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化在春風裏的答案

1

好不容易熬完考試季,梁文康一早找上陽葵,想要來個期待已久的、甜甜蜜蜜的約會。結果……

“姐,我想跟你一起玩碰碰車!”

“梁大個兒,你給我和我姐拍張照片!”

“姐,你陪我玩旋轉木馬嘛,好不好!”

“梁大個兒,我想吃巧克力味兒的冰激淩!我姐姐喜歡抹茶味兒的!”

……

肉痛地花掉六十大洋買了倆冰激淩後,梁文康恨不得把陽韞塞進鬼屋裏,鎖上一輩子。

陽葵接過做成Micky Mouse(米老鼠)形狀的冰激淩,舔了一口:“你不吃嗎?”

梁文康衝著陽韞的背影大喊:“男子漢大丈夫才不吃這些甜膩膩的——”

話沒說完,陽葵就把冰激淩送入他口中,笑眼彎彎地問:“好吃嗎?”

梁文康傻乎乎地笑,唇上沾滿了抹茶綠的奶油。

“姐,你怎麽能把自己吃的給他呢?他吃了,你還怎麽吃啊!多不衛生!”陽韞氣呼呼地從陽葵手裏搶過冰激淩,甩到梁文康手中。

梁文康叼著冰激淩,跟在姐弟倆身後,覺得冰激淩格外甜。

瘋玩掉大部分項目的陽韞,在跳樓機前瑟縮了。

“不敢啊!”梁文康嗤笑一聲。

“誰說我不敢?”陽韞話音剛落,黑壓壓的轉盤垂直落下,上麵的人們鬼哭狼嚎。

“啊——”

強風撲麵,此起彼伏的尖叫聲穿耳而過,陽韞嚇得一哆嗦。

“不敢就別去啊!”梁文康眼中的輕視更明顯。

“你去,我就去。”小少年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走啊!”梁文康抓住陽韞,往台上走,回頭對陽葵眨了眨眼。

梁文康進場的時候故意落後陽韞一格,與他錯開坐上去。

15秒倒計時響起,小少年害怕得閉上眼,梁文康趕緊示意工作人員幫他拉開橫杆,溜回陽葵身邊。

“你怎麽下來了?陽韞怎麽辦?”因為吃驚,陽葵的聲音有些尖銳。

陽韞聞聲睜眼,廣播裏剛好播出:“三,二,一,Ready——GO!”

“男孩子要學會獨當一麵,這樣才能長大。”梁文康立正,衝陽韞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收手時,手一揮,大有送別之意。

跳樓機緩慢上升中,一圈人裏,就弟弟一個人發出了鬼哭狼嚎的求助聲。

“姐——姐——姐啊——”

陽葵覺得太丟人,拉著梁文康走了。

被拉著走了一段路,梁文康手腕翻轉,順勢上滑,掌心包裹住陽葵的手。少女的手小而軟,微微涼,像是捏了一團糯米麻薯在手心。

陽葵微微掙了一下,沒掙開,反而被少年乘虛而入,十指緊扣,一步一晃地走進鬼屋。

由於某人預謀,一路上並沒有什麽嚇人的,最後拐進了放映廳,看起了3D鬼片。

煙霧繚繞的特效裏,一隻骷髏伸出細長的指甲,直往人眼球探來。少女柔軟纖長的指骨突然用力,身體忍不住後仰,梁文康探過身,擋在了她眼前。

“都是假的,假的。”他輕聲安慰,拍拍陽葵毛茸茸的後腦勺。

少女濕潤的鼻息縈繞耳邊,梁文康受蠱惑似的垂頭,往陽葵唇邊貼。

手機鈴聲響起,伴隨著一連串的振動音。

陽葵果斷推開梁文康,黑暗裏紅著臉說:“你手機響了。”

梁文康齜牙,恨恨地掏出手機,誰在這時候打來電話?老子要滅了他!

“梁文康趕緊帶隊集合!美國那邊來球探了!想看看我們校隊的實力!半個小時內集合,辦不到老子滅了你們!”

2

鬼屋一別後,一直到除夕,梁文康才從密集的訓練與比賽中騰出空來。在家裏囫圇吞了幾口飯後,梁文康以去醫院探望隊友為由,再三保證在春節聯歡晚會開始之前回家。

1507,梁文康再次確認好房門號,又整理了一下衣領,才敲門。

“進來。”少女清脆的聲音傳出。不知道是不是梁文康的錯覺,這聲音裏帶著某種決一死戰的氣勢。

梁文康剛推開門,就被眼前的畫麵驚得一愣。

保溫杯被打翻在地,紅鼓鼓的枸杞子滿地都是。

陽葵手裏舉著一把裁剪用的大剪刀,目光緊盯輪椅上的老人。她腳邊,刁民俯身齜牙,卷毛奓起,喉嚨裏嗚嗚作響。

輪椅上的白發老人則警惕地盯著陽葵,女王站在老人肩上,目光如炬,鵝黃色的翅膀張開,隨時準備戰鬥。

“你這是?”

“快來幫我,我要幫外公剪指甲,他不樂意,還策反了女王。”

梁文康堅定地站在了陽葵身邊,順便放下了手中的水果籃,兩顆鮮紅欲滴的櫻桃掉出籃子。

女王一秒棄主,陽葵拉著梁文康一個箭步上前,讓他幫忙壓住老人胳膊,操起銀光閃閃的大剪刀,給外公剪起指甲來。

一時間,空氣中隻剩下“哢哢”聲。

“怎麽不用指甲剪?”梁文康發現其實不用特別用力,老人家已經很乖了,隻是麵上很不爽,還噘起了瘦癟的嘴。

“太厚了,指甲剪剪不動。”陽葵一邊小心翼翼地磨圓指甲邊緣,一邊抱怨,“年紀越大,越像小孩,不喜歡洗臉,不喜歡換衣服,不喜歡剪指甲,偏偏還不聽話。”

“要你管,你誰啊?”老人家突然板起臉,凶陽葵。

陽葵一愣,清澈的目光對上老人渾濁的眼球,水光霎時間湧進眼中。

“我……我去洗一下手。”陽葵起身往洗手間走。

梁文康拉住老人皺巴巴的手,拿起剪刀繼續,剪完了,湊到老人耳邊:“告訴你一個秘密:她是您外孫女。”

“外孫女。”老人跟著重複一聲,狐疑地瞧梁文康,“你誰啊?”

“我是你的外孫女婿。”梁文康對答如流。

陽葵回來時,老人目光在兩個少年人之間來回看了一陣,然後雙手握拳,伸出兩個大拇指碰了碰,梁文康賊兮兮地點頭。

一老一小不正經地竊笑。

“你們倆什麽時候關係這麽好了?”不等梁文康回答,陽葵又問,“對了,球探看得怎麽樣?”

梁文康一秒耷拉下眼皮,沮喪地搖頭:“我雖然有些實力,但是還不夠格。”這麽說著,他背對著陽葵趴在老人腿上,寬闊肩膀微微聳動。

陽葵蹲到梁文康身邊,溫柔地摸摸少年的後腦勺:“沒事兒,你還年輕,還有機會。再不行,我陪你一起看看數據,咱們有針對性地去——你在笑嗎?”

陽葵在外公指示性的鬼臉中明白了梁文康的惡作劇,反手一巴掌蓋上少年的後腦勺。

“哈哈哈,騙你的!有球隊看中了你梁小爺,年後他們會再帶人來給我做體能測試。如果沒問題,就可以簽約了。”梁文康裝痛齜牙,扭著臉說,“隻是我去了美國,就沒辦法見到你了。”

“那有什麽,我去美國讀大學不就成了。等你定好球隊,我專挑你那個州的大學轉學過去。”陽葵拉開梁文康,把外公哄到**睡午覺。

“那不行,你這麽優秀,一定要讀最好的大學,劍橋、牛津什麽的。”梁文康跟到床邊。

“傻啊你,那是英國的大學,在歐洲,離美國老遠呢。”陽葵拎起飽到打嗝的女王,塞到籠子裏,掛到陽台去。

“那有什麽,你放心讀你想讀的書,做你想做的事兒。隻要你在地球上,你梁小爺總有辦法找到你。”梁文康跟到陽台。

可能是被太陽曬的,陽葵覺得腦子暈暈的,胃裏暖暖的,忍不住想做夢。她任憑嘴角翹起,親昵地拉住少年的手:“我是下午兩點的飛機,回去吃年夜飯,在那邊待一周就回來。”

“我去送你。”

“不用了,那邊派人來接了。隻是我不在的時候,可以麻煩你多來陪陪我外公嗎?”

“我一定天天來報到,大年初一也不例外。”梁文康拍胸脯保證。

“那……我們家的大寶貝、二寶貝、三寶貝,就拜托你啦!”陽葵先後指了指**打盹的外公、陽台上掛著的女王,還有腳邊啃拖鞋的刁民。

“遵命。”

陽光下,少年身材挺拔,笑容明亮,似乎擔得起任何的托付與期待。

可惜,梁文康都沒來得及履行諾言,變故發生得太快。

3

陽葵是在吃年夜飯時接到急救電話的。等陽家人連夜飛回青城時,老人已經被送進太平間了。

陽葵不信,她離開時還好好的,吵著要吃橘子、鬧著不剪指甲、跟女王有一搭沒一搭地唱著昆曲的人,怎麽可能說沒就沒了呢?

陽葵一點兒都不信,她直接找去病房。

病房裏還沒來得及收拾,小茶幾上擺著水果籃,外公的毛毯揉成一團,塞在床邊的輪椅裏。床單上,還有人側臥過的痕跡;床頭櫃上,一盤切好的梨片被吃掉一半,剩下的已經發黃。

淚水猝然湧出,陽葵眼前一片朦朧。她記得,她離開前,外公嚷嚷要吃橘子,這一上午已經吃了三個了,陽葵怕他上火,沒答應,給他削了一個梨,切片,剩下的果核她就順嘴啃了,剛好被實習醫生看見,連忙搶過:“大過年的,不興分梨吃!”

陽葵還笑她呢——“姐姐你別學醫了,改學民俗學去吧!”

現世報……陽葵捂住臉蹲下來,低低的啜泣聲從指縫漏出。

門外,老太太坐在長椅上,陽博和陽韞父子守在門邊,靜靜望著女孩絕望的背影。

正月裏不宜大辦喪事,更不宜請人赴喪。

陽家在蘇家老房子裏簡單擺了個禮堂,通知了陽葵外公的幾個舊友,在後院裏擺上幾桌菜,供來客歇腳。

來的都是年過花甲的老人,進了堂,上過香,對著遺照念叨兩句,拄著拐杖挪到後院嘮嗑、曬太陽、打牌,咳嗽聲中夾雜著笑語。

陽葵穿著孝衣,站在堂前,來一個人鞠一個躬。陽老太太沒有出麵,陽博裏裏外外忙著打點張羅,陽韞穿一身黑色正裝,小大人似的守在姐姐身後,姐姐幹什麽,他就跟著幹什麽。

梁文康從陽韞那邊得到消息帶著脫喪團成員一起過來時,已經是下午三點了。

年初一那天,他去1507號病房,發現房間空了,問護士,護士的話讓他慌了。他不停地打電話給陽葵,卻始終沒有回應。他跑到陽葵家,小洋樓裏也沒有人。一直到今天上午,他才接到陽韞的語音電話,小少年一開口就哭:“我姐什麽都不吃,什麽都不喝,也不說話,我真的好害怕,你來勸勸她吧。”

見到陽葵時,梁文康卻又不知道該怎麽勸了。

短短幾天,少女瘦了好多,眼窩深深陷下去,眼下一團烏青,唇慘白,幹到起皮,已經現出血絲。

葛小英和路漫漫當場心疼得差點掉眼淚,一左一右地拉住陽葵的手,先後張了張嘴,卻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但還好有這兩個女生,拉著站了一整天的陽葵進了側房休息。

遺像上,老人笑容安詳,梁文康對著遺像,默默站了很久。

“梁大——”

“個兒”的音及時刹住,陽韞的舌頭拐了個彎,把發音硬凹成“哥”,然後可憐兮兮地遞上一盤切得歪七扭八的梨塊:“你可不可以把這個送進去給我姐啊?”

小少年抬頭看著他,也瘦了些,下巴尖尖的,語氣裏再沒驕縱和跋扈,隻剩下可憐和討好。

梁文康按著陽韞的肩走到側房門前,把人推進去:“你自己去,想關心你姐姐就讓她知道。”

陽韞小心翼翼地把果盤放到茶幾上,用木簽叉住一塊梨,遞到陽葵幹裂的唇邊:“姐,你好歹吃點兒。”

“這吃不下飯,就吃一盤梨,潤潤喉嚨也好。”葛小英忍不住歎氣,幫忙勸道。

陽葵目光一直死沉沉的,聽到“梨”時眼珠動了一下,路漫漫瞧著她反應,快手把果盤端起,湊到陽葵眼下:“瞧這果肉,水靈——”

泛黃的梨片、白色床單、外公搭在輪椅上的圍巾、垃圾桶、骨灰盒、靈堂,所有細碎的東西在陽葵腦中疊加、打轉,她感到有東西從胃裏翻湧出來,一直惡心到喉嚨口。

不等路漫漫把話說完,陽葵就橫撞著衝了出去。

果盤從路漫漫手裏滑了出去,“哢嚓”一聲脆響,裂成兩片,形狀不規則的梨塊滾了一地。

陽韞跟著姐姐出門,看姐姐扶著圍牆幹嘔,一聲一聲,像是要把腸子嘔出一般。他不敢上前,他沒有這個資格,是他,搶走了姐姐的家。小小的少年躲在圍牆另一側,委屈得哭了,卻不敢哭出聲。

4

梁文康是在運河邊找到陽葵的,此時天色已暗,少女的身影像是朦朧山水畫裏的枯木。

他什麽也沒說,找到黃叔要了船,拉著陽葵到船艙坐下,再回船頭撐篙。

一場大雪之後,江南迎來了暖冬。年前連著下了幾場雨,年後的天氣好到出奇。岸邊都是出來遊玩的人,老年夫婦相互依偎著絮語,中年家長推著嬰兒車哄逗孩子,青年情侶們舉著自拍杆和小吃嬉笑吵鬧,仿佛這世間充滿了歡樂。

這個晚上,沒有誰抱有怨念,陽葵腦子不再有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可是——真不公平,她的外公去世了,整個世界卻毫無察覺,甚至一副比往常更美好的樣子。

船穿過最繁華的街段,往靜謐的住宅區漂去。

月亮也晃晃地升起來了,月光如金,不要錢似的潑在寬闊的河麵上,瘦瘦的烏篷船穿行在這片月色中,仿若穿行在夢裏。

“我曾經想過——”少女突然大聲說。

梁文康擱好長篙,彎腰鑽進船艙,坐在陽葵身邊。

陽葵直愣愣地看著水麵,淬過月色的水光瀲灩,映在少女臉上,忽明忽暗。

“我曾經很認真地想過——如果你去了大聯盟打球,我就在你在的州找個大學讀。我猜啊,可能是加利福尼亞,那裏天氣暖和,很適合療養。

“等我們安頓好,我們就把外公接過來,醫藥費是個問題,我可以求求奶奶,她其實一直待我很好的,我也可以求求爸爸,我知道他一直想彌補我。他們可以先幫我墊著,不成的話貸款也行。”

梁文康輕柔地攬過少女,讓她靠在自己肩上,歎氣似的說:“你傻不傻,如果我簽約美職棒了,我也有簽約費和工資的,肯定夠照顧外公了。”

一盞瑩黃的蓮花燈從船頭漂過,載著不知道是誰的什麽願望,漂往遠方。陽葵哽咽一聲,繼續說:

“總之外公會跟我們一起住。我們把女王和刁民也接過來。天氣好的時候,我給外公抹上防曬霜,戴上墨鏡,你推著輪椅,我們一起沿著海濱大道散步。陽光炫目,海岸線蜿蜒,刁民小跑在前麵,對著低空盤旋的海鷗低吠。女王站在外公的肩上,頭上一撮黃毛迎風招展,神氣活現。這時候對麵走來一對美國夫婦,妻子金黃頭發,衝女王比個大拇指,說:‘very Trump style!(還挺川普範兒的!)’丈夫聽了,哈哈大笑,摟著妻子慢步離去。”

水麵飄來戲台上細細的樂聲,混著岸邊小攤上煮透的菱角的清香,還有暖熏熏的水汽,細雨一般,撲在少年少女臉上,像在做夢。

“或者我們不一定要去美國,哪怕最壞的情況,你不打棒球了,就老老實實讀個大學,規規矩矩地畢業,找工作,那我也陪你一起。正好外公就在青城,我們可以在風和日麗的日子,帶他去運河上,看看岸邊的垂柳、金柏、梧桐,看水麵波紋皺起,看橋洞石頭縫兒裏長出來的迎春花。外公會忘記很多地方很多事,沒關係,我記著就行,我給他講他怎麽和外婆在這條運河上相遇的,怎樣親手繡一套嫁衣送到姑娘家當聘禮的,好不好笑,一般嫁衣都是新娘子繡的,他倒著急。

“還有,告訴他,他有多麽愛自己的女兒,我的媽媽……”

陽葵終於承受不住,把臉埋進少年的胸膛,哭出聲來,一聲一聲,痛徹心扉。

烏篷船晃悠悠,在滿城的月色裏,長長的運河上,籠住一片縹緲的夢。

5

陽韞開始頻繁地打架。

因為他發現,隻有他臉上帶傷地回家時,姐姐才會看他一眼。一開始還會給他上藥,後來次數多了,陽葵隻會在客廳茶幾上留下一些傷痛藥、創可貼和繃帶。

十歲的小少年心中沒有遊戲,沒有名次,沒有青澀朦朧的初戀,隻有姐姐。而某一天,姐姐突然不要他了。他害怕、委屈又無助,除了揍別人和被別人揍,仿佛找不到其他的發泄方式。

有一次鬧得太大,進了警察局,叫家長。

陽家老太太被孫子氣到生病住院,陽博呢,還沒來得及管教兒子,就被工作召到國外去了。陽韞的媽媽更是常年在國外,自打把孩子生下來就沒管過。隻剩下陽葵了。

她接了電話,說會過來。

等她來的時間裏,陽韞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開心和期待。他想,隻要姐姐一句“你別再打架了”,他就不打了,或許姐姐不願意說話,隻要她願意看他一眼,他就再也不瞎折騰了。

陽韞怎麽都沒想到,來的人是梁文康。

小少年眼中欣喜的火焰一下子滅了。梁文康把一切看在眼裏,也沒多說什麽,辦手續,提人。

出了警察局,陽韞又是一副要衝去打架的架勢,梁文康單手拖住少年的後領,一路上以暴製暴,出了一身汗,才把人拎到棒球場。

“我對棒球不感興趣,也不想看你秀球技。”陽韞渾身是刺。

“小子,你梁大哥要教你一個道理。”梁文康把頭盔往少年腦袋上一罩,不小心蹭到少年嘴角的傷,陽韞痛到齜牙。

梁文康得意地壞笑,遞上一隻棒球手套:“戴上,到那邊蹲著去。”

陽韞不動。

“怎麽,怕啦?怕大哥酷炫的球技把你砸扁啦!”梁文康伸到少年肩膀上的手落了個空。

陽韞扭身,走到本壘板後麵,梁文康指的位置上,蹲下。

剛蹲下,一個球就呼嘯而來,快到陽韞凍住,少年心跳急速加劇,一直到球落在手套裏還有些後怕。

“是不是怕了?”梁文康喊。

“怕?”陽韞喊回來,同時很警惕地看向梁文康,以防他再出其不意。

梁文康舉起手,陽韞緊張到不敢咽口水。

“把手套舉起來。放一百個心,你梁大哥不會砸到你的。”

“你大爺!”

雖然嘴裏罵罵咧咧,陽韞還是學著梁文康把手舉起。棕紅色的牛皮手套在陽光下泛著力量的光澤。

接著,誰也沒有說話,一個個球接踵砸來,都準確無誤地落到陽韞舉起的棒球手套裏。

陽韞慢慢注意到,每個球在空中飛出的曲線不同,落點不同,落在手上的力度也不同:有的球直如箭,眼看著到腦門了,就在眼前,“啪”一聲落進手套裏;有的球旋轉著拋物線一樣掉進手套裏;有的球把手掌都震麻了;有的球落在手裏像一團空氣……

“棒球有很多種扔法,直球、曲球、指叉球、滑球,隻要你知道目標就在那裏——”梁文康指著陽韞蹲的地方,扔出最後一顆球,“總有一天,你的球就能扔到那裏。”

“球場上最可怕的,是自己放棄目標,明白了嗎?”梁文康走到少年身邊,把人拎起來,摘下手套和頭盔,塞給陽韞一顆棒球,“不是要走嗎?滾吧滾吧,哥哥今天有大事。”

陽韞沒走。

那一天,剛巧是美國那邊的球探,過來給梁文康做最後的體能測試,陽韞坐在觀眾席,看著梁文康一遍一遍地投球,揮空,跑圈,仰臥起坐,腦子裏是他說的話。

6

幾天後,梁文康得到消息,說有三支球隊看上了他,分別提出了不同的簽約條件,但不論選哪支球隊,少年的未來必然一片光明。

老梁家特意閉館,給兒子整了一桌飯菜慶祝。

“小時候隻以為你貪玩,沒想著你練著練著真練出成績來了,你這一年的工資都抵上爸媽好幾年起早摸黑的了。”老梁高興地咂黃酒。

“你也不想想,兒子以後去美國,也不知道一年能回來幾次?”倪杏子雖也高興,但是擔心更多,“而且搞運動,動不動就受傷,上次不是——”

“媽,那邊有專業的醫生你放心!還有啊,一放假,我就回家。我保證!”梁文康嬉皮笑臉地給倪杏子夾菜。

飯吃到一半,有人來敲門。

“誰啊?今天不營業。”

像是猶豫了一會兒,敲門聲繼續。

“我去看看。”梁文康繞到前院去,門外是陽博。

在去參加陽葵外公葬禮那次,時隔多年,梁文康第一次見到了陽博。他才明白原來這些年在新聞裏經常出現、代表著國家立場的發言人竟然是陽葵的爸爸。

陽博黑色西裝外套著一件灰色長大衣,頭發一絲不亂,隨便一站,也風度翩翩。高檔皮鞋旁,立著一個行李箱,上麵貼著黑白條碼的托運標簽。

“叔叔想請你吃個飯,有時間嗎?”

雖然陽博刻意放柔了聲線,但梁文康明白,他再也不是小時候和藹可親的叔叔了。

“我回去穿個外套。”

梁文康沒有簡單地披個外套,而是換上以前在國外比賽,參加晚宴才穿的一套相對正式的衣服。

“爸媽,同學找我,我出去一趟啊!”

“什麽同學,飯也不吃完……”倪杏子抱怨著往門外探頭,看到陽博時愣了一下,隨後裝作什麽都沒發生似的,繼續吃飯。

7

陽葵趕到時,倪杏子正站在西餐廳側門前,透過寬大的落地窗看裏麵四處點燃的白餐燭。

兩個人什麽都沒說,默默進了西餐廳。

餐桌旁,男人皆西裝筆挺,女人都穿著裙子,整個空間彌漫著淡淡的香水味。

男侍者唇紅齒白,寬肩窄腰,衣飾潔淨,看了一眼二人的穿著,把他們帶入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遞上菜單,默默等候。

五分鍾後——

“我們就要一份這個。”倪杏子挑著菜單上最便宜的一道看不懂名字的外文菜說。

“不好意思,這是飯後布丁,沒辦法單點的。”男侍者的笑容客氣而尷尬。

“麻煩給我們兩杯美式咖啡。”陽葵客氣而矜持地笑了回去,目光裏帶著不動聲色的打量。

男侍者不由得頭皮發麻,卻扛住打量,衝陽葵點頭,匆匆離去。皮鞋的腳後跟閃閃發亮,在打過蠟的橡木地板上“咚咚”作響。

“阿姨,您找我,是有話對我說嗎?”陽葵先開口了。

“不是我對你,是你爸對我兒子。”倪杏子一邊說一邊側過身,示意陽葵往餐廳中央的那桌看。

是陽博,他什麽時候回國了?他的對麵是梁文康,少年穿著她從沒見過的正裝,側臉被餐桌上蓬勃的紫羅蘭擋住。

倪杏子從包裏掏出一張紙,遞到陽葵麵前,陽葵一看,是自己初升高的入學簡曆。

倪杏子指著“技能”那一欄裏的“唇語”二字問陽葵:“你會唇語是吧?你把你爸說的話複述給我聽。”

陽葵難以置信地看向倪杏子,倪杏子眼中帶著護犢的凶橫,餐廳裏慵懶的空氣在這個角落猝然繃緊。

“說。”倪杏子背對著陽博那一桌,卻在窗玻璃裏緊盯著那邊。

不知從哪個角落裏飄來小提琴聲,貌似在調音,“嘎——”一聲往上吊,讓陽葵心慌。

小提琴聲悠揚響起,她集中注意力看陽博的唇——

“有三種可能。

“第一,你簽約美聯棒,職業道路非常順利,打成MVP,即便退役,後半輩子也可以靠廣告代言活得遊刃有餘。

“第二,你簽約美聯棒,職業道路並不順,沒打幾年就退役,落得一身傷病回國,運氣好的話當個棒球教練,但你得知道棒球在國內很小眾,能不能養家還另說。運氣不好的話,回家接管你爸媽的小店。

“第三,你連美聯棒都去不了,靠體育特長生的身份賺個T大的畢業證書,畢業後當個小學體育教師,或者說不準去房地產當銷售,也可能接手你爸媽的小店。

“我認為,第一種可能性實現率為1%,第二種20%,第三種70%。而我的女兒,未來隻有一種可能性,這也是她從小的理想,我認為實現率是100%。”

“你怎麽不說了?”窗玻璃裏陽博一直說著話,陽葵卻停下來了。

“你不說是吧。”倪杏子點了點頭,起身要往那邊去。

陽葵隔著桌子按住了她的手,開口:

“作為陽葵的父親,你覺得我會為了你1%的可能性去放棄我女兒100%的未來嗎?會看著十歲就已經掌握十幾國語言的她最後變成一個麻辣燙店的老板娘嗎?人到中年,身材發福,看到好看的衣服不敢買,路過這樣的西餐廳也不敢進,就算進來了也隻敢點一杯美式咖啡。我看到的你們的將來就是這樣子的。如果傷害了你的自尊心,我道歉。”

陽博不再說了,陽葵也停下了。

隔著一桌又一桌的白蠟燭、紫羅蘭、紅玫瑰,兩桌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倪杏子臉色慘白,端起已經涼了的咖啡,喝了一口,苦到心裏。

“對不起。”陽葵重複著道歉,“對不起……”

倪杏子擺了擺手:“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這個話,我當時不跟你說,將來你爸就會跟我兒子說。”

她在窗戶裏看到兒子離開餐桌,走了,趕緊結了賬,跟出門。

陽葵沒有走,她徑直走到梁文康的位置上,坐在了陽博的對麵。

陽博並沒有驚訝,他喊男侍者來換了餐具,點了女兒最愛的甜點和冰激淩。

是剛剛帶陽葵和倪杏子進來的男侍者,他恭敬地記下菜單,陽葵嗤笑一聲:“這些可以單點嗎?”

陽博衝男侍者微笑示意,男侍者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阿葵,不要怪爸爸。”陽博拉住女兒的手,“那個男孩不值得你這樣。爸爸可以告訴你他的答案。”

陽博看了女兒一眼,女兒並沒有回看他,他繼續說:“那個男孩說,他一點兒也不介意你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麻辣燙店老板娘。”

陽葵忍不住笑出聲,陽博卻突然嚴肅起來:“你的外交官夢呢?你不能拿你的未來開玩笑!”

陽葵歪頭反駁道:“誰說外交官就不能當一個麻辣燙店的老板娘了?這有什麽衝突嗎?”

陽博想拍桌子,卻忍住了,低斥一聲:“胡鬧!”

“我沒有胡鬧,不管怎樣,我都會和他在一起,一起讀書工作,然後,結婚生子。”

陽博注意到女兒的神情溫柔起來,她歪著腦袋,暢想著:

“也吵架,可能是因為他和一幫朋友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太晚;也可能是綠燈亮了,我卻怎麽都啟動不了車;或者,讓他幫忙看著嬰兒,孩子尿了一褲子,哭聲震天,他卻趴在旁邊睡得正香……但我相信他一定是個好爸爸,他還一定會教孩子打棒球,教直球、曲球、指叉球,會押著孩子練50個揮空才能休息。孩子練到三十多個就累了,向我撒嬌,我會包庇孩子,他會生氣,但一定是假裝的,所以我一點兒都不害怕,我會覺得很幸福,很幸福……”

“阿葵,你是不是還在因為你媽的事情怪我?”陽博痛苦地蜷起手指,虛握成拳。

“那是你的選擇,所以我現在告訴你,我的選擇和你不一樣。”甜點上來了,陽葵想走了,走之前,她想起一件事兒。

“還有,爸爸,那個男孩不叫那個男孩,他有名字,他叫梁文康,他是我陽葵喜歡、愛慕和崇拜的人。”

8

梁文康已經在辦簽證了,本來打算過兩年再去美國打大聯盟的,但跟陽博聊過之後,他覺得自己應該更抓緊些,他想趕上四月初的春訓。

陽葵心裏清楚,梁文康那天說的話是為了氣陽博的,既然爸爸把話說出口了,就算拚了命,他也會走到那1%的。她開始準備托福,打算考到梁文康所在的城市中的大學去。這樣將來不管多辛苦,她至少還在他身邊。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這一天,梁文康又到警察局去領人了。

陽韞見到人先辯解:“這次不是打架,這次是打抱不平。”

原來是他遇見小混混勒索低年級的學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

小混混是技校的學生,警方對他們進行了思想教育,同時不忘教育陽韞,下次遇到這種情況,直接報警,這才放人走。

出了警察局,誰料,那幫子混混頭目突然衝到陽韞麵前撂狠話:“你給我等著!”

“小爺等著!”陽韞天不怕地不怕地叉腰。

梁文康倒是長了個心眼,囑咐小少年道:“以後放了學,記得讓家裏司機來接,不要一個人隨便在街上亂晃知道嗎?”

“嘁,就他們幾個,我chuɑ——chuɑ——chuɑ ——就解決了。”陽韞手握一把虛擬寶刀,大開大合比畫著。

梁文康忍不住摸了摸他虎虎的腦袋,陽韞皺眉躲過,卻什麽話都沒說。在心裏,他已經默認梁文康是他的大哥哥了。

可惜,在緊要關頭,他的虛擬寶刀沒救上他的大哥哥。

兩人都沒有想到,這幾個小混混一出局子,就找了人來堵他們倆,把他倆逼進巷子死角裏。

對方人多,任憑梁文康體格再好,也打不過。他隻能護住陽韞,任憑拳頭落在自己身上。本想著裝龜孫子,被打一頓,就過去了。

誰想到一個黃毛青年湊到梁文康臉前,吹口哨道:“喲!冤家路窄啊!”

黃毛又捏住陽韞的臉,猥瑣地問:“你姐姐還好嗎?我跟我兄弟可想她了。”話剛出口,黃毛的臉就被梁文康揍歪。

黃毛吐出一口血痰,眼帶戾氣地問梁文康:“小子,你是練棒球的對吧?今天怎麽沒帶棒球啊?”

他反手從小弟手裏接過一根棒球棍,陰險地笑:“我可是帶了棒球棍啊!”

棒球棍落下的瞬間,梁文康下意識想躲,可是他手臂剛挪開半寸,就意識到,要是他躲開了,棍子就落到陽韞腦袋上了。

他隻能側肩撞了黃毛一把,黃毛趔趄退開,但一大堆人擁上來牢牢實實地壓住梁文康的手腳。

陽韞被壓在梁文康身下,聽著棒球棍一聲聲砸在人骨頭上的聲音,號啕大哭。

他越哭,小混混們鬧得越開心。

“還記得警察叔叔剛剛說的話嗎?手機在身上嗎?”梁文康湊到陽韞耳邊悶哼著說,盡量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陽韞。

警察來得很快,這兒離警察局隻有一條街,這麽近的地方,誰也沒想到他們敢這麽胡來。

小混混們一個不落地被抓進去了,梁文康被送進了醫院急救。還好他常年運動,自我保護意識很強,確診下來,除了皮外傷,隻有右臂骨折了。

陽韞像一隻可憐巴巴的小狗,連著兩天,一天到晚守在病房裏。倒是不知道為什麽,陽葵沒有過來,也可能是為了避開倪杏子的緣故。

梁文康這麽想著,好不容易把爸媽勸回家休息一會兒,才敢按鈴喊醫生。

“醫生,複健之後,我還可以打棒球是吧?”梁文康裝作不在意地問,那口氣,好像是能打棒球是個肯定答案,他隻是順嘴確認一下而已。

醫生合上病曆夾回答:“不能確保,得等康複治療之後看情況。不過,就算康複了,你走職業道路的話,保不齊會有些影響的。”

梁文康陷入了沉思。

醫生走了,陽韞進來了,手裏拎著早餐,臉上掛著鼻涕眼淚。

“不準哭,你哭了的話,等你姐過來,我告狀啊!”梁文康齜牙凶弟弟,“對了,趕緊告訴你姐,我媽媽回家了,我現在最最需要的就是她的安慰。”

陽韞哭得更厲害了,隔了好久好久,才打著嗝說:“姐姐來不了了,奶奶確診得了漸凍症,病情忽然加重,姐姐連夜陪著一起轉去國外醫院了。”

梁文康想起了陽葵說過的一句話——

“她是唯一一個沒有對我抱有惡意的人。”

窗外,一片白色的晶沫飄過,又多了一片,很快,整個天地白雪皚皚。

那一年的天氣真的很奇怪,冬天暖和,開春倒是紛紛揚揚下了一場大雪。

9

2025年聖誕節,美聯棒官方公布,芝加哥小熊隊以355.7萬美元的國際簽約金簽下中國棒球手梁文康。

站在扇形的頂端,目光順著灑滿白石灰的兩翼發散,那種感覺,仿佛把身上每一個毛孔打開,毫無顧忌地擁抱全世界的陽光,全世界的風雨。

投手丘上,穿紅白條紋球衣的青年長臂成弓,一個靈活而有力的快球呼嘯而出。

攝影師連連按下快門,旁邊的攝像師則沒有那麽著急,他的鏡頭掃過T大年代已久的棒球場,掃過因為好奇而圍在場外、穿運動服的學生們,掃過女記者的紅色高跟鞋,鏡頭上揚,采訪開始——

“2021年可以說是一個分水嶺,如果說之前你打球隻是一般出色的話,那2021年你骨折康複治療半年之後,換成左手投球和打擊,一年之內就成了亞洲棒球界排名一二位的雙刀流選手,有人將你的成功歸結為天賦。既然我們都來到了你的母校,可以坦誠公布一下你的成功訣竅嗎?”

女記者避開寒暄,開門見山,問出業界都好奇、卻一直沒有得到本人回複的關鍵問題。

“我十九歲那年,有人跟我說了我未來的三種可能性:一是成為職業棒球選手裏的成功者,我有1%的可能;二是成為職業棒球選手裏的失敗者,回家接手我爸媽的小飯館,有20%的可能;三是成不了職業選手,接手我爸媽的小飯館,有70%的可能。

“其實不是這樣的,棒球很簡單的,雖然有很多種扔法,直球、曲球、指叉球、滑球,但隻要你知道目標就在那裏——總有一天,你的球就能扔到那裏。我的目標就是那1%。

“2021年,我右臂骨折,曾經離第三種可能很近,但這就好像曲球一樣,並不妨礙我扔到目標點。2021年沒什麽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清楚我的目標在哪裏。”

少年長成青年,體格更健壯,目光更堅毅,輪廓更鋒利。

“你這算是對未來職業生涯的一個宣言嗎?”

“是保證。”

“可以問是誰跟你說的這三種可能性嗎?”

梁文康搖了搖頭。

“可以去你家的小飯館采訪一下嗎?”

梁文康又搖了搖頭,摘下翻譯器,用英文回答:“那是私人場所。”

攝像一直記錄到梁文康離開,青年的脊梁挺拔,背影如一座堅不可摧的山。

助理送來被梁文康遺忘在球場的打擊球帽,帽簷底下,貼著一個少女的證件照。

照片上的女孩十二三歲的模樣,黑發濃密,唇紅齒白,五官精致,綠色的校服胸前印著一行中文小字。

10

“我回來了。”梁文康到家時,他請的客人們已經自己吃上了火鍋。

“哎哎哎,你們知道嗎?脫喪團被評為‘青城十佳社團’了嗎?”範仁賢一筷子撈走六片肥牛。

“看來我們的後輩們幹得不錯嘛!”路漫漫在咕咕冒泡的紅湯裏重新下了十卷。

文學坐在陶醉身邊,替她開了一罐可樂,遞過去。陶醉客氣地說了聲謝謝。

“我——回——來——了!”梁文康高聲重複。

“給你放鞭炮?”祁遠挑眉。

“你怎麽能空手回來呢?作為年薪百萬美元的土豪。”範仁賢剝開一隻大蝦,不客氣地問。

“這是回我家欸!”梁文康難以置信。

“別理他們,快點來吃。”陶醉親切地打招呼,遞上碗筷。

梁文康一屁股坐在她身邊,沒瞧見文學臉上微妙的表情。

“美利堅的漢堡好吃嗎?”文學酸酸地問。

“你說呢?可饞死我了!”梁文康一筷子把路漫漫剛下的肥牛撈進嘴裏了。

路漫漫氣得直跳腳。

祁遠一邊趕緊又開了一袋,一邊問梁文康:“你這次回來休息多久?”

“一周。”

“這麽短?”祁遠遞上一瓶啤酒。

“我下個月有比賽,得集中訓練。不喝這個,教練不讓喝。”梁文康推開啤酒罐。

“教練又看不到。”祁遠推回來。

“給我吧,我正好想喝。”陶醉拿起就喝,文學坐在她身邊,隔一兩秒就盯著她看,看得她莫名煩躁。

可這番動作落在文學眼中卻是另一個意思:她移情別戀了?她什麽時候喜歡上梁文康的?

五年前的那場告白之後,陶醉結束了她少女時代漫長的暗戀,文學卻後知後覺地發現,有什麽在心底發芽。

文學拐彎抹角試探著問:“話說梁團,這麻辣燙店裏的老板娘什麽時候歸隊啊?”

“老板娘?梁媽媽嗎?她歸什麽隊?”路漫漫天真地問。

“哦,我媽以前是軍隊文工團團員。”梁文康臉不紅心不跳地鬼扯。

祁遠嗤笑一聲:“扯。你和陽葵還沒聯係嗎?”

文學吃了一驚,追問:“你們四年來,一直沒有聯係?”

祁遠:“擔心什麽,小舅子押在身邊呢!”

梁文康右手骨折後,陽韞就一直陪在他身邊,當他的陪練。雖然姐姐已經出國讀書,陽韞在青城也沒有親人了。早兩年,為了梁文康,陽韞還是堅持在這邊讀完了初中。

一直到梁文康去了美聯棒培訓中心,他才回了北京,還每日來電騷擾,求當捕手。

隻是,陽韞也很少有陽葵的消息。

五年來,梁文康隻知道為了方便照顧生病的陽家老太太,陽葵在瑞士讀了大學。

“我之前去聯合國大會采訪的時候,好像還看見陽葵了。”範仁賢插上一句,“好像跟著歐盟使團代表隊。人太多了,我都沒有機會擠上去打招呼。”

梁文康有氣無力地擱下筷子,神情更落寞了。

路漫漫趕緊扯開話題:“葛小英怎麽還沒來?要不要給她打個電話?”

“咦——你們倆……”路漫漫一臉八卦。

“怎麽,就準你倆談戀愛,不準我倆談啦?”

“喲哦——聽到沒,人沒到呢還我倆,你跟誰呀?”路漫漫欠揍地笑。

範仁賢一個花甲殼兒丟過去,祁遠及時護住路漫漫,白色毛衣被蹭上醬紅色的火鍋料。

祁遠嫌棄地皺眉:“‘犯人嫌’你惡不惡心。”

範仁賢白眼一翻:“沒你倆惡心,來文學,我來喂你。”他一邊說,一邊高高舉起筷子,夾了一口空氣,送到文學嘴邊。

文學配合地張開嘴,抿嘴笑,還嬌嗔地拍了一下範仁賢。

“嘔——”

祁遠和路漫漫做嘔吐狀。

“嘔什麽嘔,你倆剛剛就這樣兒。”範仁賢懟回去。

“誰嘔啦!是不是得流感了?剛剛醫院裏送來一個班的孩子,集體中招,春季流感真是防不勝防。”葛小英推門進來,時隔四年,原先棱角分明的瘦黑女孩白皙許多,也比以前多長了些肉。

“說他倆膩歪惡心呢!”範仁賢騰出一個空位給葛小英,殷勤地把一碗剝好的蝦仁遞上,“剛剛說陽葵呢,她最近在哪兒?”

梁文康也不吃了,直愣愣地看著葛小英。

葛小英喝上一口熱湯:“好像在什麽幾個亞什麽紹興,哪個國家來著,反正在非洲某個旮旯裏做什麽科普誌願者,好像要去大半年呢!”

一桌人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裏安全嗎?”梁文康著急地問。

“哎,你們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能不能不要老通過我來交換信息,你們倆手機都是擺設嗎擺設!”葛小英難得暴脾氣一回。

梁文康安靜下來,一桌人陷入了沉默中。

範仁賢悄悄扯了扯女朋友的衣袖,被葛小英拽開,祁遠給了路漫漫一個放心的眼神,文學則依舊默默關注陶醉的一舉一動。

火鍋嘟嘟燒著,白汽嫋嫋,圍桌而坐的少年們長大成人了,有了自己的事業與生活,卻也有了各自的心思。

11

2026年5月31日,芝加哥小熊隊和聖路易紅雀隊春季最後一輪比賽在紐約的花旗球場拉開帷幕。

第四局,小熊隊的亞洲選手梁文康投出第十個三振,並且投出了每小時177公裏的曆史性最高球速。

但這位亞洲選手顯然不滿足於此,在第六局的打擊手位置上,梁文康打出了一個本壘打,為球隊贏得了兩分,反超紅雀隊一分。

球場一片歡呼雀躍,遠處的教練更是得意地衝鏡頭比大拇指。

這位高價簽得的棒球新秀,顯然不想給媒體任何反轉報道的意思,一直以高水準應對對手和球迷。

本壘打的棒球飛出場外,在觀眾席上空,被一位絡腮胡男球迷用爆米花桶接住。霎時間,爆米花在空中濺成一朵絢爛的煙花,灑滿觀眾席。直播鏡頭精準地捕捉到了周圍觀眾麵部驚喜的表情。

然而,就是這一秒,讓正衝觀眾席招手的梁文康呆住,鏡頭切走,梁文康突然跑出球場,一分鍾後出現在觀眾席。

觀眾席沸騰了,小熊隊教練找到裁判商談,裁判即刻宣布中場休息。動感的音樂響起,啦啦隊上台表演,氛圍火爆到嗨。

球迷們的目光第一次沒有集中在身材火辣的啦啦隊美女身上,而是追著梁文康一路向上,一直追到剛剛接到他球的絡腮胡身邊。

絡腮胡以為梁文康是來要球的,趕緊把球藏在身後,一再申明這是他接到的,就是他的球。

梁文康在一片鬧嚷聲中,指著絡腮胡左側的空位,用蹩腳的英語大聲問:“剛剛坐在這裏的女孩呢?”

絡腮胡聳了聳肩,表示不知道,見梁文康不是來要球的,還掏出馬克筆,請梁文康簽名。

梁文康在看台上跑了一個來回,都沒有找到屏幕上的那個女孩。有一瞬間,他懷疑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明明上個月葛小英還說陽葵要在非洲什麽國家待上半年,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呢?

找他簽名合影的球迷越來越多,教練在看台底下招手。嘴裏的口香糖已經被嚼得發澀,梁文康自嘲似的頂了一下腮幫子,跑回球場。

接下來幾局,梁文康明顯不在狀態,動不動就往看台上張望,好在他實力夠穩,依然投出了兩個三振,連帶著一個本壘打。

比賽結束,小熊隊以5分領先,隊員們一股腦衝上,抬起梁文康就往上拋。球場上音樂聲交織著歡呼聲、口哨聲,彩色絲帶漫天飄落,被拋向空中的梁文康仍舊不死心地往看台找人。

這一次,他看到了洶湧的人流中,他心心念念的女孩站在看台前排,捧著一束鮮黃的向日葵,衝這邊微笑。

身體落下來,看不到陽葵了,又被拋上去,又看到陽葵了。下來,又上去——梁文康在空中用力側翻,越過隊友們高高舉起的手,滾到草地上。

一群人高馬大的棒球選手嚇傻了,眾人麵麵相覷,生怕隊裏的寶貝給摔壞了。誰知,梁文康滾了一圈後,原地爬起,滿血複蘇,如箭一般,眨眼的工夫就躥到寬闊的球場對麵,看台底下。

“這小子去參加短跑比賽應該也能得冠軍。”黑人捕手不禁感歎。

“看台上到底有什麽寶貝?”另一個隊友好奇地問。

“還能有什麽?”打擊手攬過他的肩,一副你知道的表情,張嘴做口型道,“Women.”附帶吹了一聲輕浮的口哨。

隔著兩米多高的鐵片圍欄,氣喘不止的梁文康緊緊盯著那個手捧向日葵花束的女孩。

有一陣,兩人就這麽傻傻盯著對方,然後開始微笑,大笑,傻笑。

她趴在鐵圍欄上,把向日葵往前一送:“早就想給你了。”

她名字裏有個葵,他卻更像向日葵,陽光燦爛,筆直生長。

梁文康張開雙手,擺出一個擁抱的姿勢。

這麽大的擁抱,可不是留給這麽一小捆花束的。

陽葵四下看了看,果斷地踩上前排座位,爬上鐵圍欄頂端,維持了一秒鍾的平衡,在梁文康遠處觀望的隊友們“woo——”的歡呼聲中,撲向梁文康。

在抱住梁文康脖頸的一瞬間,陽葵扔掉了手中的向日葵花束。黃澄澄的花瓣散在藍空中,飽滿的花盤葵麵向太陽,日光下,漂亮女孩撲向棒球選手,青年身體後傾,兩人擁抱著滾在草場上。

CNN的體育記者用攝像機定格住了這一美好的畫麵,隨後一篇《新晉亞洲二刀流梁文康選手打擊帽裏藏著的女孩》糅合了體育與浪漫愛情的報道風靡全球。這張撲倒圖竟被《環球時報》評選為“2026年度最佳擁抱”。

可是,記者可沒辦法記錄這擁抱之後,發生了什麽。

春風很暖,草場很軟,天空很藍,陽葵枕在梁文康的胳膊上,側頭看少年微褐的臉,惡作劇似的問:“你怎麽這麽確信看台上的人不是另一個女孩,不是你的幻覺?”

梁文康微微一笑,不答反問:“那你怎麽這麽放心,覺得我一定能走到那1%,放心到整整五年都不來看我一次?”

“我可一點兒都不放心,這五年,我走過很多國家,看過各色帥哥,實在是到頭來,誰也沒有你梁文康這麽陽光可愛,才回頭找你的。”

梁文康也側頭看陽葵,少女眉目越發清麗,看人的眼神裏幾乎帶鉤子。他按捺住自己,假裝不在意地回答:“那我們可真默契。好多女粉絲追求我呢,我數數啊,有記者、演員、經紀人,還有演員呢!那個誰,最近剛演過什麽美劇來著,特火——”

梁文康眼見著陽葵眯起眼,立馬收住:“可是誰也沒有你陽葵這麽喪。”

陽葵充滿愛意的眼神已在變質的邊緣,梁文康趕緊補充:“還這麽美,又喪又美,沒辦法,我梁文康隻此一生,隻喜歡你這一款。”

說完,就翻身堵住了少女的唇。

說實話,這是他在大熒屏上看到她那一眼時,最想做的事。

日光似酒,灌醉了春風,春風拂過向日葵的花瓣,輕吐出一串溫柔的秘密:

“那我們約好了,我們不管別人怎麽想,就拚命地往前走,走向我們的家人、同學、朋友,走向天上的太陽、海裏的星星、地上的森林、森林裏的夜鶯和螢火蟲,他們都覺得我們天下第一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