他總圍著許歡歡轉,出手也特別大方。一開始,歡歡寢室的人都以為那是她男朋友,她怕人誤會,幹脆說是她弟弟。由於兩個人的名字實在太“和諧”,還真有人認為他們是親姐弟倆。

許歡歡用寢室電話撥通了徐樂樂的手機,並將丟手機的事跟他簡單說了一遍。

徐樂樂特別痛快:“歡歡,你別著急啊,我這就把錢轉你微信裏。”

許歡歡氣樂了:“這智商……我手機都丟了,你轉我微信有什麽用?”

她一直覺著這個“弟弟”哪兒哪兒都挺好,就是有點缺心眼。

“哦哦,我傻了。你等著,我這就去門口提款機取,完了給你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