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九年後

天色已暗,連綿起伏的山脈在夜色中顯得分外神秘和陰森。

風在山間中盤旋,發出嗚咽之聲,花香變冷,飛鳥入林。

山路上,一輛沒有馬夫的馬車正在趕路。

車轅上掛著一盞小油燈,雖然隻有豆大的燈火,但已足夠為拉車的駿馬照亮前路。

馬車全黑,駿馬也是全黑。

馬車從遠處而來,山路並不好走,不適合馬車快速前進,但這輛馬車不但走的穩,而且飛快。

淡淡星光下,馬耳朵上有細細的光線閃過,上麵纏著銀絲,線端的另一頭伸進車裏,有人正在用銀絲代替韁繩控製著馬。

這個人是明月,祭門最後一個弟子。

藍衫藍裙,頭上一定厚重的黑色帷帽,遮住了她的麵容。

她剛從《山海經》裏出來,決心報仇,此刻正要去見一個名叫“漁夫”的人。

“漁夫”在江湖上最擅長找人,也最擅長找信息;隻要他找的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想殺他的人很多,想找他的人更多,因為他找的人、找到的消息都是真的。

聽著風吹過樹葉的聲音,明月勒緊了銀絲,駿馬嘶鳴一聲,高高抬起前蹄停了下來。

兩個小孩子出來了,都是粉團團的一張臉,神情卻比大人都要嚴肅。

“你就是明月?”

“是。”

“跟我們走,漁夫正在等你。”

說完,兩個小孩輕身掠起,在前方帶路,他們身形本就嬌軟,現在借助風力,速度更快,腳尖點地,眨眼之間已經把明月領到了一個山洞前。

明月下了馬車,一個小孩上前牽馬進去。

山洞裏麵有幾條岔路,小孩帶著明月走了最不起眼的一條。

“我們這裏的路,隻有一條是活路,你最好不要亂走。”

拐了幾個彎,到了一個房間,一個矮小精瘦的老人正坐在石凳上繡花,他繡的是一幅美人圖。

房間裏暖香撲鼻,擺滿了各種珍貴的花卉,石桌上又擺了一個正在冒煙的香爐。

小孩悄悄退下,漁夫還在繡花,繡的是月下美人,隻是美人缺了一雙眼睛。

漁夫抬眼看了看明月。

“我從來不把消息賣給不敢露臉的人。”

明月摘下帷帽,她的皮膚白皙的如同上等瓷器,在略顯昏暗的石洞裏微微發光,一雙罕見的灰藍色眼睛,神秘如海、沉靜如夜、明亮如星。

可惜她從出生就看不見,一直都在這永生永世、一望無際的黑暗中。

“我要知道十九年前是誰害了祭門。”

漁夫錯了一針,他看著手中的繡圖。

“你的師父呢?”

明月咬住下唇,盡力不讓自己波動的情緒顯露出來。

“一年前他出了《山海經》,再沒有回來。”

“你認為他死了?”

明月搖搖頭。

“他一定還活著,等我報完了仇,他一定會來見我。”

漁夫慢慢的把錯了那一針退回,麵無表情的說道。

“他憐你孤苦、又是個盲女,不想讓你承受這仇恨,所以什麽都不告訴你。你是個女人,又是個瞎子,知道這些隻能徒增痛苦,回去吧。”

明月冷笑。

“你不用試探我,我出生那天門派被滅、名譽被毀、妖刀被禁;母親因生我而死,我的眼睛被凍瞎、我的師父因為我割了舌頭、吞下劇毒……我雖是個女人,又是個瞎子,但我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已命中注定。”

漁夫放下了美人圖,冷笑道。

“說總比做要容易,江湖凶險,你一個瞎子拿什麽報仇?”

說完,他手裏忽然多了十幾根繡花針,手一揮,針全向明月飛去。

繡花針雖然淩厲,但並不會取明月性命,隻是一種教訓;要讓她懂得,一個女人,一個瞎了的女人,不是僅憑幾句話就能複仇的。

複仇這條路異常艱辛,就算一個四肢健全、武功高強的男人,也不一定能承受。

何況一個盲女。

漁夫冷笑,重新開始繡花,他知道明月很快就會自己走的。

像明月這種不知天高地厚、江湖凶險的小丫頭他見多了,隻有嘴巴狠;當年祭門掌門和他有過一麵之緣,印象不錯,今天就當是做件好事,給祭門留個後人。

但他剛剛繡了一針,忽覺不對,抬頭看見繡花針都改變方向衝著自己而來,而且封住了他的去路。

躲避不及,隻好用手中的美人圖甩了出去。

剛解決了繡花針,又感到眼前寒光一閃,明月已抽出腰間軟劍向他刺來。

漁夫淩空翻起,袖子裏的飛刀剛剛握在手裏,明月的劍已經指到了他的咽喉。

他的身手在江湖榜上排第三,能用劍指著他的咽喉的人世上也隻有兩個而已。

“我是個瞎子,但我的耳朵很好。你說話的聲音能讓我能聽出你的身形,你繡花的聲音能讓我知道你使用手的習慣,你擋針的聲音能讓我知道你會往哪個方向躲。”

漁夫一愣,哈哈笑道。

“這次是我小看你了。可是江湖凶險,你找別人,別人也會找你。”

明月收起軟劍。

“你說的可是花家的人?我聽說花家也隻剩下一個小女兒。”

漁夫笑了笑,用手摸著下巴,意味深長的說道。

“花家的那個女兒可和你不一樣,她不喜歡打打殺殺……她的孩子跟你都差不多大了,比你像個女人多了。”

明月那雙眼睛閃動著光芒。

“你們這邊要守孝三年,她的孩子怎麽可能和我差不多大?”

她想了想又問道。

“當年她真的看到了嗎?”

漁夫摸了摸下巴。

“就算沒有她,那天晚上也有其他人看到祭門掌門……也就是你爹背著一把刀從橋上走過,那個時候應該是花家遇害之後,否則看見的人不會活下來。 ”

他看著明月。

“這些人,你也要找嗎?”

明月冷笑。

“你放心。我這個人最講公平,我要報仇,就不會多一分,更不會少一分,無關的人我不會管死活,有關的人無論死活我不會放過。如果祭門當年真的有愧於江湖,我報完仇之後會以死謝罪。”

這些話她說的毫不猶豫,一點也沒有遲疑,漁夫打量了她很久才緩緩問道。

“你為什麽不去找九微堂?”

明月搖了搖頭。

“我信不過。”

她停了一下,回身拉開了馬車的簾子,露出了裏麵滿滿一車黃澄澄的金子。

“有人說你一字一金,我給你一字一車金,你幫我之後,無論我成功與否,你都有足夠的金子改頭換麵,隱退江湖。”

漁夫看著金子,又看了看她,哈哈大笑起來。

“好好,你可真是個妙人!就衝你這車金子,我可以告訴你,害祭門的是祭山;但花家的事情,隻要有腦子的人都能看出來,凶手絕對不會是祭門。白馬山莊的聚會,是因為有些人想要祭門《山海經》的密道。”

“蘇林秀為什麽會死在那裏?”

“我不知道。”

“祭山現在哪裏?”

漁夫笑了。

“你可以回去了。”

“你嫌金子少?”

“不少,一點都不少,但我不稀罕。我這個人隻要別人身上最稀罕的東西,金子對你來說和石頭沒有什麽兩樣,《山海經》裏很多座山都有金子。”

他說的沒錯,《山海經》裏有不少山盛產金玉,金子並不是稀罕物。

“那你想要什麽?”

漁夫又笑了,摸著下巴,眼睛裏都是精光。

“我想要你。”

明月臉色微變,握緊了手指。

“這個時候,你不應該開玩笑。”

漁夫趕緊解釋。

“你可千萬別誤會,我這個人既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男人;我隻喜歡收集美人,尤其是你這種美人。我要的很簡單,報完仇,你就得在我這裏。”

明月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但能感到不是一件好事。

“你想要我的命?”

漁夫歎氣站起身,帶著明月進了另一個屋子,裏麵躺著各色美人,有男有女。

“我最不喜歡強迫人,也不喜歡騙人……”

他拉著明月的手,示意去摸一下。

“你看,他們的皮膚還有溫度、眼珠還會轉動……他們都是心甘情願的同我交易。”

“他們……是死了?”

明月的手搭在了躺著的這個人的脈上,脈象細弱,但跳動的很快,不但是醒著的,意識也很清醒。

他們並沒有死,隻是中了一種毒,能夠讓人容顏永駐,但卻神經麻痹。

明月能感到,這個人後悔了,正在求救呼喊。

漁夫嘻嘻笑了。

“他們和死人也沒有區別,身體是死的,精神卻還是活的,我們在這裏說話,他們聽的一清二楚。如果你願意,我就會全心全意的幫你。”

他看著明月有些蒼白的臉。

“當然你也可以離開這裏,金子我也不要,就當我送給你的禮物。你大可以去找九微堂,或者多生幾個兒子,讓他們報仇。”

明月抿緊了嘴唇,她不怕死,下山之前她就已經想過了各種各樣的結局,但從沒有想過當一個活死人。

但她既然下山,就沒有回頭的道理。

“如果我被殺了呢?”

漁夫搖了搖頭。

“我會找到你師父,用這車金子給你們厚葬。”

明月咬緊了牙,下定了決心。

“好,我願意。”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有時候非常惜命,但有時候明明知道是毒藥,還會毫不猶豫的用來解渴。

明月已經被仇恨迷住了眼睛。

漁夫又笑了,他早知道明月會答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