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不存在的情人

蘇糖坐在沙發上,看著老沈把那些帶有隱形攝像頭的插座和插排一一全都拆掉了。老沈拆的時候,問了蘇糖一個問題:“你在這個房子住的時候,一般都會做什麽啊?”

被問了這個問題,蘇糖的腦子裏就無法抑製地回想起了一些畫麵出來。她也意識到,每一天,她生活在彭哲的房子裏,也許一直有另一個人與她同在。

他會看到她每天在早上6點準時起床,起床以後的第一件事,她會打開電腦桌上的獨立小音箱,裏麵放出她最喜歡的丹·吉布森的自然音樂。第二件事,她會把被子整整齊齊疊好,弄皺的枕巾鋪好,弄亂的床單鋪平。然後她坐在電腦桌上的小鏡子前,對著鏡子把亂糟糟的頭發梳好,還會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頭發,扔進桌邊的垃圾桶裏。接下來,她拿著小音箱去衛生間洗漱,護膚;再去廚房拿出小鍋給自己煎蛋,從收納架上找到吐司袋,從裏麵抽出兩片吐司放在小盤子裏,同時從冰箱裏拿出一盒牛奶,倒在玻璃杯中用微波爐熱一下。之後,她把早餐端到客廳的餐桌上,一邊吃早餐,一邊欣賞著小音箱中的自然音樂。吃過早餐,她會把杯盤快速地在廚房洗好。完成了,她帶著小音箱回到臥室,對著小鏡子給自己化妝,換衣服,換下來的睡衣也會整整齊齊疊好,放在衣櫃裏。離開家門之前,她關掉小音箱,去客廳的玄關處換上鞋子,拿上包包,開門出去,再哢噠一聲鎖好門。

他會看到她每天晚上回到家,盡管學習或工作都讓她勞累,但她打開門進入房子的時候,她的手裏多半會提著一袋青菜,她會把青菜送去廚房。接下來,她走進臥室,打開小音箱,換上舒服的家居服,再去洗手間洗臉,卸妝。然後她依然在自然音樂的陪伴下,摘菜,洗菜,炒菜,煮米飯。很快給自己做好飯菜之後,她去客廳的餐桌吃飯,她會吃得很慢,很投入,很享受自己烹飪的好作品。吃完之後,她去廚房洗碗,她從不把用過的碗碟拖延到第二天才洗。洗過碗,才到了她一天之中真正放鬆的時刻,她會一邊聽著音樂,一邊敷著麵膜,而且懶散散地倒在客廳的沙發上。麵膜敷好,她會從客廳的書架上抽出一本彭哲的書來看,兩隻腿蜷在沙發上,書放在膝蓋上,還是不是握著鉛筆在樹上畫著線。或者,她去臥室,打開彭哲的電腦,選出一部彭哲下載過的電影來看。在書或電影看得累了以後,她在客廳的地上鋪上一塊瑜伽墊,伴隨著自然音樂練習靜心瑜伽。瑜伽練習完畢,也到了一天之中臨睡前的最後時刻,她總會去彭哲的電腦上敲打出這一天的日記或心得。完成了這一步,她才會心滿意足地關了電腦,關了音樂,關了燈,上床睡覺。

“我真的不知道,這平平凡凡,甚至瑣碎無聊的每一天,有什麽可窺探的。我在這個屋子裏,沒有任何的秘密,也沒藏有任何寶藏,到底那個人在監控什麽呢?”蘇糖自言自語一樣,碎碎念著她過去生活裏的細節。

蘇糖一直投入到自己的敘述裏,等她抬起頭去看老沈的時候才發現,老沈早就完成拆卸的動作了。老沈一直就那麽站在書架前,看著坐在沙發上的蘇糖在回憶過去。他雖然麵無表情,但卻目光柔和。

“啊……”老沈打了個哈欠,伸了一個懶腰,說了句:“我困了。”

“我把你說困了……”蘇糖尷尬。

“你聲音溫柔,表情甜美,在你輕聲細語講述這些細節的時候,讓聽的人腦中自動就會產生畫麵感。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這樣說話的時候,就像在給別人做催眠。會讓人放鬆下來,身心愉悅,甚至……很想睡覺……”老沈看著蘇糖,目光炯炯,姿態倦怠,像一隻散發著魅力的懶貓。

“是嗎?”蘇糖笑了一下,但笑容迅速收回,眉頭輕蹙。

她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了彭哲的臥室,站在窗前,她看向遠方。她知道,還有一些重要的細節,她其實並沒有告訴老沈。

那就是,自從彭哲在她大二開學那一年車禍離世之後,她就租下來這間被彭哲的親戚繼承下來又租出去的房子。大學的後三年,她都住在這房子裏,而且,每一天,她都幻想著,彭哲也在這房子裏。

有一部她和彭哲都很喜歡的電影叫做《觸不到的戀人》,不同時代的女醫生Kate和建築師Alex就在同一個房子裏進行著跨越時間的交流和戀愛。那是蘇糖和彭哲一起看過的第一部電影,還是那一年的紀念影展他們花高價買下的電影票呢。那時蘇糖就想,即使最愛的人不在身邊,可兩個人的精神世界依然可以互相聯結並且惺惺相惜。所以,在蘇糖的生活裏,彭哲留下的房子,就是《觸不到的戀人》裏那間郊外河邊的小屋。

“彭哲,我知道你也喜歡我,我很開心。雖然你不在了,我就當你是先一步離開的Alex,我不介意變成Kate,你在這個房子裏留下的一切,就是你給我的愛的線索,就像Alex寫給Kate的信……”

“彭哲,你的小音箱裏竟然存了那麽多帶著鳥鳴聲,溪流聲的音樂,真的很好聽。後來我才查到,那是音樂大師丹·吉布森親臨大自然的環境而錄製出來的音效。你知道嗎?我聽了之後,整個人都感到非常地放鬆,好像什麽壓力和煩惱都沒有了。”

“彭哲,你也喜歡《暮光之城》嗎?你的電腦裏存了這部電影,我看到你寫的評論了,你說你看了三遍……其實我挺羨慕Isabella的,我也想遇到Edward那樣的吸血鬼,你要是吸血鬼多好,你就能永生……”

“彭哲,我把你書架上收藏的那本《2001太空漫遊指南》看完了。本來對我這種科學知識白癡的人來說,硬科幻就顯得很無聊。不過,你曾經給我描述過你看這本書時的想象,我還記得,你講太空的情節時,我們兩個就坐在學校操場的長椅上,月朗星稀,我抬起頭就像看到了廣闊浩渺的宇宙……所以讀這本小說時,讓我感到特別浪漫。”

“彭哲,我在你的日記上看到,你很喜歡吃厚吐司,你說吃厚土司價格合理,還很方便。確實呢,我現在每天早晨也吃厚土司,不過我還加了煎蛋和牛奶,女生嘛,需要多保養。”

“彭哲,你知道嗎?林俊傑出了一張新的專輯,裏麵有一首歌特別觸動我。那首歌叫《不存在的情人》,我覺得,那首歌好像是在唱我的生活。”

想象和你吃晚餐,想象和你等天亮,故事就像標本一樣,眼前是美麗的假象,卻已經死亡。不願意被誰看穿,隻剩我一個人的害怕。沒人理解的武裝,沒人懷疑的堅強,不想麵對我的癡狂,不想證實我的荒唐。不願意自己揭穿,這是我對自己的懲罰,不存在的情人,就不會離開我身旁。

蘇糖唱起了林俊傑的那首歌,眼淚卻在不知不覺間悄悄滑落。

無數個白天,無數個夜晚,蘇糖就那樣自言自語,就像彭哲沒有離開,就像他一直就在自己的身邊。蘇糖一直沒有辦法接受彭哲的死,一直不能釋懷彭哲就死在她眼前的那一幕。她自己也分不清,住在彭哲的房子裏,究竟是浪漫的緬懷,還是殘酷的懲罰。

“相框裏的照片,還有牆上粘著的那些照片……到底照片上的人是誰?”老沈站在臥室的門口,他沒有走進去,就像不想打擾蘇糖的回憶。

“他是彭哲,我老公江詣的孿生弟弟。八年前,他死於一場車禍。他離開了我之後,我就住在這個房子裏。”蘇糖輕輕拭淚,轉過身,指了指牆壁上粘著的照片:“他們長得很像,有著一模一樣的麵孔。”

“你前幾天委托我查的八年前楚洛的案子,是不是和這個男孩有關?”老沈已經敏感地意識到了什麽。

“如果我說是,你現在肯幫我嗎?”蘇糖看著老沈。

老沈也看著蘇糖,眼神裏有一閃即逝的哀傷,但很快又浮現出那種傲慢又戲謔的神情來:“是不是女人做任何事情都和愛情有關?你們心心念念的,就是那點小家子氣的事兒。抱歉,我還是不打算幫你。”

“嗯……”蘇糖並沒有顯示出太失望的表情,她倒是十分淡然地接受了老沈的回答。

這下倒是輪到老沈有點尷尬了,他也許預計蘇糖會懟他,但蘇糖的平淡反饋的確出乎他意料了。

“你也不用好奇,為什麽我身上有竊聽器,或者為什麽這個屋子裏都是隱形攝像頭了。我也希望,出於職業的操守,你不會把今天的事情泄露出去。”蘇糖學著老沈那樣,展手,示意了門口的方向,這是溫柔地下了逐客令的表達。

“那你自己小心點。”老沈轉身就走向門口。

“老沈!”蘇糖突然叫住了他。老沈回頭。

“謝謝你。”蘇糖說得真誠。

“竊聽器和攝像頭,這種情況下,你可以報警的。”老沈提醒蘇糖。

“好,我會考慮。”蘇糖點頭。

咚,一聲,屋子的門被關上了,老沈離開了。

蘇糖感到全身都被抽空了一樣,她癱軟地一頭倒在了**。這個下午所發現的一切,在她的心裏真真實實上映了那部名叫《後天》的電影:天崩地裂,翻江倒海,發生了10級大地震。千百種滋味混雜在一起,亂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