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摘星星

清末時期的東北,形勢之複雜程度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的,除了各種武裝勢力的割據和對物產資源的虎視眈眈,還有許多的胡匪摻雜其中,拉上幾十號人就能立個山頭,此時,我在栓娃子的匪窩裏呆了已經將近四個月的時間了,這幫大老粗沒別的事,整日的醉生夢死,這種虎嘯山林的綠林生活,倒也自得其樂。

栓娃子當過哨長,許多仿新軍製度被他揉進了傳統的胡匪裏,凡是有一定規模或成了氣候的胡匪,都會有一些固定的職位,比如四梁八柱,四梁,是指頂天梁,迎門梁、轉角梁和狠心梁。八柱是指懂局、傳號、掛線、水相、馬號、總催、稽奇、賬房、這十二位是一股綹子的核心所在,職責不同,分工明確,栓娃子不僅保留了這些職位,而且還添加了許多的軍官職務,其實這夥土匪根本沒多少人,但栓娃子官兒癮不小,就差自己當皇帝了。

但凡綹子,都會有一個響當當的名號,比如震三鞭,滾地雷、衝天炮等等,出來混就得撐得住場麵,不能出去一說,我叫栓娃子,這不行,人家一聽,就不拿你當回事兒了,若是遇上沒心沒肺的沒準兒當場都得樂出聲來,栓娃子也給自己起了一個綽號,叫忠義虎,栓娃子沒念過書,又是草莽出身,但對關二爺的美名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認為關羽忠義,他又參加過當時的忠義軍,所以起了這麽個名號,一是對其尊重,想要借名求個庇佑,二是叫出去響亮,人家一聽這名,就知道當家的仁義,是性情中人。

就在我來山寨的第四個月的時候,寨中搶來的吃喝都消失殆盡了,又到了出山覓食的時候,而此刻,栓娃子也有意要試試我,畢竟拉人過來不是做慈善,得看你有沒有本事,或者是不是真心想要入夥,而我在這小半年裏,一麵溫習秘術,一麵練槍打靶,了解江湖暗語典故,若不是我之前露過一手,栓娃子恐怕會把我當成崽子(新入夥的新手,一般稱為崽子,為了謹慎,入夥還要有舉薦人之類的手續,此時會有很嚴格的考核),短短的時間裏,我的地位水漲船高,我對即將到來的這次行動摩拳擦掌,雖說迫不得已入了夥,但骨子裏並不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綹子,因為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辦,我看近期大夥全都備上幹糧,擦槍喂馬,雖說栓娃子對我還有戒心,不能將行動提前告訴我,但我知道肯定要有大動作,不等栓娃子發話,我就主動的去找他,問道:當家的,近日裏兄弟們個個火盆兒冒煙兒(整裝待發),是不是要趟河摸魚?(打家劫舍)。

栓娃子看了看我,笑嗬嗬的對我說道:錘子摔哈摔哈(吃喝全都沒了),摘點桃子攥出蛤蟆(準備殺人放火打劫錢財)。

我一聽心裏有了底,胡子畢竟還是胡子,匪性不改,這一趟出去,又不知要禍害多少百姓,於是繼續說道:摘桃子筐小(一般的殺人放火沒意思)攥蛤蟆手滑(打劫普通人家還不夠費事的),不如捅窟窿(幹票大的),摘星星(劫殺洋人)。

栓娃子聽完一愣,他怎麽也不會想到,我自己會提出更加刺激的想法,雖說當地魚龍混雜,但洋人在當地那是有恃無恐,胭脂溝因極為豐富的金礦引來各國的瘋狂開采,絲毫不把大清國的主權放在眼中,栓娃子沒想到我會有這個膽子,嫌普通的打劫沒什麽技術含量,想跟洋人過過招?硬碰硬?

栓娃子心中思量著,我是不是剿匪的探子,不想對百姓下手?但是這個想法稍縱即逝,可能性不大,因為不管是誰,殺洋人那都是大罪,隻有真正的綠林草莽才會毫無顧忌,既然你主動提出來,那幹嘛不試試?

栓娃子一拍大腿激動的對我說道:山高架拐(有點難度但不怕),輪子上去也行(再難兄弟都支持你)。這夥胡子大部分曾經是剿俄匪的官兵出身,殺洋人自然不在話下,當地開采大量金礦,洋人們也不是吃素的,槍戰在所難免,但搶奪的東西一定會好過尋常百姓千倍,按照今天的話講,屬於高風險高回報,雖然主意是我出的,但剛入夥不久,根本不會讓我帶領弟兄們去摘這次星星,隻是虛情假意的安排了幾個老手,明麵上的一套說辭是兄弟你是第一次怕有什麽閃失,暗地裏說白了就是看管著我,若是我有一絲一毫的變化,恐怕就會當場被打死。

當時栓娃子也有摘星星的打算,因為幹這一行的,本身就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刀口舔血的營生,雖然可以打劫村子,但是自己畢竟還是同村的人,而且油水不大還更遭同鄉人的恨,胭脂溝形勢複雜,各國進駐挖金,怎麽會沒有重兵坐鎮?而且因東北幅員遼闊物產豐富,又正值禍亂,往來的商旅幾乎都會請保鏢,雖然戰鬥力不強,但手裏總會有幾杆子槍,遇見練武的行家,可能還會栽跟頭,所以與其見天的卻搜刮毫無油水的村民,不如幹票大的,這樣就屬於一勞永逸,可以多在深山老林裏歇上幾年。

我跟隨栓娃子的人馬,在距離胭脂溝幾十裏的地方打算伏擊過往的洋人旅隊,這些旅隊的貨物五花八門,許多在大清國尚未流通的新奇玩意兒,卻在這毫不起眼的彈丸之地大放異彩,我們隱藏在半山腰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山路,是最適合不過的伏擊點,栓娃子看起來輕車熟路,隻見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酒壺,我一看,俄國貨,八成這也是搶來的,你要讓胡子掏錢買東西,那根本不可能。

栓娃子擰開壺蓋,咕咚咕咚灌了幾口,貼身而藏的酒壺帶有餘溫,清酒入喉,從骨頭縫裏往外的透著舒服,他見我盯著他的酒壺,以為我也想喝,把酒壺往我麵前一放,我搖搖頭,對他說道:當家的,你這酒壺看起來十分別致,俄國貨吧?

栓娃子,見我不喝,一麵把酒壺揣進懷裏,一麵對我說:俄國貨算什麽?都說什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看,胭脂溝這地方就挺不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麽多洋人全都來了,比狗都精,他們手裏用的,嘴裏吃的,簡直就是萬國博覽會。

我一聽,心裏覺得詫異,沒想到栓娃子大字不識幾個,卻知道萬國博覽會,看來在此地耳濡目染,西方文明接觸的多了,就連胡子都他娘長學問了,萬國博覽會早在1851年,英國舉辦過第一屆,主題是世界文化和工業科技,這詞用的還很恰當,這麽多的洋人,可不就是萬國博覽會嗎?我對栓娃子說道:據說,胭脂溝還有各國的妓女,這些妓女在此地給那些淘金的苦工不知帶來多少歡樂,當家的從洋人身上搶來吃的和用的,洋妞兒自然享用過不少,那洋妓女的滋味如何?

就在我和栓娃子守株待兔扯閑篇兒的時候,手下人小聲喊了一句:當家的!快看!栓娃子反應機敏,知道有獵物來了,拉開槍栓讓眾人準備,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雖然仗著人多勢眾且又是伏擊打黑槍,但畢竟是第一次幹這種殺人越貨的勾當,可轉念又一想,八國聯軍進北京的時候,他們可比這下手狠多了,於是把心一橫,幹他娘的!今兒小爺還就要多殺幾個洋人!

我小心翼翼的探出頭,在高處隻露出一對眼睛,俯視下去,隻見有一隊人馬正在不緊不慢的趕路,看樣貌,是俄國人,也難怪,這地方和俄羅斯非常的接近,常有俄國人來往經商,這也是我們為何選擇這條路下手的原因,很多洋人會在此地行走,但我眼睛卻意外的發現了這夥人有古怪!

我小聲的對栓娃子說道:當家的,怕是個響窯兒(有槍的主),栓娃子眯著眼,一下就看出來隱藏在暗處的玄機,對我說道:M1891莫辛納甘步槍,看這夥人步伐整齊,背上的背包大而沉重,行走間的身段怕是軍隊裏的。

我思索著,莫辛納甘步槍是俄國造,最早出現在我國可以追溯到庚子之亂,後來在東北的戰場上,這種槍支遺落不少,而且因槍聲清脆,而被國人稱為“水連珠”,這種槍土匪們很是喜歡,因為使用方便,很多沒摸過槍的生手隻要操練一番就能使用,是駐紮在胭脂溝的俄國士兵嗎?但是他們故意把槍隱藏在暗處,是要幹什麽去呢?難道這隊伍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

我眼看這夥人馬就要離開伏擊點,心中有些焦急,難道栓娃子不敢?剛要憋不住發問,栓娃子卻氣定神閑,隻見他眼睛狠狠的盯著,當隊伍末尾進入伏擊點的時候,啪的就是一槍,緊接著,一幹匪眾像炸了窩一樣,頃刻間亂槍齊射,下麵的人措手不及,緊忙去摸隱藏在暗處的槍支,但為時已晚,有的甚至連槍栓都沒拉開,連哼一聲都沒有,就被當場打翻在地。

這種回手掏陰槍的打法,果然是土匪們的慣用,軍隊又能怎麽樣?落了單兒的士兵那也是一槍一個窟窿的血肉之軀,土匪們要不幹些這種勾當,那手裏的家夥隻能是長槍大刀了,今天正好碰上來送彈藥的,為何不收?

眼見下麵的人馬被打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幾個人全都放棄了抵抗,栓娃子直起腰,身體前傾,將一隻腳踏在山坡邊緣,說道:哈哈,老子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黑刀寨忠義虎,弟兄們,抓活的!

我知道,這是報名號,以壯聲威,一幹匪眾得了命令,一擁而上,瞬間就殺了下去,我跟隨栓娃子來到近前,這夥人除了躺在地上被土匪們補槍的屍首,就剩下三個人了,還沒等栓娃子開口,其中的一個人就舉著雙手站了出來:當家的,別開槍,別開槍,他們有錢,找他們要。

旁邊的俄國人一聽,就內訌起來,用很不成熟的漢語說道:你……你不候(好)你很惠(壞)!那個舉著雙手的中國人一看就是隨風草的人物,漢奸多是此輩,此時為了活命明顯是有意對土匪諂媚,隻見他指著俄國人的鼻子就大聲喊道:咋的,這是虎爺的地盤,你們洋人還他娘想成精了?

俄國人回道:你水(說)什麽!你拿了若(我)那麽捉(多)的纏(錢),還回若(我)!說著,二人就廝打起來,栓娃子見狀,直接朝天放了一槍,開嘴就罵:他娘的都別咧咧了,再他娘咧咧,都打死你們這些狗日的。我對俄國人沒什麽好感,庚子之亂的時候,俄國人還單獨出兵東北,企圖侵占,數萬萬同胞死於戰火,此時見他還不老實,真想千刀萬剮了他,栓娃子沒注意到我的情緒波動,讓手下人去清點繳獲的物資,就在這時,一個尖細的女人聲音,引人注目,原來一個小嘍囉去搜身,男女授受不親,那個女人雖然身著男裝,長發隱藏在帽子裏,但還是下意識的哎了一聲。

栓娃子一看:呦嗬,還是一娘們兒,有點意思啊!咋回事?還沒等對方回答,就在此時,另一旁搜身的小嘍囉,從那個俄國人身上摸到了一個東西,對栓娃子說道:當家的,葉子(信),栓娃子拿過來,拆開一看,樂了:還他娘是一張妓女的贖身契,咋的,這小娘們還是個妓女?老毛子心挺花花啊。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連三,正在清繳的小嘍囉發出驚呼:當家的,這有個死人!栓娃子一聽,皺著眉說道:廢話,這地上躺的不全是死人嗎?那個小嘍囉回答道:當家的,不一樣,這死人在老毛子的背包裏!我轉過頭去看,隻見小嘍囉把背包放在地上打開,他不敢碰,拿槍杆將背包的布往下退,一具蜷縮的幹屍驚的眾人小聲議論,在我看來,這具幹屍十分怪異,皮膚顏色灰暗發黑,頭頂幹枯的毛發像是一團亂草,身上沒有衣服,五官都已塌陷,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嘴巴半開,而且當全貌示人的時候,發現並非是蜷縮著身子,他的雙腿盤在一起,雙腳交叉,幹屍的雙手放在丹田,抱元守一,猶如老僧入定。

栓娃子一下就蒙了,幹這一行這麽多年,在胭脂溝這種各國往來的地方,也算是見過一些世麵,可他從來沒遇見過這麽奇怪的事,這裏麵有妓女,有俄國人,有姿勢詭異的幹屍,還有士兵,這是一個什麽樣的隊伍?

我看著擺在地上的幹屍入了迷,俄國人背著這麽個玩意兒,帶著一個妓女,還有士兵保護,一隊人馬在如此惡劣的天氣裏是要幹什麽去呢?別說栓娃子,就連我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絞盡腦汁也絕不會想到這幾個身份不搭嘎的人會因為什麽到了一起。直覺告訴我,這背後絕不簡單,於是對栓娃子說道:當家的,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先帶回去再說,隻要進了咱的家門,甭管是何方神聖,都叫他有來無回,栓娃子點點頭,招呼一幹匪眾清繳物資,將這些票兒(人質)帶回去慢慢審問。

我和眾人綁著票子,回了山寨,一路無話,但我的心裏卻總是七上八下的,對於這次摘星星,我自己想象出了很多種場景,但怎麽也想不到會遇見這麽一支奇怪的隊伍,尤其是那具詭異的幹屍,那張塌陷的麵孔,和姿勢,在腦海裏揮之不去。回到山寨,栓娃子坐在上首,端起一隻海碗將燒酒喝個見底兒,喝完長舒了口氣,驅趕一路的疲憊和寒意,然後命令手下將那幾個人帶上來,要親自過過堂,手下們得了令,不一會就將其五花大綁的押了上來,同時,還把那具幹屍連同背包也往地上一扔,那個俄國人見狀還用不熟練的漢語說道:少(小)神(心)底(點)!還沒等這些土匪們發作,在俄國人身後同樣被綁著的隨風草,上去就是一腳:你給我老實點,當家的,咱都是老鄉,俺是被逼的,當家的可得給俺做主!

看樣子事情倒好辦了,栓娃子用下巴磕點了點他:別他娘的套近乎,有屁快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