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以後就別亂跑了

1.

大約是前幾日尋人花費了太多精力,今夜心事終了,這一覺黎晝睡得很是踏實。

林無妄卻不同。

燭燈熄滅,室內無光,他卻在外間睜著眼睛發呆,半分睡意也沒有。那日走得匆忙,他隻帶了佩劍,今日再回來,看見醉飲劍,心中竟隱隱有了一些奇怪的感覺。

醉飲是無靈的,可當他握上它,不遠處,置於黎晝身側的宿雲劍劍身輕震,竟是在向醉飲劍表示臣服。

宿雲劍的動靜極輕,輕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在了雪地上,林無妄卻瞬間捕捉到。

他轉頭往那兒看,眼前是一堵白牆,即便起身也隻能看見黎晝蓋著的被子。不是看見也不是聽見,是感覺。

他身在側室,卻能感覺到方圓幾尺之內的所有兵器,實在是很玄。若說做個夢就能獲得這樣的能力,那真是隻有小孩子才會相信。

他想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但思來想去也還是不明白,索性搖搖頭,不再多想。

近日天氣涼,黎晝的被子卻隻蓋到了胸下,他一翻身,被子就掉了一半到地上。

林無妄剛想躺下就看見這一幕,他微愣,動作一滯,暗夜裏,他的眼眸微微泛紅。

林無妄看了許久才抬抬手,物隨心動,被子似被什麽牽引著蓋到了黎晝的肩膀上。

是在動作之後,林無妄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

他對著自己的手陷入沉思。這一覺睡醒,不止外貌,他好像憑空有了很多能力,身體裏也有些什麽東西正在覺醒。

林無妄皺眉,開始回想那個夢。

他從何而來?他究竟是誰?他怎麽會平白出現在這個世上卻對自己的過去毫無頭緒……林無妄直覺,這一切的古怪都能在那個夢裏找到答案,隻要他能將夢的內容想起來,一切的謎題都會解開。

既然如此,快入夢吧。

他閉上眼開始催眠自己,可惜一夜無眠,直至次日清晨才勉強入睡。

幾乎是林無妄剛一睡著,黎晝就醒過來。

這一覺睡醒神清氣爽,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確定林無妄還在不在。分明隻是離家出走兩三天,他卻丟孩子丟習慣了似的,總覺得不看見人不安穩。

也是這個時候,黎晝才終於理解了那些當爹當娘的心情。

“喲,睡得還挺沉?”黎晝輕笑,不久後又嘟囔一聲,“總覺得錯過了孩子的成長期,一閉眼一張眼,小崽子就成了大人。”

剛喃喃完就噤聲,黎晝搖搖頭,說好不計較的。

這時,林無妄翻個身,習慣性踢開了被子。

罷了,還是那個小崽子。

幫林無妄重新蓋好被子,黎晝推門出去,幾步之後,他停在方月去的房門口。

黎晝嘴上說不知晨星所言是否屬實,心裏卻到底在意,更何況林無妄如今又有變故,他實在是不想拿林無妄的安全冒險。因此,他昨夜便打算好了,準備今日來找方月去辭行。

可是叩門的手停在空中,黎晝歎了口氣。方月去為了他們在這兒耽擱了幾日行程,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正是這時,房門突然開了。

但裏麵出來的不是方月去,而是店小二。

在看見黎晝的時候,店小二也是一怔,可他隨即笑笑:“小爺可是要找住這間房的客人?”

“是。”黎晝點頭,“他不在?”

“這位客人,他……”

店小二的表情驟然便有些尷尬,他摘下搭在肩上的布巾搓搓手:“他一大早便被個紅衣姑娘給扛走了,那位姑娘在前台退了房,隻留下句話,說今日若有人來尋他們,便叫我轉告一聲,說莫要再去打擾他們,還說……說,打擾小兩口過日子,這事兒不地道。”

店小二這一番話已算是美化過的了,事實上,破曉時分,晨星便一手扛了昏迷著的方月去,一手拎著他的行李下樓。當時店裏剛剛開門,但吃早飯的也還是有幾個,堂內並非無人。她舉止怪異,卻根本不在意被看見,一番話中氣十足、擲地有聲,不僅對周圍的人毫不在乎,甚至給人感覺好像越多人知道越好似的。

雖說那位姑娘生得明豔好看,但也真是個怪人。店小二嘟囔著,若不是她同住店的公子一起在堂下吃過茶水,他都要去報官了。

黎晝一時語塞。

他對晨星了解不多,可這麽一聽,確實是她會做出的事情。

“多謝。”

店小二笑笑:“小爺客氣,如果沒有別的事兒,我就先下去了?”

“好。”說完,他隨即又道,“能否帶一份餐食送到我房裏?”

“好嘞!”

店小二的動作很快,大概是做慣了活,動作輕也細致。

他敲門的響動不大,但黎晝開門取完餐,還是把林無妄弄醒了。

“師尊?”榻上,林無妄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睡好了?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果然還是和師尊在一起才能休息得好。”林無妄伸個懶腰,一句話說得含含糊糊。晨光裏,他睡臉惺忪,原本柔順的長發也被蹭亂了些。

黎晝定定地看他:“若是這樣,以後就別亂跑了。”

“不跑了,不跑了,就算是師尊趕我,我也不跑了!”

林無妄跳下來坐到桌邊,他端起清粥聞了聞:“好香。”說著便吃了起來。

黎晝原本想讓林無妄多休息幾日,不料他吃完店家送來的早餐便提出要離開客棧。

“這麽著急?”

林無妄笑得乖巧:“也不是著急,隻不過在這兒閑著也是閑著,師尊不是說好了陪我走走嗎?那自然是多走幾個地方才算不虧。”

“你倒是會算賬。”黎晝屈指敲了敲桌麵,琢磨著,“既然想多走幾個地方,從這兒到蒼靈城也不遠,不如我們向西繞去。無定城外有一處楓林,景色別致,算算時間,現在應當紅得正好。”

和從前一樣,林無妄對於黎晝永遠沒有一點兒異議。

“師尊要帶我去看紅葉?太好了,我還從未看過!”

分明身體裏有一個聲音叫他快速前往蒼靈城,可當黎晝提出要與他去看楓葉時,他還是彎著眼睛一口答應下來。

“既然現在已是好時節,不如今日便啟程?”林無妄眼眸透亮,一眨不眨盯著黎晝,“擇日不如撞日,師尊覺得呢?”

“你想今日去,那便今日去吧。我去樓下退房,你收拾收拾東西,等會兒下來找我。”

“好!”

林無妄一口應下,笑著目送黎晝離開,依稀是從前那個純良溫順的小徒弟。然而,就在黎晝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拐角的同時,林無妄臉上的笑瞬間垮了下來。

同先前的輕鬆自若判若兩人,現下,林無妄一手抱頭,另一隻手握拳放置膝上,仿佛正在遭受難以言喻的痛苦,手心裏全是指甲掐出的血印子。

幾乎就是在應下黎晝的那一瞬,他腦子裏有什麽東西“轟”的一聲炸開,連帶著胃也開始翻江倒海,攪得他一陣惡心。

若不是有“不能讓師尊發現,免得他又擔心”這個念頭支撐著,林無妄當時便已經忍不下去。

眉頭皺得死緊,他半睜開眼,眼底一片血紅。時間在這時候過得格外慢些,他恍惚以為自己置身冰川,他滿身是火,好不容易要被燒習慣了,抬頭就看見海浪被狂風卷來,夾著堅冰砸向他,那冰冷刺骨的海水沒過他的頭頂,深藍濃得發黑,要將他吞噬。

痛感越演越烈,林無妄終於再忍不住,他低吼一聲,用頭重重撞向桌麵—— 就在他感覺自己要昏厥過去的時候,所有異樣潮水般褪去。

他緩了緩,隻覺全身都被冷汗浸透,意識卻逐漸清明起來。

林無妄抬手,掌心血肉模糊,卻在他一眼間便複原,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2.

林無妄以為掙紮裏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但事實上不過片刻而已,他收拾完了東西下樓,黎晝還站在櫃台前邊與店家說話。

當下時興養鳥兒,客棧老板也在店裏掛了隻籠子,籠裏杆上站了一隻雀兒,正探頭往外望。它的脖子一動一動,似乎對什麽都感興趣,隻可惜出不去。

這時,一隻蝴蝶飛過來,它一點點靠近鳥籠,然後飛進鳥籠,停在欄上。

黎晝很喜歡和人聊天,天南海北什麽都能聊上幾句。這一點早在最開始黎晝給他買糖葫蘆的時候,林無妄就發現了。他抱著手站在不遠處,偶爾看幾眼小鳥,偶爾看幾眼黎晝,微風打著旋兒從他腳下略過,忽然就生出幾分愜意。

如果不是要去蒼靈城,他覺得一直在這兒過下去也不錯。

不知是談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事情,黎晝和店家大笑,接著,他一晃眼就看見靠著門框抱著手,對自己輕輕笑著的林無妄。他唇邊的弧度很淺,眼睛亮得攝人,被這麽望上一眼,黎晝下意識就退了一步。

黎晝輕咳一聲與店家道別,向林無妄走去。

走了幾步,黎晝覺得奇怪,林無妄的目光並沒有隨他而來,仍是盯著之前的地方。

黎晝回頭,恰好望見掛著的鳥籠。

原來不是在看他?

黎晝莫名鬆了口氣。

“看得這麽認真?”黎晝停在林無妄的身邊,“這鳥兒瞧著倒是機靈可愛,你喜歡?”

林無妄搖搖頭,似乎才回過神來:“隨便看看。”

“隨便看看?”這孩子即便長大了也改不了口是心非的毛病,黎晝學著他的模樣,用肩膀碰了碰他,“等回了四合宗,我們也養一隻。”

林無妄微愣:“我真的隻是隨便看看。”

“那我也就隨便養養。”

分明常年待在山上,黎晝遊曆的時間並不算多,可他不論是對小寵物還是徒弟都喜歡順著,也不知是從哪兒染上的這溺愛孩子的毛病。

等等,說是山下染來的也未必,或許是學著頃辭長老也說不定。

眼見林無妄又一次頓住,黎晝無奈,在他額頭上敲了一下:“又發什麽呆?總不能是人長大了卻變傻了。”

敲完有些感慨,他伸手時想敲的是林無妄的發頂,不承想沒能夠到。孩子長得太高也不好,以後想教訓都不成了,怪愁人的。

林無妄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想擺出一張委屈臉,開口時卻笑起來。

他不是不能掩飾自己的情緒,但除卻有目的的偽裝,在麵對黎晝的大多時候,他都忍不住。開心時想讓師尊知道,不開心時也想讓師尊知道。唯獨那一點兒自己也說不分明的小心思藏得嚴嚴實實,半點兒不敢表露出來。

“師尊。”

“怎麽?”

“那我能自己挑嗎?”

黎晝不解:“挑什麽?”

“師尊說到時候回去養隻鳥兒,我能自己挑嗎?還有鳥籠,我也想自己去看。”

還說隻是隨便看看?這都挑上了。

怕孩子不好意思,黎晝按下上揚的嘴角,點點頭:“可以。”

“那到時候師尊陪我一起挑?”

黎晝理所應當道:“不然呢?鳥兒可是要養在我殿裏的。”他背了雙手在身後,表情有些傲氣,仿佛並不是在與林無妄談論養小鳥,而是在說什麽重要的大事。實在是有些可愛。

林無妄不自覺地把手伸向黎晝,黎晝立刻便察覺到,他轉頭:“做什麽?”

“師尊的肩上落了灰。”林無妄態度自然,為他撣了撣,“現在沒有了。”

收回手時,林無妄在袖中攥緊拳頭,似乎在克製著什麽,似乎想留住些什麽。

而究竟在想些什麽東西,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3.

晨星沒打算讓方月去這麽快醒過來,即便想看他害羞臉紅,也不該是現在。隻可惜事不遂人願,她本有一萬種將人帶走而不被察覺的法子,卻因為心裏那一點點的惡趣味,選了最嘚瑟的一條路—— 直接扛人上街,半點兒不回避。

也不怪碰著了認識方月去的人,在這路口,持劍截她。

八卦是人之常情,怕事也是人之常情,街口處雙方對持,哪邊看著都不好惹。周遭路過的有心停下看個熱鬧,卻也怕惹事上身不敢久留,隻是拖慢了腳步,磨磨蹭蹭想著多看幾眼。

晨星往四周打量一圈兒,心說雖無人圍觀,但也沒誰不在暗搓搓盯著他們,夠好玩的。

晨星幽幽歎了口氣,將人從肩上放下,半抱著他,不情不願地打了個響指。

不多時,方月去眼睫輕顫轉醒。

他睜眼時頭腦昏沉,隱約記得睡前自己還在客棧,可這怎麽一覺醒來就站在了街上……

“師兄!”持劍的人群裏,站在最側邊的小姑娘急得跺了跺腳。

“裳兒?”方月去霎時清醒,“你們怎麽在這兒?”

“裳兒?這麽親近,嘖,怎麽沒聽你這麽喚過我?”晨星的語氣像是在酸,臉上卻半分在意也無,她就著摟抱的姿勢在他腰上輕輕掐了一把,一雙媚眼彎彎,笑得勾魂攝魄,“不如你也這麽叫我一回,我便當你們今日的事情沒發生過。”

乍一看見晨星,方月去先是條件反射性地紅了耳朵,接著便有異樣的溫度從臉上燒到了腦子裏。

她怎麽也在這兒?什麽叫當作沒發生過?剛才難道發生了什麽嗎?

方月去陷入沉思,半晌沒發現他們之間的姿勢有多不對勁。

“師兄!你怎麽,怎麽……”小姑娘麵皮薄,“怎麽”兩個字問個沒完,後麵的話卻講不出口。

這時候,方月去才後知後覺,他低頭,對上晨星玩味的笑眼,慌忙後退一步,結結巴巴地開口:“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有什麽好解釋的?你在著急些什麽?”晨星揣著明白裝糊塗,伸手又想挽上去,可這回方月去避開了。

他側開了身子,晨星便追去偏頭看他,果不其然看見了一張通紅的臉。

“又熟了。”她戲謔道。

方月去君子端方,年少有成,待人接物皆是有禮有節。裳兒自幼在崇明門長大,她雖修仙卻也入世,不是什麽沒見過世麵的小丫頭。或許每個少女心中都會有那麽一個供以仰望的人,在裳兒的心裏,那個人就是方月去。

山上山下,她見過許多男子,可越是比較,越覺得誰也比不上他。他是世上最清貴的公子,即便是再粗鄙的人也不該在他麵前無禮妄言。

“你是什麽人?”裳兒氣急指著晨星,“膽敢輕薄……”

話剛出口一半又憋回去,即便是在氣頭上,她也擔心“輕薄”二字用出來會讓師兄不悅。

“輕薄?”晨星卻沒有這樣的心思,她揪出來複述一遍,笑意盈盈地戳了戳方月去的手臂,“這就叫輕薄了?那我這段時間與他同住,其間發生的那些你們沒看見的事情,豈不是……”

“好了!”方月去羞惱不已,出聲製止她。

他知道晨星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可她實在也沒做什麽違背道義的事情迫他出手。一時之下,他竟隻能吐出這兩個字,幹巴巴的,但凡她不配合,他便再無辦法。

好在這回晨星給了他麵子。

他一開口,她便笑嘻嘻退回他的身後:“小公子,我不說了,你別惱我。”

她這麽一番攪和,原先雙方對持劍拔弩張的緊張感霎時被衝了個幹淨。

晨星最擅長把氣氛變得曖昧,在這樣的環境裏,連方月去的無奈看著都像是縱容。

崇明門人見狀,麵上皆是一白,心裏也不禁打起鼓來,開始重新思考自家少門主與這個奇怪女子的關係。尤其是那個叫裳兒的小姑娘,她的臉上青青白白紅紅,換了好一番顏色。

她一口銀牙幾乎咬碎,失控之下,長劍出鞘幾寸。

方月去正忙著壓下麵上血色,不期然看見冷光一閃,他眼神一凜,抬手間清風拂動,分明是輕柔晨風,力道卻堅決無比。裳兒隻覺得臂上一酸,手上失力,長劍就這麽落了回去。

晨星挑眉,這一番動作她看得分明。

崇明門不是小門派,大庭廣眾無故動手,這事兒要傳出去,難免會有牽扯。晨星知道方月去並非是在護她,卻仍是軟了聲音柔順低眉,做出一副受用的模樣,好似他是特意為她。

“謝謝小公子。”

裳兒被氣得發抖,一聲“師兄”還沒出口,先等來了方月去的訓斥:“胡鬧!”

“我……”裳兒委屈得很,好在她下一秒就在周圍群眾打量的目光中清楚了自己方才行為的不妥,她於是抿了抿唇,低頭抱拳,“是我魯莽,還請師兄責罰。”

崇明門門規,不可當街出手,其餘不論,這事兒無論如何是她錯了。

方月去不說話,隻這麽站著。晨星在邊上看得津津有味,一時間也忘了去調戲他。

方月去輕輕歎了一口氣,不再理會裳兒,隻招來領隊師弟與他低聲商議著什麽。

裳兒始終低頭垂眼站在原地,一副犯了錯的樣子。小姑娘可憐兮兮的,讓人忍不住想去安慰她。

晨星望一眼方月去,見他沒空理會自己,徑自走向裳兒。

“怎麽,很不甘心?”

小姑娘正眼都不給她一個:“當街拔劍向你,是我思慮不周,被訓被罰都是應該。”

原來以為是個刁蠻的小妹妹,現在看來,居然還有點兒可愛。

“可你行為妖異,舉止輕浮,糾纏我師兄,你……”裳兒本想說不知羞恥,又覺得這話太重,顧及對方也是個姑娘家,她於是吞回去,“我方才唯一做錯的也隻是拔劍。”

“噗……”

晨星笑出聲來,她甚至拍了兩下手:“我原以為這世上這麽好玩的人隻他一個,不承想你也是啊。你們門派中人該不會皆是如此?那我這一路可有得樂了,我可得緊跟著你們。”

“你……”

崇明門崇尚君子之道,要戰可以,要對付無賴,沒一個擅長的。裳兒被她氣得眼睛都紅了,偏偏肚子裏搜不出一句可做反駁的話。

還好這時方月去過來,說大夥兒先入茶館再說,這才沒讓裳兒當場哭出來。

一行人入了二樓包廂,解劍置於身側,坐得規規整整。晨星心情頗好地挨個兒看了一遍,轉而貼上了方月去:“原來你們規矩真這麽大?我還以為就你窮講究呢,你怎麽沒想著教導教導我?你平日裏看我是不是怪別扭的?”

方月去不動聲色地往邊上挪了一步:“守矩律己是佳,要求旁人便是苛責了。”

晨星笑笑,她低了眼睛,像是想到什麽,麵上總帶著的三分漫不經心也被染出不該屬於她的苦澀。不似尋常蠻不講理,在這之後,她不再黏著他,反而自覺坐遠一步:“有意思,我喜歡明白人。”

方月去沒有避開晨星,他今次與師門不過偶遇,並沒有什麽要事,之所以進茶樓也不過不想被當戲看。既是閑聊,自然沒有不能讓她聽的。

方月去是帶著任務前去蒼靈城查探皈虛劍一事,而裳兒他們則是下山曆練,歸途中遇見邪祟被耽擱了會兒,這才與他碰上。

兩邊正聊著,晨星在聽見一個詞的時候頓了頓:“等等。”

晨星開口總帶著笑,一雙眼始終含情,方月去原以為她是天生的嬌媚,可這一刻,她斂去情緒,低眉沉聲,眉眼間竟透出幾分迫人的淩厲。

她問:“什麽蒼靈城?”

問完自覺失態,她為自己斟了杯茶,茶水溫熱,她喝下去卻並沒有覺得好受多少。

她啞聲道:“我從未聽過有哪座城是喚作蒼靈的。”

在座一時愕然。

方月去也覺得奇怪,可他並沒有驚訝太久。人人各不相同,總該允許一部分人不知道那些被大多數人當作尋常的事情。

他略作沉吟,開口與她解釋:“那你可知四方城?”

晨星一怔,不點頭也不搖頭,隻等他繼續說。

“真要說來,這事兒還要追溯到數十年前,四方城邪族入侵。當年邪族因何來犯無人知曉,四方城遠離中陸,消息傳出已經過了一段時日,邪族勢猛,再趕過去也是晚了。而離得近的各方小城實力不佳,給出的支援猶如杯水車薪……”

方月去聲音輕緩,晨星低頭不語。

“就在危難之時,城主蒼靈憑空出現,後世傳言,都說那位城主並非凡人,而是隱士大能。大概是隱得太過,所以沒多少記載,唯一的段落便是蒼靈一人可抵萬馬千軍。當年那位城主戰退邪族而後殉城的事跡萬人相傳,城中百姓感念於此,這才改城名‘四方’為‘蒼靈’。”

他說著,心生感慨:“如此英勇,當為我輩楷模。”

這個故事大多修仙者都聽過,即便是再聽一遍,他們也無不觸動,一時間座下都陷入一陣感動裏,唯獨晨星神色異常,她皺著眉頭,沉默半晌,終究是沒忍住。

晨星古怪地望了方月去一眼:“編的吧?”

方月去微愣:“非也。”

非也?

像是聽見了什麽好笑的事情,晨星搖搖頭,麵上幾許諷刺:“你們一邊說蒼靈是原四方城的城主,一邊又說那人是什麽隱世大能,那我問你,哪家城主能一邊當職一邊隱世的?就算真有這麽厲害,出世入世兼顧成這樣,那為什麽在城破之前無人聽過,甚至連一段文字記載都沒有?”

座下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偶爾有幾個想回斥她的小弟子,也都在看見自家少門主凝重的神情後又縮回來。

柔弱無骨的身子好像突然生出了一根鋼鐵澆灌出的脊梁,被那根脊梁撐著,晨星再沒有了那根嬌媚的神態,隻麵上維持著一點漫不經心:“或者我退幾步,就當這是真的。但你們琢磨琢磨,人都死了,改城名有個什麽用,可不就是虛偽的表麵功夫。”

裳兒憤憤:“你怎麽能這麽說?”

晨星環顧四周,喲,都是這麽個眼神,看來她這是激起民憤了?可惜啊,民憤,她更憤,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麽不快過了。遊戲人間玩樂太久,要不是今次說起這個,她都當自己已經將過往忘了個幹淨。

可偏就在她正開心的時候,有人趁她不備從身後給了她一悶棍,“蒼靈城”三個字像根刺也像根冒著火星子的引線,她心底一股子莫名的火氣劈裏啪啦躥上頭頂。她拍桌起身,那股火氣就這麽撒出來。

“就這樣一個胡編亂造的故事,除了人名和城名之外沒幾個字是真的。什麽‘一人守一城’這類的東西寫在話本子裏都嫌老舊,你們還都信了?”她說完猶嫌不夠,又補一句,“這玩意兒聽在我耳朵裏,我都說不清楚是惡心更多一點兒還是不屑更多一點兒。”

與其說是反駁,不如說是借機在宣泄著什麽,方月去從未見過晨星這樣的一麵,偏激戾氣,逮著誰對誰發泄。分明是不好惹的模樣,方月去卻從她的暴躁中看見一絲孩子似的無助。

“晨……”

以往都是她纏著他,方月去難得喚她一次,可惜才喚出一個字,她轉身便消失在風裏。紅紗如晨霞飄散,風聲裏有珠玉碰撞著遠去,座上卻再無人,隻餘一個她撂下、尚帶餘溫的茶盞,證明著這裏方才是坐過人的。

座中人一驚,裳兒也不禁掩口:“師兄,她究竟是什麽人?”

是啊,她究竟是什麽人呢?

在這之前,方月去巴不得她快些離開,不要纏著自己,可當她以這種方式離開,他卻又不自覺地在意起來。

而他最為在意的,是他對她一無所知。

相處數日,竟是一無所知,比陌生人還不如,這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