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冤家路窄

救援隊來得很快,物資源源不斷地沿經碎石道路被運過來,誌願者和營救部隊在遠離震源的寬闊地區搭建帳篷,協助災區人員度過寒夜。

江尤向母親江雲瑾報過平安後,也投入緊急救援中。她學過緊急護理知識,在醫療隊還沒來到前,同醫學院的學生一起對傷員進行現場救治。

容若木靠在樹林一角,拍拍樹幹。百年老樹在天災下還算給力,枝幹被晃掉不少,根基卻堅固如初,精神領袖一般,俯瞰災民與天“鬥爭”。

不遠處,一抹小巧的身影正從宿舍樓出來,胳膊環成圈緊抱著枕頭被褥,露出一雙疲憊的眼。

從地震發生到現在,十個小時過去了。

容若木完全可以拋下這片滿目瘡痍之地,長城、故宮、秦皇陵,太多於他而言新奇無比的事物需要去探尋,他卻動都不動,瞧向遠處,若有所思。

我是不甘於賭注……他內心有個聲音這樣說。

風掀起灰塵,刺在臉上又冷又疼,他身前突然伸出一隻手,潔淨的口罩隔著塑料薄膜躺在其中,被風擾著又“扭動”兩下。

容若木抬起眼,女人正靜靜望著他,肥大的工服被她穿得頗為隨意,長袖裹著半個手掌,唱大戲似的,但分明又不是學生。她保養得極好,讓他一時分辨不出年齡。

“嗯?”見他長時間沒動作,女人又抬抬手裏的東西。

容若木接過口罩道了聲謝謝。

女人笑了,熟悉的音色在耳畔,讓容若木終於記起這人是誰。就在昨晚,樓道內敲鑼打鼓似的喧囂中,讓他對軟硬不吃的宿管阿姨的聲音印象頗深。

蔣韻華靠在樹旁,容若木猜她大抵是把自己當作了學生,卻沒同她閑聊的意思,起身拍拍土,微微頷首便想跑。

蔣韻華叫住他:“同學。”

容若木回首。

“曾經有人對我說,人的每一步踏出後,都有固定的果,但不同的人,步幅不一樣,步頻不一樣,就成了不同的果。所以,莫拘泥於框架,莫遺憾於未來,或許,你種的因就成了果。”

容若木有些疑惑,沉默半晌,卻並未從這番頗有深意的話中咂摸出什麽味道來,隻覺得女人深潭般沉靜的眼中,隱約有種溫柔的色彩。

這讓他警惕起來。

“我和您……認識?”

蔣韻華瞧見他眼底熟悉的審視,搖頭笑笑:“我隻是想,這場災難或多或少會給畢業生帶來些麻煩,也許畢業推遲,也許就業困難,希望你們能調整好心態,好好麵對明天。”

她轉換話題道:“後麵的庫房還堆了幾床被子,有點沉,不介意幫幫我吧?”

三言兩語便指揮人幹活,想來這大概才是她的最終目的。容若木瞧向遠處,目光定在一個小點上,點了點頭。

江尤抱著棉被衝蔣阿姨打個招呼,瞧見對方身後的人影時,頓時愣了愣。柔軟的布料蹭在下巴上,她努力往下壓壓,露出整張臉。

她驚訝:“哎,你竟然來了,這麽有人性?”

容若木額角跳動了下,恍若未聞,從她身側蹭了過去。

江尤壓抑一天的情緒消緩了些,她挪動兩步想湊過去,被容若木一臉冷漠地閃開:“離我遠點!”

江尤:“……”

什麽嘛,還是沒人性沒風度的家夥。

“我跑了十幾趟哎,作為男士,不該紳士一些為女士效勞嗎?”

話音剛落,蔣阿姨抱著棉被走下台階,兩床棉被被狠狠塞進容若木懷裏。末了,她把江尤的枕頭也抽出扔在上麵。

男人麵露隱忍,蔣阿姨溫和一笑:“別搶,都有份兒。”

江尤和容若木走到廣場,這片區域隻接起了幾個燈泡,光線很暗,風偶爾吹動帳篷,傳出呼啦呼啦的聲音。為免餘震再有傷亡,全校學生在這裏安營紮寨。

“帥哥,采訪一下,是怎樣的信念讓你‘迷途知返’,在高尚的路上越走越遠的?”江尤臉埋在棉被裏,背對風口,調侃道。

容若木愛答不理地走著,沒說話。

“哎,我轉身那刻真的差點感受到人性的扭曲和道德的淪喪……”

“……”

“人格的升華把你變成啞巴了?”

“閉嘴!”容若木忍無可忍地扔下被子朝帳篷外走去。

江尤沒有去追,萬般祈禱他心理承受力差些,再別回來了。

裹緊被子抱住膝蓋,她一動不動,整日的奔波令腦子興奮又疲憊。親身經曆滅頂之災後,在危險麵前,絕大多數人是不敢合眼的。雖說救援隊運送來大批帳篷,但實際上,能回家的學生都回家了。

江尤半合著眼看向遠處的燈光,昨晚還彩燈閃爍、洋溢著節日氛圍的校園,頃刻間就成這樣,令人心情太糟糕。

再想到身側有個實打實的未來人,她的心情更糟糕了。

帳篷一角被風掀開,修長的陰影打下來,遮住江尤看向路燈的視線。路過的人動作一頓,沒料到她還醒著,有些詫異:“怎麽還沒睡?”

江尤搖搖頭:“睡不著。”

攏緊身上的羽絨服,江尤手撐地,動作輕微地站起來,盡量不打擾其他熟睡的同學。

穆清看出她的想法:“出去走走?”

死裏逃生的慶幸感充斥在帳篷內,太壓抑,壓抑到令她忽略了心頭那抹異常。她應了一聲:“嗯。”

地震後的天仍舊清澈,繁星密布,亂石積攢的道路上停著幾輛商務車,窗戶開了一絲縫,有幾個人窩在裏麵睡覺。

“新宇科技”四個字印在車門上,在路燈的照耀下,黯然無光。

“想什麽呢?”

穆清走到她麵前,昏暗的小燈下,他的臉部輪廓極為溫柔。

江尤每次見他都是西裝筆挺,這次為行動方便,他穿了一套寶藍色加絨運動裝,精英感褪去些許,顯得青春張揚。

熟悉的氣息令江尤似乎回到她用崇敬目光仰視對方的時光,她渾身不受控製地抖了抖,退了兩步。

和穆清相遇純屬偶然,下午新宇科技送來物資,誌願者協助搜救並分發物品,江尤在帳篷內接應時正見穆清和他的同事把傷員扶進來。

“沒想到有一天我會成為學長麾下的一個小兵。”江尤勉強笑笑,“世事無常。”

整整一天的奔波勞碌令人身心俱疲,但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沉重。穆清知道她的一語雙關,低聲笑了笑:“沒準會是一位大將。”

“學長太抬舉我了。”

穆清在經濟學院甚至整個L大都赫赫有名,大三炒股,大四招攬“有誌同窗”與任氏集團合作開創任耀科技,僅僅一年,成為L市最具發展潛力的電商企業。如今,新宇科技分公司在G市落腳,版圖擴大,未來不可限量。

“有幸見證任耀分帝國的崛起,真是榮幸。”江尤輕呼口氣,態度畢恭畢敬,“隻求老總莫壓榨勞動力,往後請多多指教。”

“這是求我手下留情?”

“望惦念同校情誼。”江尤抱拳。

時隔一年,兩人久違地這般打趣對方。

穆清低眼看她。女生的表情鄭重其事,小巧的下巴微縮在高領毛衣裏,露出靈動的雙眼。這樣鮮活的模樣,讓他想起今天接觸的血肉模糊,忽然有些後怕,還好,她沒事。

這一刻,被輕鬆感環顧,他才覺得整個人鬆懈下來。

大踏步朝前邁去,穆清的嘴角也沾染笑意。

“嗯,沒得商量。”

“喂……”

江尤小跑幾步趕上,唇動了動,玩笑沒再開下去。

兩人並肩走著,周遭寂靜無聲。

沿途牆倒樹折,想到今日種種,江尤抬頭望向星空,那些星光似乎能將所有抑鬱吸走。

大概氣氛使然,又大概盡管有刺橫在心間,這會兒也隻有學長是熟悉的人了。

江尤有些猶豫地張口:“學長,你相信……”

話未說完,一陣地動山搖後,她被穆清撲倒在地。

深夜11:14,L市再次發生餘震,L大幾處本就搖搖欲墜的宿舍樓使命完結,徹底倒下。餘震發生時,江尤還在操場附近,被穆清按倒在地,砂石撲在身上,狼狽不堪。

18號宿舍樓廢墟前有幾個人聚集,江尤被穆清攙著經過時,看到那抹修長的身影,被餘震嚇蒙的腦仁又開始隱隱作痛。

“你看到有人跑進去了?”搜救隊隊長四十多歲,兵場上摔打出的威嚴,令他全身都帶著肅殺之氣。十幾個小時的搜救沒停止過,他的雙眸仍明亮有神。

“沒有。”容若木心中煩躁,看向一旁。一條警犬吐著舌頭喘出霧氣,雙腿無力地縮在碎石邊。它哀叫一聲,目光緊盯廢墟下方,那個他依托沈瀟查驗過埋著人的地方。

“你有什麽依據確認下方有人?探測儀沒反應,再者說如果發生餘震,隊員都有生命危險,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下次餘震在淩晨四點左右。”容若木不耐地抬眼,“你們再不實施救援,那人就涼透了。”

“臭小子,你……”

“常隊!”江尤慌忙喊一聲,抽離穆清攙扶的手,一瘸一拐地過來。

“是我見人進去了,我腿腳不方便,托他過來說的!人命關天,抓緊時間救人吧!”

女生還在焦急地解釋什麽,穆清低頭看看空落的手,不由得看向前方。麵容冷峻的男人稍顯不耐,正被江尤輕拉著點頭。

從沒見過……她這麽緊張的模樣。

男人忽然看過來,灼灼直視著他,眼神飽含趣味。

穆清,線上線下領域結合,無人售貨連鎖的領頭人。一手漂亮的履曆,是令許多男人都豔羨的人物。沈瀟曾說,科技的昌明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而這人便是他“巨人說”中出場最多的例子。

若是沈瀟在場,估計能很好地詮釋“迷弟”這個詞。

江尤不知這人就這幾秒思緒能飄那麽遠,趕忙扯了扯發愣的容若木,使了個眼色。

搜救隊立即展開挖掘工作,樓房坍塌時,牆壁構成三角結構,支撐住牆體,在頂層幾塊大石被掀開後,下麵果然蜷縮著一個奄奄一息的人。

搜救隊的人發出一聲驚呼,常隊正想回頭感謝,卻沒見到那兩人了。

“明天準備回G市,所以表哥特意來接我。”江尤被穆清送回帳篷前,容若木又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她發現人的潛力是無窮的,一個謊脫口而出,其他謊就能“接踵而至”。

穆清點點頭,沒有細聊的意思:“正巧G市有業務要談,我順道捎你們回去。”

江尤幹脆地應下了,那個“大包袱”是她的心頭梗,拒絕不得,又丟不得,隻得先回去從長計議。

“那早些休息。”

“嗯,謝謝學長。”

穆清擺擺手,看女生毫不留戀地轉身,略顯失落地垂下眸子。

他有些自嘲地笑笑,朝商務車走去。

“你親戚真多。”

江尤剛回身,就被靠在帳篷內的容若木嚇一跳,這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本事太讓人發毛了。

她白了他一眼:“不然呢,你讓我怎麽說?”

容若木歪歪頭:“同學?”

江尤扯扯嘴角:“拉倒吧,同學會纏在身後擺脫不了?”

容若木被她甩牛皮糖的態度噎了一下,隨即涼涼地看她一眼:“賭不起?”

“誰說的!”江尤聲音揚高了些,又飛快捂住嘴,低聲道,“不過你別太過分。”

“不會,看你大公無私樂於助人的品格,你應該很樂意伸出援手。”容若木哼笑一聲,想到女生剛才急得泛紅的眼,嘴角弧度再次上揚。

江尤有些後悔,但想到那條人命,覺得還是值得。

她撇撇嘴:“我心裏舒坦。”

“是非那麽分明,那實施賭約吧。”

容若木變換個舒適的姿勢,偏頭看她:“帶我回家。”

淩晨四點左右,餘震引起一場慌亂,在江尤的提心吊膽之下,容若木那家夥很有眼力見兒地消失了。

“那小子和地震局什麽關係?”常隊尋找無果後,滿心鬱悶。

江尤歎口氣,於那人而言,大環境的變幻都在他意料之中,身份中所持有的神秘光暈,早把他同所有人隔為兩個世界,她也不知他是誰,對常隊沒頭蒼蠅似的行為愛莫能助。

想到這兒,江尤猶豫了一瞬,這樣,那家夥對她的安全仍有威脅啊。

穆清走到車前,將推拉門緩緩拉開,看到車內的人時,動作微微一滯。

身後江尤正埋頭苦思,腦袋直接朝著前方的穆清撞去,頓時回了神,此時見到車裏的人不禁驚訝出聲:“哎,你在這兒啊?”

接著,她擰眉,這是又換衣服了……

容若木這人偏愛休閑打扮,這會兒兜帽衛衣外套了件輕薄羽絨馬甲,長腿一盤,正坐在狹小空間裏。外頭兵荒馬亂,他兩手空空,跟度假似的。

想到兩手空空,江尤嘴角抽了一下。

穆清想到外頭有些混亂的場麵,道:“有人找你。”

他轉身想叫回常隊,江尤趕緊把他拉住,她的指尖還帶著清晨的涼意,微微發抖。

穆清動作一頓,低眼看她。

江尤幹笑著道:“反正沒什麽大事,可能純粹表達謝意吧。表哥大公無私、品格高尚,挺不拘小節的,就算了吧。”

話一說完,看到穆清古怪的眼神,江尤就想打嘴,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穆清沒深究,給遠處的同事們打個招呼,讓他們坐上來。

江尤為免麻煩,主動鑽到裏頭和容若木並排,穆清在後視鏡裏看她一眼,淡淡道:“坐穩,我們馬上出發。”

“好。”

高速被落石攔截,穆清開車從小道穿出去。從災區駛出後,車內的壓抑感退去,氣氛明顯活躍了些。

“昨晚餘震就夠驚心動魄的,難為那些經曆現場的人了……”工程部老張先開口,拍拍胸脯還心有餘悸。

穆清偏頭看他:“這回好在學生出校過節,不然傷亡怕是更嚴重。”

“那倒是,過節還能救命,長了見識。”

營銷部老王歎口氣:“萬事啊,離不開個‘巧’字。這地震,我還真不止經曆一回了……”

江尤沒參與討論,在後麵老實待著,離身側那人遠遠的,一聲不吭。

容若木拿下遮臉的帽子,懶散地看向她,調侃道:“大公無私、品德高尚不是你的修飾詞嗎,這麽大方都安給我了?”

江尤聲音壓得低低的,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你的衣服哪裏來的?”

“一鍵換裝……”

看江尤麵露迷茫,容若木也疑惑道:“問這個幹什麽?”

“什麽原理?”

“說了你也不懂。”

“……”

江尤恨恨地咬咬指尖,腦海中一閃而過《皇帝的新裝》,心想“莫不是一切皆為虛幻”,瞬間神經有些崩潰:“你不會是裸奔吧?”

營銷部老王正談到親身經曆的D市夜間大地震,好巧不巧講到被震醒那段兒,聽到她的話臉都綠了:“我穿了衣服跑出來的!”

後麵半個小時車程裏,江尤縮在角落,臉紅得透透的,再沒說過一句話。她往後視鏡看一眼,穆清的嘴角也是上揚的,心情很舒暢的樣子。

容若木把帽子重新蓋回臉上:“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江尤狠狠捶了他一拳。

“玩過換裝小遊戲沒?”容若木唇間帶著笑意,“發揮想象力,把2D紙片人同現實空間結合。其實現今已有科學家在研究購物APP上的虛擬換裝技術,以方便消費者能買到適合自己的衣物。”

“那就是假的……”

容若木無奈,抓住她的手腕摸到自己身上:“自己感受。”

柔軟的布料蹭在指尖,江尤糾結一路的心稍稍平靜,輕甩開他的手,撇撇嘴。

“哼,沒什麽了不起。”

後麵兩人繼續小聲嘀咕著什麽,沒多久又安靜下來。穆清抿抿唇,將車停到加油站,動作輕微地將車關上,看見容若木從那頭推開門下來。

加油站點禁煙,穆清指尖彎了下,摸摸褲兜,感覺煙癮這會兒有些上來。他扭頭尋找空地的工夫,瞥見江尤在朝外看。

容若木呼吸著清新空氣,感覺車廂內的濁氣都從胸腔散出來。他向來不喜歡坐車,不管在現在還是在未來。

“你真的是江尤的表哥?”

突如其來的一句發問把容若木的注意力引過去。

看容若木麵露詫異,穆清有些心煩地揉揉頭,也感覺到自己的無理:“抱歉,我沒別的意思。”

容若木的眼神帶著探究:“你喜歡她?”

穆清覺察不到他話中的敵意,他像是在冷淡地闡述一個事實,卻又對這事實存在一絲疑惑。穆清搞不懂他的疑惑從何而來,卻應得幹脆利落:“是。”

無論時光綿延多久,人都是八卦的生物,津津樂道於古時各大家的情史、趣事。穆清或許在事業上是偉人,婚姻卻為世詬病,而另一個主人翁……

想到這裏,容若木忽然有些煩躁。

車門再被拉開時,江尤立刻坐回原位,耳邊聲音帶著一如既往的清冷,輕輕傳來。

“你以後離他遠點。”

“啊?”

容若木繼續維持舒服的姿勢,沒理她,腦中思緒轉了幾遍,覺得自己太過多管閑事,又補充道:“沒事了,都是你自找的。”

“……”江尤一臉蒙,她都幹什麽了?神經病吧!

“我又怎麽了?”

容若木指指胸口:“建議你克製住蠢蠢欲動的心。”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

江尤太陽穴微微發脹:“我的心特老實特平靜,倒是你,總用模棱兩可的警示在我的生活裏踩出點水花,真是太討厭了。”

容若木回嘴:“那抱歉,被你討厭的人要成為你家常客了。”

江尤氣得咬牙切齒。

她這副沒有絲毫攻擊力的神情令容若木的心情突然好起來,他輕笑一聲,抬眼看到穆清回頭時有些暗沉的眼,轉瞬便收斂笑容。

他擰眉,好像的確幹預太多了。

“接下來通報本次L市地震傷亡損失……”

寂靜中,一條廣播忽然插入,像是針強心劑,打在人疲憊的心尖上,所有人振奮精神,屏息凝神,容若木收回目光,指尖動了動。

“目前傷亡人數……”

數字在哀慟的語調中一掠而過,他身軀一震,心中卻掀起一抹巨浪。

分毫不差,結果與他所知竟然分毫不差。他施與援手的人,成為幸存者中的鮮活數字,卻又似乎本就應該屬於其中。

“或許,你種的因就成了果。”

蔣韻華的話像一口鍾撞入容若木的腦海,未來是無數的手在推動,難道,他竟也成為其中一員,把握在手中的果,是否因他也出了一把力?

目光投向窗外,G市標誌性景點在眼前劃過,容若木壓下所有思緒,提醒身側有些鬱悒的人:“到了。”

商務車穩穩停在中央帝景門口。

江尤下車,拿過行李,心下冷嗤,他倒是比她還認家。

凜冽的冬風撲麵而來,消除混沌感,穆清下車送行,低下眼,看到女生短發輕翹,正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麽。

“一月初記得報到。”他輕聲提醒她。

江尤回神點點頭,揚起晶亮的眸笑笑:“真是麻煩學長了。”

話剛說完,她羽絨服上的帽子被人掀起,一下扣在眼前。

“走了。”筆挺的身影徑直朝22號樓走去。

江尤撇撇嘴,對其他人道聲謝,轉眼那人的身影就離了自己幾米遠,她索性邁大步伐跑了過去。

“這小子哪像江尤的表哥,倒像是債主。”營銷部老王把車窗關上,嘟噥一聲,又扭身閉目養神。

穆清擰鑰匙的動作一頓,麵無表情地握緊方向盤。

黑色商務車掉轉頭,如離弦的箭般飛速駛出去。

江尤跟在容若木身後,樓棟越來越近,她也越來越頭大。不拖泥不帶水帶個男人回去……這種變相見家長的行為,這人該不是不懂吧?

容若木並未理會身旁表情異樣的江尤,他低頭按幾下腕表,將寥寥信息傳給沈瀟,聽那邊慎重分析,態度莊重而嚴肅。

江尤站在一側,被兩人排斥在外,有心挖大腦洞考慮這人的生活環境,再想到他同自己相差無幾的年齡,她猜,這人怕是真不懂。

若說初見他恐懼至上,簡短兩日相處,江尤心存更多的倒是新奇了,但涉及家人的話,她又猶豫了。

江尤放慢腳步,站了一下,與他隔開距離。

容若木沉浸在交流中,隻踏步朝樓層邁去,江尤趁機轉頭向外跑。

結果一步還沒邁出去,兜帽就被人拽住,拉了回來。

“去哪兒?”容若木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情緒。

江尤摸不清他的惱怒程度,耷拉下眉眼道:“我還是帶你去別的地方吧。”

“為什麽?”

“我怕嚇到我媽……”

容若木衝她張開五指,擺擺手:“我不是三頭六臂。”

“哎呀,不是因為這個。”

容若木倒是疑惑了,看向女生。她低眼立在身側,圍巾因為她方才的動作微微垂下,露出精巧圓潤的耳垂,微微泛紅。

他靜默了下,看向遠處。

“那我們就先去翰林書店跟你媽打個招呼。”

“你連我媽在哪兒工作都知道?”江尤有些崩潰。

“不是你家自己開的嗎?”

江尤捂住額頭:“你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的我怎麽會知道?”

“……”再和他饒舌下去,大概兩人能爭執到天黑,到時江雲瑾都下班回家了。

江尤定定神,長歎口氣:“這樣,我們約法三章。”

“說。”

“第一,不準跟我媽說你的身份;第二,一會兒見到我媽別說話,都由我說;第三,不準長住,我會給你找住處的。”

容若木定定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江尤被他平靜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雞皮疙瘩都要起來時,忽見他露齒一笑,溫文似翩翩公子,眼中那抹寒冰卻未全然散去。

“阿姨,您好。”

江尤猝然回頭,江雲瑾拎著菜籃子正在樓道口望著他們。

“前天給書店投簡曆的就是你吧。”

江雲瑾拿鑰匙打開門,把兩人讓進來。她招呼江尤給容若木倒水,先進廚房把菜籃放下,轉個彎拿了些砂糖橘出來。

“對,我是江尤的高中同學,今年研究生落榜,準備邊打零工邊複讀。”容若木接過,道聲謝,又接著道,“宿舍環境不好,所以打算租房也一並找您幫忙了。”

江尤窩在角落種著蘑菇,聞言猛地抬起頭——這家夥,原來早把後招想好了。

“這倒是沒問題。”江雲瑾是個熱心腸,女兒當初備研的艱難她看在眼中,自然對容若木產生些憐惜,“不過我怕江尤工作會吵到你。”

江尤在旁邊狠狠點頭。

“沒事,我們作息時間應該一致,這點您不用擔心。”

“那這樣,我給你排班,每天大概工作四到六小時,周六周日不休息。空閑時間你自由安排,工資我還按照招聘公告上的給你。”

“媽……”江尤拉拉她的衣袖。

“你們是同學,能幫襯一下是一下,更何況小夥子前幾天沒少幫你,人要知恩圖報。”江雲瑾拍拍江尤的手,起身輕咳了下,“若木是吧,今晚我把房間給你收拾出來,你先委屈下在沙發上將就一晚。”

“好的,謝謝。”

江雲瑾點點頭,起身走向廚房。

江尤扭頭目露凶光,壓低聲音:“約法三章,除了第一條,其餘的都被你吃了?”

“我不介意把第一條也吃了。”容若木目光一閃,作勢起身。

江尤一急,飛撲過去,狠狠把他壓在身下:“你敢!”

這一下力道微猛,等兩人回神時都發現姿勢略顯旖旎。江尤愣愣看著眼前直挺的鼻梁,後麵威脅的話不由得就被吞下肚。

他們距離很近,她眨眨眼似乎就能碰到他細膩的皮膚,五指扣在他的胸膛上,規律而有力的心跳聲怦怦傳過來。

江尤像被蜇了一下快速起身。

容若木維持原動作靜默一會兒,猛然哼笑一聲,撇過臉:“原來你比我想象的更主動。”

江尤起身想去廚房找江雲瑾,聽到這話,臉蛋微燙,也冷冷一哼。

“原來開外掛的人這麽好撲——”她豎豎中指,“弱爆了!”

江雲瑾正在廚房收拾魚,動作細致利落,不輸魚攤上吆喝剁魚的壯漢。她眼角魚尾紋蜿蜒進鬢角,皮膚卻很好,看五官不難想象年輕時的貌美。

見江尤進來,她把濕潤的手在圍裙上抹抹,打開灶台:“進來做什麽,都是油煙味。”

“我幫您打打下手。”

廢棄塑料鞋櫃被江雲瑾撤掉隔層挪來放蔬菜,江尤從上邊拿下蒜和蔥,半蹲在垃圾桶旁。身後“刺啦”一聲,魚下鍋,滿屋煙氣升騰。

“新宇那邊,一月初別忘了報到。到公司後有眼力見兒些,別犯傻。”江雲瑾鍋鏟揮得熟練,嘴下也不停,“期末書店生意會忙,廠商那邊訂了不少書,忙的話我就不回來了,你那個同學人怎麽樣?”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還是不放心。

這些年母女倆風風雨雨過來,女兒的乖巧懂事讓江雲瑾省了不少心,但出門在外仍會惦記女兒安危,如今到家門口,更怕被人欺負了去。

“沒事,他學他的,我幹我的,我們不會牽扯太多。”江尤頓了頓,又道,“他可能住不了多久。”

“怎麽說?”

“他挺怪的。”江尤撇撇嘴角,“沒準哪天就另謀高就了。”

油煙熏得眼睛有些疼,江雲瑾拿手肘擋住咳嗽一聲:“那也是好事。”

江尤心下歎息,的確是好事。把蒜瓣放在案板上拍碎,她拍拍江雲瑾的背,江雲瑾似乎又單薄了些,她想提醒江雲瑾多注意身體,書店工作盡量拋給那位開掛人士,話到嘴邊,又吞回去了。

江雲瑾那樣心軟的人,絕對不會同意。

江尤端著魚湯出來,碗底有些燙,她趕忙快走幾步放下。江雲瑾探頭出來:“問問小容,要不要再加個菜。”

指尖還留著碗底的溫度,她下意識地望望四周,扯扯嘴角道:“不用,我們兩個吃綽綽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