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機會帶你去看水燈

1.

那日雖跟丟了人,黎晝卻不死心,他隱約記得女子問路,是要去阜州,是以他帶著林無妄一路至此,可惜仍舊一無所獲。他不得不暫時放棄,也不得不承認,那女子能力在他之上,恐怕早在最開始便發現了他的跟蹤。

既然比他厲害又不想被他找到,那他當然尋不見。

黎晝想得入神,不經意被人一撞。

“師尊?”林無妄一直在他左右,見他被撞著,連忙將他扯過來些,避開人潮。

不過是被個孩子撞了下他的手臂,連個痛感都沒有,至於這麽緊張?

黎晝哭笑不得地拂開林無妄的手:“我沒事。”順便倒吸了口冷氣——

林無妄這一扯,力氣可比那撞來的孩子大多了。

“今兒個怎麽這麽熱鬧?”

時已入夜,城中卻仍是人馬紛雜。黎晝左右四顧,入眼是彩樓紅袖招搖,店前有酒香彌漫,孩童們在街頭巷尾竄來竄去,鬧騰得很。

是他這麽一問,林無妄才注意到周圍景象。

街邊燈燭華燦,路過的人手裏都提著花燈,高樓上無數人推杯換盞。惹眼得很,他卻一直沒有發現。

不等林無妄回答,黎晝自個兒恍然大悟似的喃喃道:“是了,銀月如盤,桂花飄香,今兒個是中秋。”

林無妄不懂:“中秋?”

“是個節日。”黎晝隨口同他解釋,“在這一天,凡世裏闔家團圓,或登高樓拜月,或伴著絲竹管弦飲酒,城中還會有燈展,喏,你瞧頭上掛著的,那些便是。”

他說著,想見了過去:“約莫是八年前,那時我下山遊曆,恰好便是中秋。途中我遇見一位修行者,我們都隻一人,與周邊的熱鬧格格不入,許是被那氣氛感染了,我倆便搭了個夥兒,通宵飲酒,勉強算是過節。當時落腳的地方叫什麽,我記不得了,但那裏臨海,居民時興往海裏放羊皮水燈祈願,他們把那燈叫作‘一點紅’。”

黎晝說說笑笑,林無妄就這麽在邊上聽著,時不時地附和兩聲,街邊燈色暖黃兩眼,可那些光亮半分都沒能入得了他的眼。他始終隻看著一個人。

“大海廣闊,夜裏本該瞧不著邊際,但那會兒,放眼望去,海麵竟被水燈布滿了,連帶著海天交界處都耀著一條發光的線,竟映亮了一小片遠天,震撼得很。我當時揣著酒壺,估摸著說這得有數萬盞,那位修者卻硬要和我辯駁,說不止,這海上起碼十萬水燈。”黎晝回憶著,笑出聲來,“許是喝得高了,酒意上頭,我們誰也不服誰,就為了這麽個小事兒,我們坐在石階上數了一夜水燈。”

他一停,懷念似的:“但那一夜,直至天色鷺白,我們也沒能數得清楚。”

修行路上,仙途遙遙,修仙者大多清貧困苦,隱世不出,尤其是四合宗,宗門甚至修起結界,與凡世隔絕。但黎晝一直是很愛這種熱鬧的,他總覺得活著就是要有些煙火人氣,那才有意思。

林無妄雖沒能親眼見到海麵布滿水燈的場景,但他聽黎晝這麽說,看見黎晝眉飛色舞地同他比畫,便覺得那場景一定很美,一定美得叫人震撼。

“隻是不知道,這裏有沒有什麽河啊湖啊,不知道這裏的人放不放水燈。”黎晝歎道,“若是有,我便能帶你看看了。”

夜風拂麵,光影交錯。

暖黃燈色映在黎晝的側臉,林無妄便借著光望他。說來奇怪,他連擦肩之人的麵容都看不分明,卻將黎晝的期待和遺憾皆看入了眼裏。

“師尊怎麽這麽想帶我看水燈?”

黎晝笑笑,夜光裏,他看上去比平時更溫柔了些:“你不知道那有多好看。”

林無妄幾乎是脫口而出:“我知道。”

“你看過?”

若說海麵水燈漫布,瞧著像是人間的銀河,那麽我看過,它在你眼裏。

“我在師尊的……形容裏看過。”

黎晝朗笑:“你啊。”

笑裏全是縱容。

笑完,他停步。

這裏是個角落,人們玩玩鬧鬧,誰也不會注意到這麽一個角落。他負手立在人群之外,當他唇邊笑意落下,林無妄便在他身上看見了冷清。

黎晝像是在發呆,目光卻落在一個孩子提著的紙燈上。他隻是隨便給目光找個落點,興許他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在看什麽。

林無妄卻若有所思,他望一眼燈又望一眼黎晝,不久想到什麽,兀自往不遠處的攤子走去。

而黎晝站在那兒,仿佛出了神,對此並未發覺。

四合宗不過節,什麽節都不過。

然而,黎晝說的燈海遊曆並不是他第一次過中秋。事實上,當黎晝還是小弟子時,他們曾下山曆練,當時也是中秋。

那會兒內門弟子的考核成績還沒下來,恰巧趕上宗主選舉親傳弟子,大家都很著急,隻有黎晝例外。他入門晚,修行時間不長,卻直接被定下成為寅虛的親傳弟子之一。

可想而知,有多少人不服。

宗主弟子的名額很少,每個人為了得到那個名額極其努力,若是身份互換,他也會覺得這樣不公平。黎晝想,可他一定不會對那被定下的人表現出惡意。

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當年亦是如此。那會兒弟子們年紀還小,領隊的師叔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他們自己玩耍逗樂,逛夜市、遊燈會。

弟子們都出來了,黎晝自然也不願一人留在客棧,可惜無人理他。

燈會裏,大家都有同伴,他們買了許多提燈,誰都有份,他卻兩手空空,成了人世間星河裏唯一暗淡無光的那個。

沒人關心他孤身一人,沒人同他搭話,沒人肯靠近他,也沒有人過來給他一盞燈。

“師尊!”

黎晝回頭,懷裏被塞進一件東西。

那是一盞紙糊的提燈,燈上繪了朵蓮花。提燈做工並不精致,燈也還沒點燃,他卻被燙著了似的,整個人結結實實愣在原地。

“雖然沒能看見師尊說的燈海,但蓮花長在湖裏,說來曲折了些,但我想它們都沾著水,到底也能和海扯上關係。”林無妄自己都覺得自己說得沒有道理,卻仍撐著講完,“吃飯都有前菜,今日我們先看這個,待將來有機會,師尊再帶我去看燈海、數水燈、徹夜飲酒。如何?”

這番話是林無妄在挑燈的時候就想好的,他組織了許久的措辭,生怕講差了。現下好不容易發揮出來,他鬆了口氣,卻半晌沒有等到黎晝的回應。於是,他的那顆心一點一點又重新吊了回去。

“師尊?”

黎晝不發一言,隻低頭看燈。

不同於街市的燈火通明,這裏是個拐角,光線晦暗,林無妄辨不出黎晝的情緒,也讀不準對方在想些什麽。於是他忐忑起來,這才注意到,哪怕黎晝穿著簡陋,模樣看著青澀,氣質卻依然出塵,而那花燈簡陋,怎麽看怎麽配不上對方。

“師尊,若你嫌棄這燈……”林無妄一邊說,一邊就要接過那蓮花燈。

可黎晝護住了它。

“沒有嫌棄。”他的聲音微微低啞,“這燈很好。”

林無妄驚喜道:“師尊喜歡?”

黎晝抬眸,對他輕笑。

“我很喜歡。”

林無妄揚眉,連發梢都帶著得意。

“燈還沒點,沒那麽好看。師尊,我給你點了它吧。”他笑著拔開火折子,拿在手上晃晃。

“好。”

在他們腳下,一雙影子被拉長變形,又因為林無妄傾身的動作疊在一處。

待得花燈點燃,林無妄抬頭衝著黎晝笑笑:“好了!”

那一霎,他眼底的光比花燈都更亮些,亮得蓋過了記憶中被水燈鋪滿的海麵。

“你怎麽會想到給我這個?”黎晝問。

林無妄眨眨眼。

“隻是看見大多數人手上都提了燈,想著人家都有,師尊怎麽可以沒有。”

黎晝一愣,笑著搖頭。

他重又低頭看燈。

不過是年少時一點小小的掛礙,哪個孩子沒體會過得不到心愛玩具的失落?他原以為早不在乎了,沒想到還是想要,沒想到真能得到。

不過是幾文錢的小玩意兒,林無妄隨手買的,禮物都算不上,他沒想過黎晝會為此動容。

“說來,師尊這樣待我,而我隻是給了師尊一盞燈。”

他這一句說的聲音很小,隻是感觸間無意把心裏的話給念了出來,並不是要講給誰聽。

可黎晝五感通透,耳力過人,仍是聽見了。

這樣待他?

比起當年頃辭長老對他的悉心照顧,他待林無妄並不多好,至多不過盡了做師父最基本的責任,再多的就沒有了。

黎晝略作沉思,恰時有風吹過,燈芯閃了幾閃。

他忽然便沉了聲音:“我不會讓你有事。”

“嗯?”

這個承諾來得莫名其妙,林無妄的第一反應便是不解,他本欲表達出自己的困惑,卻又因為黎晝眸中的鄭重而收了聲。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師尊好像很難過。

“師……”

“走吧。”黎晝打斷他。

“去哪兒?”

黎晝定了定神,他提著蓮花燈,步伐穩重:“去找那個女子。”

林無妄擰緊了眉頭:“不是說不找了嗎?”

“我改變心意了。”

境界的差距無法逾越,它如同一道壁壘橫亙於他們中間,黎晝確定那女子的能力要高於他,也清楚自己早被發現了,再要尋人,便如大海撈針,幾乎沒有可能。

但那又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她。

2.

黎晝說要找那女子,然而女子沒見著,他們倒是先遇見了方月去,並且,還是在最不可能遇見他的地方。

當時,方月去帶著一包東西,遮遮掩掩地走出胭脂鋪。

可惜不湊巧,他剛下了台階,還沒邁開步子,就感覺到有目光打在自己身上。接著,他抬頭,一眼就對上了不遠處盯著自己的師徒二人。

都說做賊容易心慌,方月去心裏有鬼,下意識地就把那包東西往背後一藏,卻不料邊角一扯,裏頭的幾個小盒子全掉下來。並且,其中一盒還豎立著骨碌碌滾到黎晝的腳下。

黎晝拾起盒子,挑眉。

他手上是一盒脂粉,瞧著應該是好材質,可惜盒子不牢固,這麽一摔一滾,撒出來了好些。

“雖然撒了點兒,但應該還能用。”黎晝將脂粉遞了過去。

幾乎是在接過盒子的一瞬間,方月去紅了耳朵。可他強裝鎮定:“多謝。”

黎晝沒有打探他人生活的習慣,遞完便要走,不承想轉身之際看見一個影子。人影閃過之際,人群之中,隱約傳來珠玉碰撞的聲音。

是她!

“糟糕。”

方月去明顯也聽見了,他望著那人影閃現的方向,滿臉緊張。

黎晝本欲追去,可那人影不過一霎便消失不見,他於是回頭:“是那天茶館裏的女子?”

“是她。”方月去點頭。

早在第一眼他便曉得黎晝與他是同道中人,對方看著年紀輕,修為卻不在他之下。既是如此,對方能記住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黎晝略作思索:“你們認識?”

方月去明顯尷尬:“認識……也談不上,隻是有些淵源。”

這淵源便是從茶館那日開始的。

方月去此番出行是為蒼靈城中的皈虛劍。他一路遇上過很多人,原以為茶館一事不過意外,那女子與路上自己遇見的其餘人沒有差別,一麵之緣而已。

沒料到,不久後的一個夜裏,他睡得正好,半夢半醒間忽然聞見一陣異香。

修行之人大多警惕,可那香味令人防備不及也無法抵抗,他一時間昏昏沉沉,緊接著,有一雙手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拎了起來。

“你騙我,我往那邊走,繞了好久才到。”女子用著興師問罪的口吻,麵上卻隻有戲謔,一看就是來找碴兒的。

可憐方月去暈暈乎乎就被拎著晃了幾圈。

“你怎麽不說話?”女子見他眼神迷蒙,暈乎乎的樣子怪可愛的,於是眨眨眼,換了單手拎他,另一隻手在他臉側劃過,“嘖,還挺嫩。”

她的手指冰涼,劃過方月去的麵龐時,他背脊一麻,立馬彈開。衣襟在掙紮中被扯散,方月去一時不察,沒有立即整理,袒了胸前一片,他震驚地指著女子。

“你你……你怎麽在這兒?”

被這麽一激,再昏也醒了。

“原來不止臉上嫩,身上瞧著也細白。來,讓我摸一把。”女子說著就要動手。

見狀,方月去騰地整個人都紅了。

說來這算是他的一個秘密,除卻爹娘與師父,沒有旁人知道。

畢竟,崇明門少門主是個容易害羞,且一害羞就上臉的性子,若要說出來,該多遭人笑話。也因為如此太不端莊,方月去定期便會去買脂粉,每天起來就往臉上鋪一層,蓋一蓋不知什麽時候會躥紅的臉和脖子。

然而今夜睡夢正酣,他半點兒準備都沒有,就這麽任由自己通紅地暴露在女子麵前。

“你別過來,你站住!”方月去腳步踉蹌,和她繞著桌子轉圈兒,他腦子急,嘴上也急,連話都不會說了,隻大著舌頭問她,“深更半夜,你這麽……這麽進來,你知不知道這……這是有辱斯文!”

“不知道。”女子興味更濃,她半趴在桌上,歪著臉衝他挑眉,“你教我?”

方月去渾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更紅了一圈,但對方並不放過他。

女子旋身坐上桌子,她晃著腿打量他:“小公子,你真是有意思。”

方月去半點都不覺得有意思,他很委屈。

他堂堂一門少主,何曾被逼到過這個地步。

凝滯半晌,方月去捂緊衣襟抱住自己,頗有幾分無奈:“你到底來做什麽?”

“我說了,你騙我,阜州不是那條路。”

方月去想見她離開時的方向,略作遲疑地問道:“是不是你走錯路了?”

“哼,又騙我。”女子並不聽他說話,自顧自道,“不過你的聲音這麽脆,人也可愛,實在招人喜歡。喏,我原諒你了,你叫什麽名字?”

方月去抿唇不語。

“哦,不想告訴我?那我便繼續叫你小公子吧。小公子,我叫晨星。你見過嗎?破曉時分天邊的最後一顆,晨星。”女子笑意盈盈,言語間帶著珠玉脆響。

晨星的眼尾有一抹紅,不曉得是畫的還是天生如此。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帶著媚意,但不知道為何,分明是魅人的姿態模樣,卻因為她這一笑,又天真爛漫起來。

“我叫方月去。”

崇明門規矩繁多、教養極嚴,即便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方月去也沒有忘了禮數。對方報了名字,他不報,實在不好。

“方月去,真好聽,配我。”女子玩著頭發,眼波流轉,“可我還是想叫你小公子。”

方月去一時語塞。

“小公子,我不認識路,也無處可去,雖不曉得你要去哪兒,但既然你也是孤身一人,不如帶著我?也省得長路無聊,沒人說話。”

方月去想要拒絕,女子卻沒給他機會。

“那就這麽說定了!”

什麽時候說定的?

“明兒見,小公子。”

晚風香軟,從他身邊拂去,微風過處,似乎有誰趁著時候正好往他臉上摸了一把。

方月去終於找到拒絕的話口兒:“我沒答應你!”

然而,身邊已是空無一人。

3.

原以為那夜晨星已經鬧得過分,不承想更過分的還在後邊。也不知她一個姑娘家的,怎麽那麽曉得調戲男人。

方月去滿臉苦色。

正是因為出現了晨星這個意外,導致他原本預計這一路夠用的脂粉提前了這麽久用完,不得不臨時來買,還碰見了黎晝和林無妄。

他將事情沒頭沒尾略去許多,隻說了個和晨星同行的大概。

黎晝聞言,若有所思。林無妄大概猜到了黎晝在想什麽,他心底不願,卻無力阻止,隻能板著臉站在邊上,不發一言。

果然,下一刻黎晝便笑著開口:“正巧,我們二人也要前往蒼靈城,不如一起?”

聞言,方月去一愣。

瞧見他沒有立即回複,林無妄於是分了幾分注意力給他,心裏多了期待——聽聞修行者大多冷清,不愛和人同行,那說不準他也有可能拒……

然而,方月去一口答應:“好!”

黎晝雙手一合:“既然如此,接下來的路程還請小兄台多多照顧了。”他拱手,假意問道,“不知如何稱呼?”

“崇明門,方月去。”他說完停下,明顯是在等黎晝說話。

而黎晝借著笑意略作思索:“原來是方少門主。”他像是才知道似的,微頓,“我叫林晝,這是舍弟,林無妄。”

也不知是被哪個字戳中了,林無妄眼睫輕顫,喉頭滾動了一下。他偏過頭去,不曉得在掩飾什麽,手微微抬起又放下,末了握拳方在唇邊輕咳一聲,露出些隱晦的笑意。

“你們是兄弟?”方月去有些詫異,他先前分明聽見林無妄喚對方師尊。

“是這麽回事兒,我們是師兄弟,隻不過師父年邁,我代師收徒,這孩子心眼兒實,總說認的是誰便該叫誰師父。”黎晝做出一副無奈的樣子,攤手,“否則,就我這個年歲,哪能收上什麽徒弟。”

黎晝發尾高束,眉眼含笑,即便無奈攤手也滿是少年意氣。他雖不喜自己樣貌,但偶爾借此騙人,還是好用。

方月去望他一眼,點點頭,心說也是。修行路上最重能力,但除卻少數的少年天才是資質天縱,在那之外,能力這種東西大多都是靠時間積累的。人都現實,沒有哪個修行者會願意拜一個年輕人為師,即便那個年輕人本領不弱。

“難怪。”方月去恍然大悟。

“對了,少門主說的那個晨星,她畢竟是女子。”黎晝似乎有些苦惱,“不知加入我們二人同行,路上方不方便?”

方月去沉默起來。

方不方便他沒想過,他隻覺得,有旁人在,她總能收斂一些。

黎晝就這麽望著方月去,半晌,方月去不曉得想到了些什麽,臉上一紅,末了卻輕咳兩聲。

他說:“無礙。”

黎晝笑吟吟道:“有少門主這句話,我們便放心了。”

從始至終,除卻那一聲輕咳,林無妄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他仿佛是隻影子,隻跟在黎晝左右,對黎晝的意見毫無反應,不讚同也不反對,隻那麽跟著。

進客棧、選房間、用晚飯,比之黎晝的健談,他簡直安靜得不存在一般。

整個用餐期間,黎晝看似認真,可每每周邊有動靜,他都會往邊上望,像是在等著什麽。

方月去沒有留意,林無妄卻是看在眼裏。

先前麵上一點笑也被磨得幹淨,他的眼神越來越沉,餐後回房,黎晝瞧見他模樣,不覺有些疑惑。

怎麽這樣板著臉?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欠了他多少錢。

“怎麽了?”黎晝坐在桌邊,倒了兩杯茶,往林無妄那兒推了一杯。

林無妄本想當沒看見,但猶豫了會兒,還是坐下來。

他接過茶盞,直截了當:“師尊與那女子到底有何淵源?”

“淵源談不上。”黎晝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我有事求她。”

求?林無妄皺了皺眉。

“也不知能不能求得成,畢竟她看上去在躲我。”黎晝歎了聲。

他知道林無妄憋了一路,就是想問這個,現在的孩子大多好奇心重,這沒什麽。

“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一並問了吧,能說的我都告訴你。”

“那不能說的是什麽?”

黎晝聳聳肩:“不能說的自然是不能說,你問了我也不能說。”

他一派輕鬆,卻讓林無妄覺得是自己在無理取鬧。

“那我沒什麽想問的了。”林無妄起身便要往外走。

黎晝沒想到他會是這麽個反應:“你去哪兒?”

“我出去散散心。”

黎晝想了想:“帶上鑰匙。”

“不必。”林無妄賭氣道,“我今夜不回了。”

黎晝有些好笑,好端端的這是在鬧哪門子脾氣?

“不回?你睡屋頂?”

林無妄不再答他,拔開門閂就要出去。

“無妄!”

從前沒有發現,原來他這個名字並不適合在情急時喚,叫出來好似犬吠。黎晝分心想到,想著想著就笑了出來。

然而剛剛笑開,黎晝就瞧見了林無妄不怎麽好的臉色,又壓下笑意。

黎晝握拳放在唇邊輕咳:“你在鬧什麽呢?”

林無妄慣來喜歡看黎晝笑時的模樣,偏偏這下,他看著來火,滿心都是被輕視的怒氣。也許被師尊發現,會覺得他這氣來得沒有道理,但情緒這種東西,要來要走,本來就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繞到林無妄麵前,黎晝背對著門,正要開口,忽然感覺有點兒不對。

“你是不是長高了?”

原先矮他半個頭的小徒弟不曉得何時已經可以與他平視,隱約記得最初撿到林無妄的時候,對方的五官還捎帶些稚嫩,可或許是天天相處,他忽略了林無妄的變化,今日才發覺,林無妄麵上的青澀稚嫩已然褪去大半,加之此刻情緒不好,眉眼也隨之淩厲起來。

看上去怪叫人有壓迫感的。

“什麽?”

“你看起來長了些個子。”黎晝比畫了一下他們倆的頭頂,嘖嘖兩聲,“這才幾天,你竟和我一般高了。”

林無妄麵色不豫:“師尊阻我,就是要說這個?”

黎晝輕咳一聲,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你怎麽了?”黎晝問完,覺得有些生硬,於是又加一句,“在鬧什麽脾氣?”

加完這一句發現還不如不加。

鬧脾氣?林無妄輕嗤。

“我沒有。”

口是心非的經典回答。

黎晝想了想:“你不喜歡晨星?”

“晨星?”林無妄嘴角一勾,“師尊記性真好。”

“少來這套。”黎晝不喜歡整什麽虛的,“你不喜歡她?為什麽?”

林無妄撇過頭,並不作答。他明白黎晝的性子,簡單幹脆好相處,偏這下弄得他有口難言。倘若黎晝和他繞些彎子,他還能裝作被繞進去講出心裏話,可對方這麽直來直往,他反而沒辦法再說什麽。

不想回答,又懶得用原來裝可憐的方法對付黎晝,於是林無妄垂眸,隻靜靜站在那兒,半晌才開口。

他說:“我不喜歡,半點兒都不喜歡。”

黎晝再次站定,軟了言語:“就當為了師尊?”

“那師尊呢?”林無妄又道,“師尊連待我坦誠都不願意,卻叫我為了師尊忍一忍,這是什麽道理?”

林無妄的語氣幾近逼問,話音剛落,便有風攜帶寒意從四麵八方湧來,仿佛天地都在為他造勢。那一瞬間,林無妄身上迸發出來的壓迫感,即便是黎晝都被逼得退後一步。

這是接任四合宗後,黎晝第一次感覺到威脅。

而這份威脅,竟是來自他的小徒弟。

“坦誠?”

黎晝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隻覺著心底發涼,又是氣又是失落。難道要告訴他,他命燈飄忽、燈芯不穩,不知什麽時候就要死了,而自己卻連救他的辦法都沒有?

良久,黎晝低笑:“你覺得我待你不坦誠……興許,也沒錯。”

話音落下,再無人開口。

林無妄垂眼,眸色忽紅忽暗。他鬱結於心,有氣想發,可這下真發出來,看見師尊反應,他又有些後悔。

林無妄將手斂在袖中,拳頭握了又鬆,仿佛無措,又仿佛在忍耐著什麽。

“天色已晚,師尊早些休息。”短短一句話,他幾乎是咬牙說出來的。

說完,他轉身推開窗子,一躍而下。

黎晝麵色複雜,在門板上靠了許久才往窗戶邊走去。他往下看,然而窗外的院落空空****,連落葉都被掃了幹淨,什麽都沒有。

明明是想他好,卻叫他生氣了,還氣到離家出走。大晚上的,也不知他要去睡哪裏。雖不是尋常人,但到底是小孩子,白紙一張,難免讓人擔心。

黎晝倚在窗邊,低了眼睛,月光如水灑落在他身上。

“我當徒弟的時候,可不敢這麽和師父鬧脾氣。”

他說罷,停了停,回憶著方才發生的事情。他說是說林無妄鬧脾氣,但過程中,他也有衝動的地方。

“如果你現在回來,我便原諒你。”

黎晝說完,轉念又一想,若自己與林無妄互換立場,自己在生氣,林無妄卻滿不在意,他也會更氣,因為對方根本不在乎他的情緒。

“或者……”

黎晝將身子微微探出去些,聲音很輕——

“我和你道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