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月光裏的少年

淩晨,路燈微亮,夜色濃黑。

某個房子裏,傳出各種聲音:玻璃破碎的聲音、低聲抽泣嘶吼的聲音、急促的呼吸聲。

“哭什麽,我還沒哭呢。什麽叫作你不想參加比賽了?”林霍緊鎖眉頭,語氣不善,“訓練辛苦,想休息,給你放假給你時間休息,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成就……”

“你問了我也沒辦法解釋,如果你站在我的角度思考,你就知道我在害怕什麽、恐懼什麽。”

“我當然不能理解,放著好好的前途不要非要放棄。你要放棄,得給我拿個理由出來!”

“沒有理由,這就是我的理由。”柚一紅著眼睛,幾乎是嘶吼著說了出來。她喉嚨發澀,那裏有一句話卡著,卻怎麽也吐不出來。

麵對少女無厘頭的要求,林霍始終摸不著頭緒,緘默著,麵前精心準備好的菜肴早已喪失了它的魅力,擺在桌上默默散去熱氣罷了。

“我們現在不適合交談,我真的太累了,放過我吧!”柚一撇下一句話便摔門而去,隻留下林霍佝僂著身軀在燈光下沉默。

“嗯……”黑暗裏縮成一團的人發出低哼的聲音。

因為疼痛蜷縮成一團的柚一終於挺了過去,逐漸舒展身軀,額角的秀發和背後的衣衫已經濡濕,緊緊地貼在皮膚上。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喉嚨滾過一陣暖意,緊蹙的眉頭稍稍舒展。被疼痛遮蓋住知覺的四肢逐漸恢複,趁著痛覺暫緩還未到達大腦皮層,她立即決定出門看診。

柚一本以為自己是堅強的,直到冷瑟的風向她襲來時,她才意識到自己也是渴望被疼愛的小孩。風吹得她眼睛發澀,滾燙的淚花掉落出來,順著皮膚的紋理下落,她沒好氣地抹了一把吸了吸鼻子把眼淚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經過各種診察和化驗最終確定為急性腸炎,拿著一堆化驗單子去結賬的柚一幾乎掏空了口袋裏的所有錢,就連贏來的獎金也所剩無幾了。

從醫院出來的柚一匯入上班的人流中,逆行而上。向她投過來的目光有疑惑,有打探,有羨慕……還有不解。人們的本能是偽裝,即使腦海裏一片驚濤駭浪,表麵上看起來依舊可以波瀾不驚。那些視線固然炙熱,固執的柚一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太陽不情願地在天空中打了卡便回家繼續睡回籠覺了,烏雲很快便拉幫結夥地蓋住天空上的藍,整個天空都被灰色的密網籠罩。

壓抑,沉鬱。

她求救般地逃離,回想起剛才那些帶有侵略性的眼神,還是覺得觸目驚心。

沒有日光籠罩的天空顯得有些單調,灰白色的雲層擠在一起,吵鬧著,擁擠著。微風拂過,吹動幹枯樹枝上的幾片枯葉,沙沙作響。

“浦昭你怎麽還不找女朋友?”

“浦昭你怎麽長這麽醜?”

“浦昭你以後的孩子是不是也像你一樣醜?”

……

鬧鍾刺耳的聲音將被噩夢纏住的人一把拉出沼澤,浦昭掙紮著起身,抓了一把亂糟糟的頭發:“做個夢還能被那個臭小子欺負,啊——嘟嘟,真的是……”

剛好路過的嘟嘟聽到自己的名字,打著哈欠推開房門眨著無辜的大眼睛望著他,問:“你找我?”

“沒有,趕緊去洗漱!”

“哦。”

坐在餐桌前的浦昭一直在偷瞟乖乖吃飯的嘟嘟,被發現之後還要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移開視線。

“你有事啊?”嘟嘟抱著牛奶喝了一大口,眼睛看著別扭的浦昭。

“沒有。”

“哦,我吃好了,去上學了。”跳下椅子的嘟嘟準備去背書包。

“嘟嘟。”

“啊?”嘟嘟轉頭看浦昭,淺褐色的眸子裏波動著靈動的水光,像一塊成色上好的琥珀。

浦昭吸了一大口氣鼓足勇氣問了出來:“你真的覺得我很醜嗎?”

“不醜啊,但還是沒有我帥。”嘟嘟挑了挑眉毛展示自己的魅力,“我吃飽了,我要去上學了。”

起床氣還沒有散盡的浦昭呆呆地目送嘟嘟出門,眼睛懶洋洋地瞥到牆角上的時鍾,慵懶的少年意識到自己將要遲到立馬精神抖擻起來,換好衣服洗漱完畢,咬著麵包片拿著車鑰匙就往外跑。

人擠人的道路上,嘟嘟夾在中間不知道被誰擠了一下,撞在了一個厚實的背上。嘟嘟背著書包仰頭望著前麵個子高高壯壯的學生,不禁張大嘴巴,小聲嘟囔:“和一堵牆一樣!”

那高壯的學生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嘟嘟的話,轉過身子惡狠狠地盯著嘟嘟,手裏拿著的烤腸被他一口塞進嘴裏,他一邊嚼著香腸,一邊氣勢洶洶地靠近嘟嘟,每一步都像是在示威。嘟嘟僵在原地像一尊石像,一動不動。

最後,那高壯的學生朝嘟嘟身後的小販一笑,說:“阿姨,給我一個芝士熱狗。”

嘟嘟扭頭看著那高壯的學生,愣了愣神。對方發現正在看他的嘟嘟,問道:“你也要吃嗎?”

“不用了,你慢慢吃吧。”嘟嘟想起剛才對方凶狠的模樣,不禁在心裏打了個冷戰。

嘟嘟一邊搖頭,一邊抓緊離開。

柚一揉著微微疼痛的肚子伸手推開藥店的大門。

因為吃了太多麵包導致拉肚子,她一大早就跑來藥店買藥,拎著藥走出來時正好遇到要去上學的嘟嘟。

“馬澤童小弟弟?”

嘟嘟回過頭看到柚一時臉上笑開了花:“柚一姐姐?你怎麽會在這裏呀?”

看到柚一手裏的藥,他又問:“不舒服嗎?哪裏疼?”

“現在已經沒事了,要去上學嗎?”

“嗯。”嘟嘟點點頭,“姐姐不舒服就要早一點回去好好地休息,煮一點粥吃暖暖肚子哦。”

嘟嘟一邊說,一邊比畫著,小小的臉上帶著一層薄紅。

“老大!”一隻小手拍在了嘟嘟身上,“今天第一節課是英語,老大今天抄英語作業的時候得快一點,不然會被罵的。”是小易。

嘟嘟有些尷尬地看著柚一,然後捂住了小易的嘴:“怎麽會,我可是最喜歡學英語呢!柚一姐姐生病了就要多休息哦,我還有點事情就先走了。”

他走出去幾步又回頭:“姐姐以後可以叫我嘟嘟,聽著親切一些。”

柚一朝嘟嘟揮揮手:“嗯,好,要好好學習哦。”

“有時間我們再見哦。”嘟嘟一邊拖著小易往前走,一邊扭頭對柚一說。

被捂住嘴巴的小易不解地看著嘟嘟:“唔唔唔……”

“啊,抱歉啊朋友。”走遠了,嘟嘟撒開手,拍了一下小易的肩膀。

“老大你怎麽這麽奇怪,你不是最討厭英語的嗎?”

嘟嘟語重心長地說:“有些時候男人就是要說一些不得已的謊話。第一節就是英語課吧,我作業還沒寫呢,快把你的給我抄抄!”

望著嘟嘟的背影,柚一自言自語般嘀咕:“真是可愛……”

便利店的貨架上整齊地擺著各類飲品,柚一站在一排酸奶前思考著買草莓味還是原味,肚子裏隱約傳來的疼痛讓她一下子清醒過來,拿了林霍愛吃的麵包又在櫃台前買了現熬的粥。結完賬,她這才慢悠悠地去等公交車。

出門後,她被太陽晃了眼,下意識地伸手擋在眼睛上方。她一邊張望著路過的公交車,一邊慢悠悠地咀嚼著粥裏的米粒。吃完最後一口,她將杯子丟進垃圾桶,這才看到公交車正不緊不慢地挪動過來。如她所計劃一般,所有的事情都完成得剛剛好。上班高峰期的公交車裏,她困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裏勉強站穩腳。她漫無目的地望著人行橫道上準備上班的白領們,他們每個人手裏幾乎都端著一杯咖啡神色恍惚地盯著指示燈。

柚一的眼睛裏晃過無數無關痛癢的景色,神思放空,她大概自己都沒注意到情緒的變化。

“‘薑柚一退出射擊比賽,將不再參加比賽回歸生活’,這是瘋了嗎,放著大好的前途回歸生活?”

“那些一出生就注定不平凡的人怎麽會癡迷我們普通人的生活,估計就是最近壓力大休個假罷了。等她玩夠了,她還是那個站在射擊場上的天才。哪會像我們一樣,每天從五環外擠一個小時的地鐵,再轉公交車去上班。”

“那倒也是。”

兩個上班族離柚一隻有一步遠,他們的對話聽起來像看透所有人一般自信。柚一偷聽得津津有味。

“她十九歲對吧,我記得她才出名沒多長時間。”

“人家十九歲已經登上了國際賽場,我二十九歲卻還要擠著公交車上班,人生毫無目標和夢想。”

“我什麽時候也能當一回天才呢?”

“夢裏,夢裏啥都有。”

上班高峰期,免不了遇上堵車,公交車司機猛踩一腳刹車,車裏的乘客腳踩腳頭碰頭已不鮮見。柚一本能地抓緊扶手控製著身體平衡,隻是委屈了她手裏帶給林霍的“禮物”。等公交車停穩,從人群中擠出來跳下車的柚一頓覺重獲自由。

她注意到自己手裏癟癟的麵包片“嘖嘖”兩聲又安慰自己道:“禮輕情意重,老林肯定不會嫌棄的。”

柚一蹦蹦跳跳地朝著俱樂部跑去,一推開門就看到俱樂部全體工作人員站在兩旁齊刷刷地看著她,林霍站在中間拿著俱樂部的服裝慈祥地笑著。

柚一努力控製好自己的表情,疑惑地把視線落在林霍身上:“咋……咋這麽大陣仗?”

“作為俱樂部的新員工,自然歡迎禮也少不了啊。”林霍將俱樂部裏教練的製服遞到柚一手裏,臉上的表情也垮了下來,湊到柚一耳朵邊說,“一會兒我再跟你掰扯掰扯。”

柚一倒吸一口涼氣,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哈哈哈,老林還花心思安排啊。早說啊,我也應該給你帶點什麽東西,這不早上買的麵包還沒吃完,小小禮品不成敬意你請笑納。”

林霍蹙著眉頭看著柚一手裏擠成片狀物的麵包抿了抿嘴,柚一笑嘻嘻的樣子讓他不忍拒絕,十分無奈地握在手裏,背在身後。

柚一將製服套在身上,寬鬆的衣服鬆鬆垮垮地罩在她的身上,她推開林霍辦公室的門,毫不見外地找來一把椅子坐下蹺起了二郎腿。

“老林,我今天都幹啥?”

“俱樂部目前的教練除了有固定的VIP預訂,剩下的就是幫助新來的顧客查看設備安全的事情。”林霍嗑了一顆瓜子,手裏抱著一本書眯著眼睛仔細地看著上麵密密麻麻的字。

柚一也抓了一把瓜子不慌不忙地往嘴裏送:“那今天我什麽事都沒有嗎,真好。”

“這就不知道了,萬一哪個倒黴蛋就來找你呢!”

“最好這個倒黴蛋今天不要出現,這樣我就可以休息了。”

“既然選擇了,就別動不動逃跑躲避,不然看我不教訓你!”

柚一聽懂了林霍話中的意思,表明心意:“俱樂部一天不垮,我薑柚一就一天不走。”

“你就真不想和我解釋點什麽?”

柚一轉動著眼珠子,搪塞道:“能有什麽啊,就……就年少無知唄,現在知道了也了解了不就主動來找你了嘛。”

“人生哪有事事如意,不過都是勉強過活。”林霍端起茶杯輕抿一口,“把所有的‘不得不’當作你自己的選擇,心情就會舒服一些。”

“大概是吧。”

柚一低著頭,將所有的敏感脆弱藏在了心裏。她不敢表達自己的想法,比起林霍的失望,她更能接受此時此刻的埋怨和刁難。林霍用厚重的書本掩飾自己偷看的眼神,他等待著柚一的反應,哪怕隻是一聲歎氣他也可以做些什麽。

兩人相互揣測著對方的想法,卻都不肯做那個捅破窗戶紙的人。

“刺啦——”

浦昭的球鞋在地板上滑出聲音,他跳下自行車就往教室裏跑,踩著上課鈴聲邁進了教室的大門。入秋的天氣,總會在人們認為要冷的時候放出幾天高溫,不知道是為了給蟬充足的歌唱時間,還是單純為了戲耍換上厚衣裳的人們。

年邁的教授在台上唾沫星子紛飛地講述著知識點,浦昭在書本上寫寫畫畫,再之後注意力就全部被落在窗台上的蟬吸引住了。

它仰臥著,四肢還在顫動,看起來想要爬起來但明顯吃力得很。

浦昭注視著它的一舉一動,絲毫沒注意到砸在他桌子上的粉筆。教授從講台上走下來站在他身側咳了兩聲:“浦昭同學,請回答一下什麽被稱為非暴力語言?”

“非暴力語言……通過觀察、感受、需求和請求構成重要模式,適用於各個層麵的交流和各種環境……”

“坐下吧,好好聽講。”

重新坐下來的浦昭安分了許多。

兩堂大課上完已經到了午飯時間,浦昭端著餐盤和朋友坐在一起。

“昭兒,你今天太帥了,幾句話就把教授的火氣給滅了!”

舀起一勺咖喱飯的浦昭瞪了一眼坐在對麵的朋友:“吃你的飯吧!不提這件事還好,一提我就來氣,唐老頭過來的時候為什麽不告訴我一聲,笑得最歡的就是你!”

麵對浦昭的質問,白一南開始回想當時的自己在幹什麽,想了半天得出了結論:“我那不是,那不是睡著了嘛。”

“我原以為上天把嘟嘟派下來就是為了折磨我,沒想到啊,我身邊還有塊‘點心’,裝的都是廢物餡。”

“哎呀,昭兒,我錯了,下次不敢了。”

浦昭冷哼一聲,眼神無意間瞟到旁邊的女生。那女生發現後立馬低了頭,羞紅著臉端正自己略微豪放的坐姿。

“都把人家姑娘瞅得害羞了!”白一南故意放大音量。

那姑娘聽完之後又將頭埋低了一些,羞紅的臉頰開始發燙。

“對人家姑娘有意思?”

浦昭剜了白一南一眼:“如果看一眼就是喜歡,那你現在是不是已經愛我愛到骨子裏了?”

“你這小子還真是大膽。”白一南假裝出害羞的樣子,“那倒也不是不可以啦,給我點時間考慮一下。”

白一南的一雙三角眼微微下垂,彎月唇微微上揚,然後模仿著女生掩頭發的樣子,伸手將自己的鬢發攏到耳後,嬌滴滴地收攏雙肩露出害羞的神色。

“嘔!”

做完一係列動作沒等浦昭做出反應,他自己倒先惡心起來了。

“神經病!”

本來就沒胃口的浦昭被白一南這樣整了一番,連食堂都不想再待下去了,頭也不回地離開。

白一南連忙扒了幾口飯到嘴裏,然後小跑著去追浦昭。

“原諒我吧,人家知道錯了。對了,今天射擊俱樂部有新教練上任,一起過去看看?”

“隨便!”

“口嫌體正直”的浦昭禁不住白一南的**,兩人在下課鈴響起時衝出了教室。為了避開人流高峰,他們選擇自行車作為交通工具,很快到達目的地。

“請問白先生、浦先生,想選擇哪位教練,還是想單獨練習?今天我們俱樂部來了新教練呢。”前台小姐站起身,擋住了身後的教練空閑提示板。

白一南詢問前台小姐:“新來的教練真的很漂亮嗎?我看到俱樂部會員群裏今天早上發的信息,據說是很優秀很漂亮的女教練,是真的嗎,沒騙人吧?”

前台小姐溫柔地笑道:“是的,很優秀也很漂亮,兩位要選擇新教練陪練嗎?”

白一南藏起偷笑,幹咳幾聲:“那就選這個吧。”

“好的,這就為兩位安排。”

前台小姐麵帶笑容,用麵前的座機撥通了柚一的電話。

正在和林霍嗑瓜子的柚一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她扔下瓜子拍了拍手裏的殘渣,將含在口裏的瓜子殼啐了出來。

“喂,您好。”

“薑教練,有顧客預約您陪同射擊訓練,請您準備一下。”

柚一瞄了一眼偷偷聽她講話的林霍:“這麽快就被翻牌子了?好,我知道了。”

拿著書本擋臉的林霍感受到穿透過來的炙熱目光,仰起臉:“幹啥啊,我臉上有金子?”

柚一雙手插進口袋:“不說了,我去觀察一下敵情。”

林霍視線跟隨著柚一,柚一打開門出去,從門縫中能夠看到前台小姐張望的樣子,他滿意地朝對方伸出大拇指,前台小姐指了指手機。不一會兒,他的微信就響了起來:

“老板,獎金,要獎金!”

“辛苦了,我會看著辦的。”

駐足在4號訓練場門口,柚一透過門上的玻璃望了一眼,林霍口中的“倒黴蛋”正在裏麵聊得開心。

白一南嘴角上揚:“我怎麽越來越興奮了呢,美女教練,嗯……”

浦昭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知道了。”白一南忍了幾秒鍾又開始了幻想,“長頭發的,不,還是長度剛披到肩膀最合適。個子呢,不要太矮,氣質清冷一些,臉上寫著生人勿近的那種……剛剛好。”

“嗯嗯,你覺得好就好。”浦昭十分敷衍地迎合著他。

站在門外的柚一突然開口:“來射擊俱樂部目的是來訓練或者是有興趣學射擊的,要是把注意力都放在教練身上有些不太好吧?”

聽到熟悉的聲音,浦昭先是一怔,抬頭,眸子裏透出來的水光都溢著心動的溫柔。

“真的很像我描述的樣子……”白一南呆愣地直起身子癡笑著伸出手自我介紹,“我叫白一南,商學院大一的學生。”

“你好,薑柚一。”柚一伸出手拍一下白一南的掌心和手背,比出槍的樣子對著他的頭開了一槍。

“薑選手是通過當教練打發業餘時間嗎?”浦昭的笑燦若星辰,撩動著心弦。

“偶爾。”柚一點頭。

“你們認識?”白一南看著兩人。

柚一沒有回答,而是轉頭去拿氣槍準備做演示。愣在原地的白一南將頭轉向浦昭,那雙眼睛裏充滿疑惑。

感受到白一南的視線,浦昭望了過去:“幹什麽?”

“我覺得你有什麽事情瞞著我,而且有了證據。”

浦昭挑著眉毛:“嫉妒?”

白一南小雞啄米般點點頭,浦昭垂下眸子,嘴角浮起淺淺的笑意。

見狀,白一南滿腹狐疑。

“聽前台小姐說,你們都是老顧客了,你們平時都有學過射擊的基本招式吧?”柚一背對兩人,通過瞄準鏡對焦靶心。

“有,有學過的。”

“幫我省了點力氣。”柚一的聲音輕飄飄地落下,手指扣動扳機,連發三槍,顯示板上閃爍著環數。

白一南目瞪口呆地拍手叫好。

柚一緩緩轉過頭:“我示範完了,你們開始吧。”說完扭動脖子,僵硬的脖子發出骨骼摩擦聲。

白一南咋舌,湊到浦昭耳邊:“昭兒,這不是個普通姑娘。”

“很有意思不是嗎?”浦昭和白一南對望一眼,轉身去拿氣槍準備開始練習。

“你是不是惹了什麽桃花債,跟那個教練?”

浦昭舉著槍對準白一南的頭:“這麽多年了,其實我有時候真的挺想這麽做的。”

“別鬧!”白一南躲開槍口難得認真地看著浦昭,“昭兒,要是攤上什麽事情就和我說,都是好兄弟。”

“我現在還真有個事情需要你幫忙。”

“什麽?”

“把嘴閉上。”

“如果你口中的有意思是拿生命開玩笑,那我還是要出麵製止你一下的。”白一南握住浦昭的手,“我不能親眼看著你去送死呀。”

浦昭翻了一個白眼,用手指點著白一南的額頭:“有病就去看病,別在這裏發瘋。”

“打五發子彈,如果你贏了我支持你,如果我贏了就聽我的。”

“嘁,誰怕誰!”

兩人端著氣槍尋找著舒服的位置,白一南忽然想起什麽轉頭對柚一說道:“薑教練就來當裁判吧。畢竟這是因為你才引起的戰爭,你總是要做些貢獻的。”

慢半拍的柚一遲遲沒有反應過來,呆愣了半天也沒理清楚自己到底惹了什麽禍。

男人之間的鬥爭就這樣開始了,兩個人的實力不相上下,但在穩定性上白一南差了浦昭很多,不過才打出兩發子彈,他已經是汗流浹背。最後一發子彈浦昭故意沒有放氣彈進去,一發空包彈打了出去。

看了顯示板的環數,柚一得出最後比賽結果:“白一南勝出。”

“你這是承認我的話說對了?”

浦昭聳聳肩,手指捏起氣彈上膛,扣動扳機,顯示板上閃爍著9環的數字。

“如果算上這槍的成績,是浦昭勝出。”

浦昭望了一眼柚一笑了一下,又轉頭看向白一南,眼神意味深長。

“不錯嘛,但你還是輸給我了啊。男人嘛,還是要氣度大一點。”白一南自動屏蔽了浦昭的信號,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拍拍浦昭的肩膀。

浦昭臉上始終帶著淺淺的笑意,不反駁也不解釋。

柚一上下打量著那個從上到下都詮釋著溫柔的少年,打出的空包彈故意放水讓朋友勝出,至於比賽結束後的那一發子彈是在強調他對控製局麵有十足的把握。

最讓柚一感到佩服的事情是,浦昭對白一南的說辭並不在意,全然一副我知道自己的實力,不需要別人評論的樣子,瀟灑又自信。

這氣質是柚一學不來的,她很在意別人的點評和看法,會敵視疏遠甚至是選擇逃避。

“薑教練,薑教練?”

“嗯……怎麽了?”柚一回神。

“我們兩個剛才說的話你沒有聽見吧,我就知道。”白一南提高聲音,“今天預約你的時間已經到了,我們就先走了。”

“嗯,好。”柚一點了下頭,表示同意。

路過柚一時,浦昭停下來站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摸了摸柚一的頭,從口袋裏翻出一顆薄荷糖遞給她:“這是薑教練的小費。”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白一南站在門口,眼神裏暗藏著八卦的意味。

愣住的柚一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額頭上還留有餘溫,伸手去摸,才發現手心裏握著的糖果。

柚一呆望著兩個少年的背影,她咳了幾聲將那些情緒淹沒,拖著步子朝前台挪動。

前台小姐聲音甜美:“您的會員卡請拿好,歡迎下次打卡。”

離去的少年在邁出俱樂部的一刹那又忽然回頭,四目相對。

突如其來的驚詫再加上溫柔如暖陽的燦爛笑容一下子向柚一襲來,她又像個木偶人似的呆愣在原地。

“柚一,你沒事吧?”前台小姐問。

“啊?哈哈哈,沒事,沒事。”柚一支吾半天,“我……嗯,我去找老林,你先忙,哈哈哈。”

她像是想起什麽似的,轉頭問前台小姐:“剛才那個男孩子,是叫浦昭嗎?”

“對,是我們俱樂部裏的老顧客了,你認識?”

“嗯……算是吧。”

“是不是男朋友啊?”

“啊?不是的,我沒有男朋友。”柚一嘴角輕輕揚起一個弧度,“你先忙,我不打擾了。”

柚一匆匆走了。

辦公室裏,林霍並不在,柚一尋摸了一圈也沒找到,於是倒在林霍的真皮座椅上,整個人都陷進了柔軟的旋渦裏。

“哎喲,我的媽啊!”

掙紮出來的柚一不知道手碰到了哪裏,點開了電腦播放音頻。

“10.9環,今晚的冠軍得主出現了,薑柚一!”

她匆忙按了暫停,對熱鬧的比賽視頻有些抵觸。

柚一滑動著鼠標關閉網頁,這才發現視頻裏的自己,臉上掛著汗珠,張大嘴巴,高舉著金牌,頭撇向一邊,想尋找片刻寧靜。

這時,敲門聲響起。

“咚咚咚!”

柚一對門口喊道:“老林不在,我是柚一,進來吧。”

前台小姐推開門,將頭探進來:“是柚一啊,我還以為老板回來了,一起去吃午飯呀。”

“不用了,我還不餓。”

“好,那我先回去了?”

“嗯,好。”

剛說完不餓的柚一肚子馬上咕嚕嚕地叫了起來。她拍拍肚子,準備去茶水間吃點東西。

射擊俱樂部的茶水間裏放著點心零食,員工在工作時間裏點的外賣也可以報銷,柚一很喜歡這種員工福利。

茶水間的門沒有掩上,員工們聚在一起吃飯休息,溫馨的畫麵光是看著就已經讓她感到幸福。

“柚一不打算參賽的事情,你們知道嗎?”俱樂部裏實習女教練的話勾起了其他人的八卦欲望。

“不清楚,老板也沒提過啊。”

“如果我是她,睡覺都要笑醒了。國內數一數二的射擊教練是自己的幹爹,自己還那麽有天賦,光是比比賽領的獎金就夠吃一輩子了吧。這麽一想老天還真是不公平啊,人家十字打頭的年紀名和利都已經擁有了,而我卻還在這裏當實習教練。”

一直沉默的前台小姐忽然開口:“什麽東西都有一個限度,她的起點本來就高遇到瓶頸肯定也正常,估計過一陣子就……”

“她那個脾氣你還不知道,說風就是雨,說著火就炸。我看啊,她就是由著自己性子來,老板對她什麽樣我們都心知肚明,為了培養她,把自己培養了十年的世界級選手生生送了出去,我估計她肯定又是一哭二鬧三上吊求的老板。表麵上一副不爭不搶,實則是拚了命地擠掉別人……反正她不是什麽好東西,她的親生父母不就是被她克死的嗎?把自己的父母克死了,現在又來克老板。”

前台小姐有些不悅:“嘴怎麽這麽惡毒,好好的女孩子被你說得這麽不堪?”

“若沒有證據我又怎麽會說出來,你們自己好好想想吧。”

門外,柚一聽得一清二楚,字字見血,句句戳心。她伸出去開門的手僵了好一會兒才收回來,始終沒有勇氣去麵對詆毀她的人。這些話比起同為比賽選手圈子裏的同齡人以訛傳訛的話,還算是溫柔的。他們用盡心思去杜撰,去胡謅,沉浸在自己編造的故事裏,眉飛色舞。

她轉身離去,饑腸轆轆的胃已經被情緒填滿,眉宇間也增添了疲態。

路上,有同事打招呼:“是柚一啊,一起吃午飯啊。”

“不用了,我還不餓。”

“好,那我去了。”

“嗯。”

柚一回到辦公室,趴在桌子上,手指敲打著桌麵。

憑什麽,憑什麽我要活在別人的評價裏?那隻是薑柚一這個名字的榮譽又不是我的,憑什麽要求我也要遭受著旁人的注視和議論……

柚一思緒雜亂,將頭埋在臂彎裏,眼皮逐漸沉重。

協會研討會上,林霍翻著手裏的比賽邀請函,上麵清清楚楚寫著柚一的名字。

但柚一是什麽態度,還是一個謎。

“林教練,這次的比賽肯定也是要帶自己最得意的徒弟來吧?”

林霍起身握住對方伸過來的手,麵對對方的提問,他卻給不出一個肯定的答案。

研討會結束後,林霍打電話回俱樂部,確認柚一沒有離開過俱樂部,這才將懸著的心放下。

他看著手裏的邀請函,隻要柚一沒有離開俱樂部,就有大把的機會讓她參加這個所有射擊運動員夢寐以求的選拔大賽。

哪怕是逼,也要把她送進去。

聽到電話裏一陣忙音的諾一皺起了眉頭,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自己結束集訓的消息,卻怎麽也打不通姐姐的電話。他坐在更衣室的長椅上用毛巾擦著發絲上的水珠,撥出去一串數字後把手機開了免提放在了椅子上。肩膀和手腕上都留著一個四四方方褐色的印子,他剝開膏藥貼了上去。

對他而言,那不是傷痕,而是作為一個網球運動員的勳章。

“諾一啊,怎麽了,集訓結束了?”

“對啊,老爹,薑柚一又幹啥去了?咋不接電話啊?我明天早上就回家了,記得迎接我哦……想吃什麽?什麽都無所謂,讓我好好睡一覺就行……嗯,好,知道了……”

剛掛了林霍的電話,手機鈴聲就又響了起來。

“喂?”

“喂你個大頭鬼,我是你姐,打電話幹啥?”

“就是想看看沒有我在的日子你過得怎麽樣,有沒有特別想念我這個弟弟?”

“你集訓就這麽閑啊,還有空耍你姐?”

“不鬧你了,我明天早上回家,記得接我。”

“不去,自己飛回來。”

“嘴上這麽說不還是會來接我?”諾一將網球拍扔進袋子裏,“好了,記得接我,我要去聚餐了。”

“哦,好。”

還沒等柚一說完電話就掛斷了。柚一看著變暗的手機屏幕,抹了抹自己睡著時流的口水,伸了一個懶腰。窗外已是黃昏的景象,她空空的肚子已經叫了起來。

“睡了好久啊!”

等所有人離開後,她才悠閑地從辦公室走出來。空無一人的俱樂部沒有孤獨沒有冷清,是少有的放鬆和寧靜。

柚一準備打掃射擊俱樂部,但俱樂部還算幹淨,所以並不費勁。

打掃完,柚一盤腿坐在訓練場的一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不遠處的氣槍,棚頂的燈光晃著她的眼睛。

“煩死了!”

柚一起身拿起氣槍,翻找出抽屜裏放著的氣彈,熟練地上膛發泄般對準靶子射擊。她的腦海裏不斷回想其他人對她的議論,那些聲音逼得她快要瘋了。

她把那些人的聲音想象成靶子,不斷地用槍打破毀滅。等她心中壓抑的怒火釋放完,盒子裏的氣彈也所剩無幾了,她緊緊環抱住氣槍癱倒在地,氣息紊亂,眼睛酸澀。

“明明什麽都不知道……明明什麽都不了解,憑什麽對我指手畫腳?”她喃喃著,眼淚落下。

秋風冷澀,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柚一裹緊衣衫,皮膚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她沉沉地呼出一口氣,在空氣中凝結出一片白霧。

公交車上有很多空位置,柚一隨便挑了一個,晃晃悠悠的感覺很快就召喚出了柚一的瞌睡蟲,眼皮也逐漸有了下沉感。

睡夢中,她似乎靠在了一個軟綿綿的墊子上,很舒服也很溫暖,那塊墊子還散發著淡淡的薄荷與檸檬味道。

“小姑娘,這是最後一站了,你不下車嗎?”

柚一被好心的公交車司機叫醒。

她看了一圈空****的車廂,伸了一個懶腰,正好對視上司機師傅投過來的目光:“小姑娘,我要下班了。”

“抱歉,抱歉。”

剛剛醒來的柚一腿腳還是軟綿綿的,迷糊的她站在路燈下發了一會兒呆,直到晚風徹底吹散了她的困意才離開。

她打著哈欠踢踏著步子,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似乎有意識般呼應著她。

柚一忽地轉頭,想要看清身後的人是誰,卻沒見著。

“是貓還是人?我沒有急支糖漿,不要追我了哦。”柚一撇下一句話,小跑著進了小區的大門。

躲在角落裏的少年半個身子顯現在月光裏,他彎著唇,月牙眼裏藏著溫柔的星光,微風拂過,角落裏留下一縷檸檬薄荷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