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希望不是你

當晚,林學高失眠了,一晚沒睡著。

他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要做出選擇,決定。一邊是老同學,一邊是現在的同事領導,還有可能將來是嶽父,而且還有一邊是自己的職業,信仰的法律。他不能,也沒有能力同時照顧三邊而遊刃有餘。

在天快亮的時候,林學高終於做出了決定。他選擇忠於法律,忠於職業道德,任何越過法律的行為,都將與之鬥爭到底,無論對方是誰。

胡國富錯了,他不應該拷打方東,更不能隨意窺探與案情無關的個人隱私;馬局也錯了,他不應該下令讓胡國富去抓捕方東,沒有命令,胡國富就沒有權力,也不可能私自去把方東抓回來。甚至林學高現在都敢肯定,他就是睜一眼閉一眼,甚至還在暗中等著胡國富審訊的結果,期盼著像審問李愛兵,張民強那樣,再審個驚喜出來……

這樣不對!

錯了就是錯了,觸犯了法律就得擔起責任,付出代價。與身份無關,犯罪分子是這樣,公安幹警也一樣在法律麵前人人平等。林學高捏緊拳頭,發誓一定要向上麵領導舉報甘河縣公安局的這些陳規舊俗,給犯罪嫌疑人,以及年輕辦案幹警一個晴朗的天空。

這天晚上,林學高輾轉反側失眠了,腦子裏全是方東,全是胡國富說過的那句話。

“這瘸子竟然是個軟蛋!**在很早的時候就受過重擊,徹底報廢了,舉不起來。”

方東,對不起。

林學高深深的自責,他並不知道這個事,如果知道的話,在上學時期一定會更加保護方東,照顧方東。他能體會到其中的痛苦之處,無法想象方東那柔弱的軀體中,藏了多少秘密,承受了多少不該有的生命之重。

方東,希望你不是……

我能做的隻有這麽多……

……

第二天一早,胡國富參加早會時,發現林學高穿得整整齊齊地坐在會議室裏。

他有些奇怪,林學高這一陣子的表現很差勁,甚至都可以用過分來形容,馬局就是不想讓他再參與這個案件了。

胡國富此刻微微有些得意,但怎麽也高興不起來。其實,他對林學高並沒有什麽偏見,反而很欣賞,覺得對方是個人才。他隻是有點不忿,有點不習慣被一個年輕人指揮來指揮去,在深層次上也有些不服老而已,需要用這種方式給自己壓力和動力。

今天王文海不在,胡國富大咧咧的坐在了左首第一個位子,得意的瞅著林學高。如今案情到這個地步已經很明顯了,跪骨案和當年的運鈔車劫案,其實就是一個案子。

十五年前,方金成失手打死李芳蘭,並且對方東家暴,導致他**受損,性格畸曲,開始仇恨方金成。七年後,方金成搶劫運鈔車,方東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殺死方金成和兩個劫匪,不但獨吞了劫款,而且還將他們的屍骨移進李芳蘭的墳墓,讓其去贖罪。這樣不但報了仇,而且還能獨吞千萬巨款,犯罪動機有了,時間能對得上,就差一點點小證據就可以定論!

當然,這點小證據在胡國富看來完全可以忽略。他現在已經可以確定方東就是殺死方金成,製造‘跪骨’的凶手。如果不是昨晚顧忌著林學高,他說什麽也不會放了方東。

馬建國坐在主位上不停吸煙,心中卻很猶豫,按他的辦案經驗,現在這個狀況下方東是絕對可以抓了,本來也打算在今天早上發布逮捕證,可沒想到林學高竟然私自回來了。他有些氣惱,同時也有些欣慰。氣得是林學高不聽話,熱血,衝動,死腦筋;欣慰的是他有主見,不畏艱難一直堅持著自己的看法,不到最後一刻不放棄。

小梅交給這麽一個男人也能放心了,馬建國長長出了口氣,這個案子要速戰速決,不能拖得太久,也許會讓林學高陷得越深。

他打定主意,正要開口說話時,王文海突然推開門衝了進來。

“方東還在吧?”王文海衝進來先是衝著胡國富大喊道,神情很是緊張的樣子。

“放了啊,昨天晚上就放了。”胡國富茫然回答道。

王文海頓足道:“哎呀……不能放!據他收養的那兩個小孩反映,方東有猥褻兒童的嫌疑!”

“什麽!”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震驚不已。

胡國富更是滿臉怒氣,怒視著林學高,“要不是因為你,我昨天就不會放方東離開……你給我等著,等我把方東抓回來再跟你算賬!”

說著他就跑了出去,應該是又去抓方東了。

馬建國急忙衝樓道喊了一聲:“記得帶上逮捕證,這已經涉及到犯罪了。”

“知道了……”

樓下傳來胡國富的應聲。

王文海難為情的說道:“唉,昨天先帶兩個孩子去洗澡,結果發現他們身上挺幹淨的,然後又去醫院折騰一陣,最後天黑了,倆孩子也困了,所以……今早才問出來。”

大家紛紛把目光投在了林學高身上,他一直在維護方東,可現在卻猛然發現方東有褻童的嫌疑,不知道此刻他心裏是什麽滋味。

林學高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傻傻地站在那裏發呆。

這就是要保護的那個人嗎?

方東做出這麽醜陋的事情,還值得自己去維護他嗎?

哪怕自身苦難重重,可也不能成為犯罪的理由啊!林學高身體不停的發顫,聯想到上學時的一幕幕情景,現在他已經可以確定,方東真的有褻童的可能。

林學高縮著身子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似乎這個消息徹底擊潰了他的心理防線。這些年之所以刻苦學習,執意回到甘河縣公安局工作,不就是想抓住方金成,告破運鈔車懸案,為方東洗刷嫌疑嘛!

可是現在,林學高突然感覺自己所有的努力,奮鬥都是那麽的可笑,幼稚,無謂,沒有意義……

這天是個好日子,就在大家等胡國富的消息時,又收到了廳裏傳來的DNA鑒定書,確認跪骨案的屍骨正是由七年前的運鈔車劫匪方金成等三人。

證據有了!

馬建國大喜,立即召開會議,並且將幾個已經退休,但在當年參與過運鈔車案的老幹警也叫過來旁聽。

“如今鑒定書已經下來,確定跪骨案屍骨就是七年前運鈔車劫案的劫匪方金成等人,那麽根據現有的線索證據,我認為兩案可以合並在一起查了。”馬局臉色嚴肅地說道:“七年前方金成三人跑了,這是咱們甘河縣公安局的恥辱,汙點!眼前的這個機會,大家一定要把握住,洗刷咱們的汙點,讓所有罪犯都落入法網,讓真相大白於天下!下麵,由林學高組長介紹案情並且主持接下來的工作。”

林學高有些意外,沒想到馬局會繼續信任自己。

他有些猶豫,但看到馬建國鼓勵目光後,這才站起身緩緩說道:“在正式研究案情之前,我先做個匯報,自我檢討一下這些日子我的問題。”

會議室頓時安靜了下來,大家都看著林學高,等著他的發言。

“我從初一開始,我跟方東就是同學,一直到高三整整六年時間,我們之間的友誼都維持的特別好。記得那時我家裏窮,如果不是縣裏提供助學金,我連學費都交不起……所以我在學校裏過得很落魄,饑一頓飽一頓,幸虧當時有幾個同學救濟,我才能順利上完高中,考上大學。”

林學高神情很嚴肅,帶著一點點苦澀,徐徐說道:“這些同學裏,就有方東,他無論從精神上還是物質上,都給我很大的幫助……後來大家都知道了,1999年,南梁山發生了震驚全國的613運鈔車劫案,而劫匪頭子,恰好就是方東的父親方金成。”

“大家可以回憶下當時咱們的生活氛圍,老子犯了事,還殺了人,兒子能好到哪去?不說那幾個押款員的家屬時不時來把方東揍一頓,打斷腿也沒人管,就連同村的人也沒給過方東好臉色。後來方東打架了,勞教了,去收廢品了,但我一直都認為他是無辜的。他有助人為樂的高尚品德,也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性格,更是萬中無一的神童,天才!我始終認為他也是當年劫案的受害者,不可能參與犯罪活動。”

“我親眼目睹了方東後來的悲慘經曆,那時我就想能不能做點什麽,能不能抓住方金成,還他一個清白,讓他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林學高發自內心的深沉敘述打動了在座的所有人,會議室裏靜悄悄的,隻有幾個紅著眼睛的女警的啜泣聲。

“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目標,也可以說是理想。於是我努力學習,上大學,出國留學,精修犯罪學,就是為了學習國外先進的破案技術,回來幫方東洗刷嫌疑,讓他恢複正常人的生活!”

“這也是我堅持到咱們縣公安局工作的緣由,但現在看來……”林學高苦澀的笑了笑,“我好像錯了,錯得離譜!運鈔車劫案的真相遠比我想得要複雜得多,而方東,也遠遠不是我心中的那個方東了。”

林學高頓了頓,感受到了大家理解與鼓勵的目光,誠摯地說道:“在這裏,我向大家真誠的道歉,包括去抓捕方東的胡國富科長,我這些日子來的態度言行給大家造成了不必要的負擔,甚至幹擾了案情的正常推進。”

說著,林學高給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我現在申請退出跪骨專案組,並且接受局裏的……”

“哎呀,好了好了。”

坐在林學高旁邊的王文海急忙扶了他一把,緩和氣氛笑著說道:“話說開了就行了,沒必要這麽認真。再說你能認識到自己的問題,大家也高興,以後更好的投入工作吧。”

馬建國也說道:“是,知錯就改便好,如果犯了點錯就趕出隊伍,那後麵的工作誰幹?”

“是啊,林組長重情重義,是個男人!”

“換誰處在你的位置上都會受到影響,你做得算是很好了。”

“你別往心裏去,不管以前,現在方東自甘墮落咎由自取,是他自找的,怨不得別人。”

眾人紛紛開口安慰林學高。

林學高感動得雙眼通紅,情緒激動的說道:“多謝領導,多謝同事們的信任。我保證以後將全心全力投入工作,不再以個人主觀去幹預、判斷案情,並且與各位精誠合作,一舉偵破跪骨案和613懸案,讓這段前後哦跨越十五年的案情真相大白於天下!”

‘啪啪啪……’馬建國率先站起來鼓掌。

大家也都跟著鼓掌,尤其是範有才、張曉筱幾個年輕警官都紅了雙眼,臉上卻是笑著,拍得掌心通紅卻不自知。林組長是他們的偶像,如今看到他能回歸正常心態投入工作,與大家並肩戰鬥,個個都高興的喜於言表。

等掌聲停下後,馬建國感觸頗深的說道:“我很高興林學高長今天能說出這麽一番話,我能看得出來,他一腔熱血重情重義,為了還同學的一個清白,竟然出國留學,專門去學習犯罪學與國外的先進破案技術,而且還一直堅持到了現在,這很了不起!”

“我們是警察,但歸根結底我們是人,是人就有感情,遇到自己親朋好友時難免會多出點想法,這很正常。但我必須要說明的是,無論是誰,都得有自己的底線,自己的堅持。要清楚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的永遠也變不成白的。”

“老王剛才說得沒錯,話說開了,心結也就解開了,何況我們大家心裏清楚林學高是個怎樣的人。”

馬建國說到這裏頓了頓,緩了口氣後鄭重的說道:“借著今天這個機會,我也說點家常事,等這件案子完了,我們家小梅就跟林學高結婚。你們可都是小梅的娘家人,一定要來捧場啊。”

“恭喜馬局!”

“恭喜林組長!”

“哎呀,這得先把喜酒喝了,不然洞房那天把新郎官喝翻可不成……”

“好了,謝謝大家,現在我們開始工作,林學高你繼續。”馬建國壓下大家的祝賀聲,示意工作為重。

林學高感激地看了馬建國一眼,這是對他最大的支持,有了馬局的這番話,負麵影響降到了最低,甚至可以說自己在警局內部的聲望更勝以前了。

林學高結開了心結,安排起工作井井有條,隻見他臉色平靜,眼光沉穩有力的說道:“同誌們,如今有了DNA鑒定,我們再來回顧一下案情。根據張民強和李愛兵兩個人的供詞,現在可以確定南梁山那處墳墓就是方金成的妻子李芳蘭。那麽,除了當事人張民強和已死的方金成外,還有誰知道那裏是李芳蘭的墳地?”

範有才手裏捏著一根筆,想了想說道:“最有可能就是方東,雖然李芳蘭遇害時他才八歲,但是根據南梁村好多老師的證詞,方東可是個天才兒童,懂事極早。很有可能他本就知道這回事,一直在心裏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直到十年後,他才借機手刃方金成為母親報仇。”

林學高點點頭,補充道:“也有可能是方東無意間發現了這個事情,但在方金成的**威恐嚇之下才不得已隱忍下來,但不管怎麽說,他現在的確是最有嫌疑的人。”

這時,馬建國插話道:“把方東抓回來後你們也要對這個事上心,爭取把李芳蘭遇害的原因過程搞清楚,我們要對每一個受害者負責嘛。”

“好的。”林學高應下,又看著張曉筱說道:“上次開會時你說李芳蘭是失蹤而不是死亡,我當時就起了疑心,但當時隻是毫無根據地猜測,也不好直接告訴大家。以前上學時方東說過他父親是個賭鬼,長年累月不在家,母親也死了,家裏平時就他一個人。”

王文海驚呼道:“這麽說,方東早就知道李芳蘭已經死了?”

“如果是失蹤的話,作為兒子的方東不可能說自己母親已經死了,所以我判斷方東不但知道母親已經死了,而且還知道葬在哪裏。”林學高說完,又小心翼翼的補了一句,“當然,這些都得把方東抓回來後才能確認,現在就算是再有把握,也是猜測。”

馬建國說道:“是的,可以大膽猜測,但不可以僅憑猜測就給人家定罪。不過我有一點想不通,他那時才十八歲,長得又瘦又弱,怎麽能殺得死三個凶惡的劫匪?”

林學高這時想起了小時候他們幾個跟方金成打架的事情,不由一陣唏噓。世事變遷,似乎往日的情景就在眼前,可一轉眼卻已物是人非,陰陽兩隔。

方金成已經死了,下一個會是誰?

就在這時,一個民警衝進會議室緊張的大喊道:“馬局,方東拒捕,他在院子裏埋了炸藥,說要見林學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