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峰看到這個人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了,葉永年,二十年前負責小白鴿案的警察。

當年也是他逼問山峰的次數最多,山峰永遠記得麵對他時的恐懼和倉皇無助。認出他的那一刻,山峰隻覺得胃部一陣**,他衝到了衛生間開始幹嘔。

來之前山峰已經想過和葉永年見麵的場景,他有很多的話要對葉永年說。但是看到他的第一眼,那雙熟悉的眼睛,山峰腦中出現的卻是當年被他逼到牆角大聲質問的恐懼。

那時的葉永年脾氣暴躁,為小白鴿的死痛心疾首,恨不能立刻就把凶手抓出來。但就和秦菲的死亡現場一樣,大雨衝刷了所有的痕跡。

他隻有把希望寄托在小山峰身上,但小山峰回答的隻有尖叫。山峰往臉上撲著水,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不能逃避,小白鴿案隻有葉永年最清楚,他需要葉永年的幫助。山峰看著鏡子,抹去了臉上的水,轉身回去了。

推開門,大家的表情都有點尷尬。江流一手拿著卷宗,一手扶著葉永年。

山峰知道,他們現在已經看到了卷宗的最後一頁,上麵寫著:目擊者:山峰。年齡:十一歲他看著已經蒼老的葉永年,眼神複雜,現在他能對當時的葉永年感同身受:“我有很多話……”

江流看著山峰,輕聲說了一句:“他老年癡呆,已經記不清人了。”

山峰看著葉永年,不敢相信。

江流點點頭。

“師傅身體不好,我先送他回去,要不一起?”

一路上,葉永年都在自顧自地說話,江流跟著回答。山峰看著他們,默默無言。

葉永年獨自住在老城江邊的一個破舊不堪的房子裏,站在院子裏就可以看見江水和群山。

自從小白鴿案發生之後,他的生活也隨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但離了婚,和女兒葉小禾的關係也非常的糟糕。生了病之後,性子也變得有些古怪,無論誰勸都不去養老院。

接連幾天的陰雨連綿,房間裏顯得非常潮濕。江流有些憤恨也有些擔心。

“這雨什麽時候才能停?師傅,你不能總是一個人住啊。我聽說有個養老院總是出事,您要不住過去給判判?”

葉永年搖搖頭,顯得有點疲憊,他看著四處:“人都老了,還能出啥事?!哎,我椅子呢!”

江流給他把椅子拉了過來,扶他躺下。葉永年真的累了,躺下就合上眼睛睡覺,一邊睡還一邊囑咐江流:“一會兒叫我啊,我得去趟杞城監獄!”

江流給他蓋上毯子:“好,杞城監獄!您躺會兒吧,師傅!”

葉永年已經睡著了,江流又倒了杯水放在他手邊。

山峰站在一旁看著他做完這些,忽然開口說了一句:“我離開巫江前,我最怕的人就是他。”

江流抬眼看了看他:“不至於吧。師傅雖然性子有些急躁,但並不殘暴。”

“我是白鴿案的目擊證人,你師傅很急躁,很凶,我根本應付不了,所以也想不起來凶手是什麽樣子,而且導致我後來看到警察就怕,本來這次回來,想和他好好聊聊……”

這些話,也是山峰對剛才在辦公室的失態做了一個解釋。

江流看著他,心有所觸動,語氣也跟著緩和起來:“我之前是真不知道,局長也沒告訴我,當年你年齡小肯定被問煩了,不過既然你現在來了,我還得問一句,你到底看到凶手了嗎?”

山峰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他也無法回答:“卷宗上都有。”

江流一聽這個回答,立刻又有點著急:“是有啊,可一共問了你五次,你每次說的都不一樣啊。我沒別的意思啊,我的意思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以為你能想起來了。”

他的話讓山峰感到很壓抑,感覺這個小房子頓時變得更加逼仄,好像房間裏所有的物件都朝他壓了過來。人人都覺得他搬走了,就和這件事再沒關係。但隻有他自己明白,他一直都在巫江沒有走出去。

他轉過身往外走,想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是你們過去了這麽多年,我沒有。”

江流愣了一下,覺得這人真是敏感,不過不敏感也當不好警察。他看了看師傅,也跟著走出去。

山峰看著雨和霧籠罩著的江水和遠山,忽然麵前多出來一個手機,正是自己丟的那個。

江流帶著他去找李銳的同時,也派了人去給山峰找手機,沒想到一回來就因為李銳的事情發生了不愉快,一直到現在才有機會。

他接過手機,江流笑了:“幫你找著了,第一個就是我的電話,有事別客氣。”

“謝了。”

剛才辦公室裏的摩擦算是翻篇了,兩個人的心情都好了一些。

江流陪著他看了一會江水,忽然開口說話:“師傅吧,這些年也不好過,當警察的時候,沒臉見受害者家屬,就算不見受害者家屬,街坊鄰居見了也會問。退休那天,師傅喝多了,哭得不行,哭得我們這幫年輕幹警不知所措……其實說實話,這二十年來,師傅犧牲了所有的休息時間,從沒停止對這案子的追查……” 山峰點了點頭:“我不怪他,不然我也不會做警察。”

他的回答讓江流有點激動,也有點憋屈:“所有人都以為我們警察忘了,怎麽可能?一茬一茬的,哪個人敢忘?小白鴿的案子,不單單是葉永年的心病,也是整個巫江警察的心病。他們不敢忘,也不能忘。如果連他們都忘了,這世上哪兒還有什麽真相!”山峰當然也是這麽想的,世上任何一個真正的警察都會這麽想。江流看著前方,霧氣把山給遮掩住了,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個大概,越是想看清就越是看不清。

“白老頭、秦菲、李銳、葉小禾、你、我、師傅和局長,還有當年辦案的刑警,還有不知道藏在什麽地方的凶手……就跟這霧一樣……霧氣不散,就什麽都看不清楚。”山峰像是對他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再大的霧,也有散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