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星兒的手

流星兒當年偷妖刀的時候隻有二十歲,現在他已經三十九歲。

歲月待他不薄,這個年紀,他還有著迷人的笑臉、挺直的腰背、清澈的眼睛。

看著他的眼睛,很難有人相信他是個小偷,還是個神偷。

偷東西不是為了恩怨,也不是為了錢財,更不是為了名聲,隻是因為興趣。

他是個大戶人家的兒子,本應該繼承家業,延續家族,但他卻因為這個興趣當上了神偷。

這二十年來,他隻有一次失手,就是被現在的妻子偷了心。

不過他很開心,因為妻子給他生了個可愛粉嫩的兒子。

今天是他金盆洗手的日子,在這之前,他還完了所有的江湖債。

過了今天,他就不是江湖人。

來祝賀他的都是江湖上的好友,平安鏢局的蕭瀚山也不遠萬裏的趕來,他們二十年前就已經認識,當年的弟子,現在已成掌門。

褪去了年輕時的張狂,現在已經是個穩重的中年男人。

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切。

流星兒看著麵前金盆裏的水,笑道。

“今後我這雙手,隻抱妻兒——我不再是神偷流星兒,而是一個普通的丈夫、父親。”

眾人看著他,眼神中帶著羨慕和祝福,從江湖全身而退還能有嬌妻貴子,流星兒實在是個聰明人、幸運兒。

流星兒當然也這麽想,他正要把手放進盆裏,忽然聽見了幾聲撥浪鼓的聲音。

“咚、咚、咚、咚……”

四個大漢正抬著一頂軟轎而來,每個人都看出他們的輕功一流,內力深厚。

這四個大漢穿的長得一樣,穿得也一樣,佩的刀也一樣;麵無表情,眼神冰冷的看著前方,好像前方就算是萬丈懸崖,隻要轎上的人不喊停,他們就不會停。

軟轎上的人是明月,藍衫藍裙,頭戴一頂黑色的帷帽,把整張臉都遮的嚴嚴實實,白皙的手像是上好的瓷器,正拿著一個紅色的小撥浪鼓輕輕的晃著,每晃一下,鼓兩邊的瓷珠就會擊打鼓麵上畫的那個小孩子。

“咚、咚、咚……”

流星兒是個神偷,眼力過人,臉已煞白。

這個撥浪鼓,是他兒子的,隨手不離,那鼓上的胖孩子是還他親手畫的。

但這個姑娘,他卻從來沒有見過。

今天是他金盆洗手的日子,謹慎起見,他把妻兒藏在了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他示意心腹,快去看看夫人孩子。

軟轎進了院子,明月輕歎了一聲說道。

“你真不會挑日子,今天好是好,卻不是洗手的好日子。”

她的聲音帶著沙啞,像是被萬道輕紗阻隔。

流星兒心往下一沉,臉上卻笑著。

“那今天是個什麽好日子呢?”

“剁手的好日子。”

“剁誰的手?”

“你的。”

這個姑娘行事詭異囂張,眾人早已用眼神相互詢問過了,得到的回答都是搖頭。

江湖上不是沒有女人,但這種到男人堆裏挑釁的女人,目前隻有這一個。

她穿著上好的綢緞,戴著最貴的帷帽,坐著小葉紫檀木的軟轎,用的奴仆是身懷武功的四胞胎。

這個世上,四匹一模一樣的寶馬好找,但四個長得一模一樣,武功高強還願意為女人抬轎的男人不好找。

這四個大漢,衣帽靴子都要比普通的富家公子高出得多。

置辦這些,至少要萬金,尤其那小葉紫檀最是難得。

江湖上有這種手筆的家族就那麽幾個,但絕對沒有要剁人手的女兒。

流星兒的心腹已經回來,他的妻兒確實已經不見,被綁著的下人說是一個藍色衣衫的女人帶走了他們。

就是麵前的這個女人。

流星兒又急又氣,今天金盆洗手,沒有想到會出現這麽個麻煩。

“我的妻兒現在哪裏?”

明月冷冷一笑。

“你剁了手,他們自然就會回來。”

她的語氣非常傲慢,完全沒有把流星兒放在眼裏。

“你要是怕疼,可以用你兒子的手來換。”

眾人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們既震驚又有點不可思議。

流星兒咬著牙,在金盆洗手前,他用了三年時間還完了江湖債,今天江湖也給他麵子,讓他退出;眼前這個女人不但在今天當眾逼他剁手,還擄走了他的妻兒,然後還堂而皇之、坐著一頂軟轎就來了。

他們總感覺這個女人是在胡鬧,但流星兒的緊張又不是裝出來的。

有個年輕人忍不住,上前一步,高聲喊道。

“你是何人,敢在這裏胡鬧?也太不把江湖放眼裏了,一個女人家就該有女人的樣子……”

明月冷笑著打斷。

“我不是不把江湖放在眼裏,而是我根本看不見,我是個瞎子。”

眾人發出了交頭接耳的嗡嗡之聲,蕭瀚山咳嗽了一下,讓大家都閉嘴。

他皺著眉頭打量了一下明月,帶了幾分輕蔑說道。

“你既是女人,又是瞎子,比平常人都要苦難些;但我看你的打扮,是生在富足人家,爹娘給你的財富不要糟蹋,他們遲早會走,你還是要多為今後打算,要不然嫁人就難了;聽你聲音應該也是有幾分武功,但江湖不是女人能來的地方,把流星兒的家人放了,今天就算你年輕不懂事。”

他不怒自威,江湖地位也讓他的話很有分量。

明月卻嗤笑了一聲,輕輕的敲了敲扶手,四個大漢便放下軟轎。

她下了軟轎,迎風而站,傲慢的問了一句。

“我要是不呢?”

蕭瀚山臉色變了又變,他還從沒有見過這麽不識好歹的女人,但他從不屑於對女人動手。

幾個人已經衝了上來,他們是幾個門派的大弟子,手中的刀劍閃著寒光,鎖住了明月的出路。

她也不躲,抽出腰間軟劍,嘩啦啦迎風抖開,眾人隻覺得眼前寒光閃過,那幾人還站在原地,披頭散發,地上掉著幾截發髻。

“我不殺你們,因為你們不配死在我手裏。”

她隻出了一招,但已足夠,現在每個人看她的眼神已經完全不一樣。

流星兒咬了咬牙,他的事不能再求江湖幫忙。

他抽出劍,以他的劍法,在江湖上至少能排前十。

明月看上去很柔弱,今天又是個黃道吉日,運氣應該不會很差。

“姑娘要剁我的手,總要給個理由吧?我流星兒今天金盆洗手,已經還完了所有江湖債,你到底是誰?”

明月沉默了一下,聲音有些輕微的顫抖。

“十九年前的十二月三十一日,白馬山莊。”

流星兒瞪著眼睛,腦袋轟轟作響,下意識的向人群看去。

蕭瀚山的臉色已經變了。

流星兒呆呆的看著明月,突然想起來,十九年前聽說過祭門掌門夫人在風雪天的山路上誕下了一個女嬰。

“你是祭門的人?”

“不錯。”

流星兒忽然放聲大笑。

“好!好!好!”

他揮劍衝了過來,劍氣如虹。

憤怒、羞恥、愧疚、焦灼……聚集了十九年的感情全都在這一劍。

就算是江湖的名劍世家子,也不一定能接著這一劍。

但他剛剛刺出,劍尖就被明月的手指夾住了,手指白皙嬌嫩,卻有千鈞之力。

“你知不知道,其實女人更適合江湖。因為女人的感覺更靈敏,身體柔軟更適合練武,不會沉迷酒色,更忠誠、更堅韌、更公平,付出的很多,要的卻很少。”

她歎息了一聲。

“可惜世上卻很少有人懂這個道理,隻把女人困於方寸之地,裹足不前馴化為奴。這把劍是好劍,用劍的人卻不是好人。”

明月微微用力,劍身便斷成兩節,再輕輕一揮,斷劍貼著流星兒的臉頰,“噹”的一聲紮在了金盆裏。

金盆碎裂,水花四濺,斷劍輕顫。

就算是有一雙好眼力的人,也很難紮的這麽準。

流星兒往後退了幾步,勉強站穩,他絕沒有想過今天會變成這樣,果然不是個洗手的好日子。

眾人瞪著明月,想要一起圍攻,但流星兒阻止了他們。

他死無所謂,但妻兒要活下去。

他仰頭狂笑。

“好,好!入江湖就是入賭局,我贏得起更能輸得起!但這件事能不能就到我為止?”

明月冷笑出聲。

“到你為止?十九年前你們為了什麽在白馬山莊?花家人的眼睛能閉上嗎?”

流星兒臉色煞白,他幾乎都要忘了。

這一刻,他似乎老了二十歲。

一直呆站著的四個大漢忽然動起來,從軟轎下各取出了四把大鐵傘,張開把流星兒和這個姑娘給擋住,算是給流星兒留下最後的尊嚴。

然後他們四人抽出腰上的刀,站在鐵傘前麵。

等鐵傘收起來,流星兒臉色慘白,雙腕鮮血噴湧,地上是他的一雙手。

兩名大漢鄭重的把他的斷手放進一個烏木匣子裏,封好遞給了明月;另外兩名則給流星兒止血、包紮好傷口。

他們的動作非常快,簡直就是眨眼之間完成。

流星兒呆呆的看著自己空了的袖口,那雙無數人羨慕的、自己引以為傲的雙手就這樣沒有了。

他心中忽然一動,當年祭門丟了妖刀,是不是也和他此刻的感覺一樣?

他看著明月的身影,忍不住開口問道。

“你可知道將要麵對什麽?”

明月冷笑一聲,坐回軟轎,臨走前笑道。

“我知道,你們看輕我是個女人,又是個瞎子,就覺得我寸步難行;我偏要讓你們都好好看看,你們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你們做不到的,我還是能做到,因為我比你們強,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