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師的到來
“喂，凱哥，您什麽時候回來一趟？小宋今兒下午的火車到望海市。”
接到中介電話的李程凱此時正在樹蔭下啃著冰棍玩消消樂。很明顯，這個行為跟他一米八的身高和一身警服完全不搭。不過那又怎樣，他這種吊兒郎當的社區民警生活已經過的非常滋潤了，滋潤到他以為會一直這麽平淡無奇的過下去…
接完電話，他才意識到，他的小房客今天要來了。
李程凱在望海市最靜謐最古老的北城區有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這房子是當年他爺爺退休後煤礦廠給分配的。爺爺想回鄉下住，李程凱從特警退下來後又調任到這片區域當警察，所以他就理所應當的住了進來。
所以，周邊都是退休的大爺大媽也不難理解，這個地方過於適合養老了。
說起租房，李程凱自從搬進來就把租房信息掛到了中介平台。當中介小何得知自己服務的客戶是這個轄區的社區民警時，別提有多積極了，跑前跑後的幫忙介紹租戶，特別希望通過自己的熱心服務讓小李警官獲得至尊服務……
但還是小何同誌太年輕。
來望海市租房的人基本上都是來工作的，公司在CBD附近的居多。北城區在望海市老城區，距離CBD有十多公裏，還沒有地鐵，隻有公交，這在眾多上班族眼中已經極其不方便了。但這一帶的房源勝在價格便宜，倒還是會有剛來望海市的年輕人願意為了省點房租而早起兩個小時上班的。
可是，李程凱這個房子，太舊了，他也沒有好好裝修，二十年前這房子是什麽樣，現在就還是什麽樣。所以，小何帶著不同租戶跑斷了腿，半年來看房人員一波接一波，愣是沒給租出去。
李程凱倒是不甚在意，畢竟早就習慣自己一個人住了。
不過這回，中介小何，誌在必得！
接到小何電話的李程凱扔了冰棍，拿濕巾擦了擦手，轉身就回家了。欠揍的感歎了一句：“又是一個早下班的日子啊。”
單元樓下。
一身西裝滿頭大汗的小何，正站在一個白衣少年身旁賣力的介紹著小區的環境和布局。那個少年瘦瘦的，臉上缺少血色，看著就像一張薄薄的紙片，風一吹就會飄走。少年的腳邊，放置著一個行李箱和兩個大包，很難想象他是如何獨自一人帶著這些行李從濱州市來到望海市的。
看見李程凱走過來，小何立刻向前迎了兩步，笑容有些諂媚，“凱哥你可回來了，這位就是我跟您之前說的小房客。清大的學生，叫宋浙一。”
李程凱用警察特有的審視的眼神打量了一下這個叫宋浙一的少年。他有些害羞，好像不太適應被人這麽審視，眼神閃躲著低下頭，不願與李程凱對視。
李程凱摸著下巴有些懷疑：“清大的？畢業了嗎？”
宋浙一剛準備開口，就被小何搶了先。“大四了，來咱們望海市實習的，各項手續都齊全，我都看過了，凱哥放心。”
李程凱點點頭，算是沒什麽問題了，便彎腰拿起宋浙一的大包，走在前邊帶路，“上樓吧。”
宋浙一看到李程凱拿自己行李的時候，下意識想要阻止。不過在猶豫間，李程凱便已經大踏步走進了樓道。宋浙一沒說什麽，和小何一起拎起剩下的行李，跟隨李程凱一起上樓去了。
不得不說，這裏的居民樓是上個世紀建造的，樓道秉承了當年的建築風格，非常狹窄，兩邊的白牆稍微一碰就會掉牆灰，更不要說會有電梯了。外露的水泥牆上長滿了爬牆虎，有些甚至已經蔓延到樓梯內。不過可能因為樓道陰暗陽光無法進入，這些爬牆虎並不樂意繼續往裏開疆拓土。
宋浙一的行李體積有些大，上樓的時候可費了一番勁。待上到李程凱的房門前，三人的頭發上、身上都散落了很多白乎乎的牆灰。宋浙一本來就比較白，頭發沾染上白灰，更顯蒼白了。李程凱拍著自己身上的牆灰，本想扭頭說聲不好意思，但看到宋浙一此時的樣子，三伏天裏竟忽然感覺從後脊竄上一股寒氣，沒忍住一個噴嚏打出來，腦袋上的牆灰瞬間被震的四散。
這回真的…“額咳咳，不好意思，樓有點老。”
李程凱趕緊放下手中的行李，在腰間的一大串鑰匙中尋找大門的鑰匙。邊找邊腹誹，這小子是移動空調嗎？
一旁的小何邊拍衣服邊給宋浙一解釋道，“這房子別看它有點舊，可是當年蘇聯建的，能抗十級地震呢。”
其實小何此時的心裏是虛的。之前宋浙一谘詢的時候，他可是把這個房子吹噓的無比優質又廉價。畢竟這個單再不開，就不是李程凱開不開心的問題了，他還想拿年終獎去旅遊啊！
李程凱開門帶二人進屋，便很自然的開始介紹起自己家，儼然進入了房東的角色。
“小宋你來看，這邊是廚房，這邊是廁所，這個是我的屋子，這個是你的。”
宋浙一乖乖的跟著李程凱，認真的參觀了一下自己即將入住的房子。廚房很小，而且很髒，看樣子這位李警官並不經常做飯。廁所也很小，小到隻允許一個人進入，昏黃的小燈泡讓廁所顯得更加陰冷潮濕。
但，自己的房間好像還不錯。
宋浙一的房間之前是李程凱的儲物間，帶著一個陽台，正對著大馬路。之前一些沒用的又懶得扔的東西被他統統都丟到這裏。清理過後的房間，幹淨整潔，采光良好。
宋浙一：“這裏挺好的，就住這裏吧。”
小何得知這個消息後，樂嗬嗬的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合同，宋浙一也沒有仔細看，就直接簽了一年，並提前交了三個月的房租。
拿到錢的小何跟李程凱打了聲招呼，就笑容滿麵、屁顛屁顛的走了。
小何走後，李程凱看著忙裏忙外收拾行李的宋浙一說道：“剛才你應該仔細看一下合同的。”
宋浙一疑惑的看向李程凱。
李程凱在看到宋浙一的眼睛時有一瞬間愣神。這個小孩的眼睛怎麽可以這麽不染塵俗，現如今的社會，哪裏還有這種幹淨的眼神。這雙眼睛，仿佛可以直接看到他的內心深處。他的內心深處，應該也是如此幹淨吧。
“這種房屋中介經常會在合同中做手腳。”
李程凱說完後，很明顯的能從宋浙一的眼中看到一絲慌亂，便立刻接了一句，“不過他不敢坑我的房客，畢竟我的轄區正好是這片。”
宋浙一聽後，小聲道：“謝謝李警官。”
李程凱露出招牌式的笑臉，大手一揮，“叫什麽李警官？我比你大，以後叫凱哥吧！”
宋浙一眨了眨眼睛，皮膚的白襯的他長長的睫毛更濃密。“謝謝凱哥。”
李程凱還想再跟他多聊些，比如他的學校啊，他的工作啊…但是看起來，這位小冷哥好像並不喜歡多說什麽，李程凱隻好無奈的聳聳肩，回自己房間了。
第二天一清早，李程凱照例上班。
不過出門之前看了看昨天剛搬進來的小冷哥的房門，嗯，緊閉。這種剛從學校出來的小孩，都有睡懶覺的習慣。李程凱不由得歎息，自從幹了這行，他的字典裏就沒有“懶覺”這個詞了。
踏著晨光，李片警開啟了新一天的巡邏。
李程凱不知道的是，當他經過自家窗台時，黑暗中正有一個目光追隨著他，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坐在辦公室吹著冷氣的李程凱，雙腳翹到桌子上，正津津有味的玩消消樂。忽然，手機屏幕顯示來電，是轄區內一個七十多歲的大爺打來的。
“喂，馬大爺，怎麽啦？”李程凱在辦公室大聲的問道，讓周圍的同事紛紛側目。
李程凱也不想這樣，但馬大爺耳背，不這麽大聲他老人家根本聽不見。
“小李啊！快來幫幫我啊！”馬大爺的吼聲，透過聽筒，回響在整間辦公室。
李程凱默默翻了個白眼，衝著電話大喊，“馬大爺你在那別動！我這就過去！”
掛了電話，李程凱拿起警帽就溜溜達達的出門了。這個馬大爺，表麵看起來挺鬧騰，其實心裏特脆弱。因為和家裏的小輩鬧的不愉快，李程凱之前幫助過他好多次。
李程凱一走，辦公室的小警察們開始竊竊私語。
“這位凱哥到底什麽來頭？為什麽他可以隨意早退？”
“就是啊，作為一個警察也太沒有正形了吧”
“哎我聽說，他好像…”
“都不用工作了嗎！”一聲振聾發聵的怒吼，讓剛才聚在一起的小警察們瞬間四散奔逃回各自工位。北城區派出所的副所長秦建軍光站在那裏，就已經不怒自威，更何況發火呢。
這幫小兔崽子，真是越來越放肆了。
教訓完嚼舌根們的手下，秦建軍端著茶杯走回辦公室，坐回自己的辦公椅上，神情不免有些複雜。他的手邊，放著一個檔案袋，封口上蓋著【絕密】二字的紅章，檔案名稱上寫著：【特警隊員-李程凱】
來到居民樓下，李程凱就看到了馬大爺委屈巴巴的坐在椅子上正跟鄰居們抱怨。平常看起來精神抖擻的馬大爺如今就像卸了氣的皮球，或者說，像被搶了糖的小孩。
“馬大爺，我來啦！您怎麽的了？”李程凱對著馬大爺的耳朵大聲喊道。
馬大爺一見到李程凱，立刻緊緊攥住他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小李啊，我家屋門打不開啊！我家那個孽障肯定是背著我換門鎖了啊！他真的不要我了啊…”
這馬大爺越說越委屈，竟難過的哭了起來。
李程凱怎麽使勁都沒辦法把手從馬大爺的手中掙脫，隻得先安慰道：“馬大爺您先放手，讓我去看一看情況。您放心，要真是您家那小崽子換鎖，我準不饒他！”
聽到了李程凱的再三保證，馬大爺才將信將疑的把手放開，蹭了蹭被眼淚滑過的枯皺的臉。
終於掙脫桎梏的李程凱拿著馬大爺的鑰匙上樓，每個鑰匙都挨個嚐試了一遍，確實打不開。李程凱隻好用警用的萬能鑰匙，神了奇了，竟然也打不開？！李程凱蹲下身，仔細的研究了一下馬大爺家的鑰匙孔…他腦袋上頓時冒出三根黑線。這鑰匙孔裏被泥巴塞住，能打開才怪呢。
查清楚是怎麽回事之後，李程凱從褲兜裏掏出兩根鐵絲，把孔中的泥巴掏幹淨，這門便打開了。
馬大爺終於平安回家，鄰居小孩也承認是自己惡作劇把泥巴塞進了馬大爺家的鑰匙孔。被李程凱罰抄出師表一百遍，算是作罷。
回到辦公室的李程凱，依然拿出消消樂埋頭玩起。快到下午五點，剛從外邊抓捕歸來的魏儲滿頭大汗地回來，正好看到李程凱的杯子裏有水，便直接端起來喝了。
李程凱結束一局消消樂：“快到下班點了，走嗎？”
剛喝完水的魏儲白了李程凱一眼：“大爺，我喊您大爺行嗎，我這剛抓了扒手還要審呢，哪像您老人家這麽悠閑。”
正說著，時鍾指向五點。
李程凱騰的一下起身，利落地收起來了自己的手機，微笑地和魏儲揮了揮手：“走了，回家了。”然後他優哉遊哉地離開。
魏儲：“誰能幫我打爆他的狗頭！”
經過菜市場，李程凱忽然想到家裏現在多出來了個小房客，也不知道這個小冷哥今天是怎麽過的。要不要做一頓飯算是給他接風呢？從來沒當過房東的李程凱站在菜市場門口有點糾結的撓了撓頭。
不過轉念一想，這個宋浙一既不是自己的親戚又不算自己的朋友，憑什麽要給他接風？李程凱覺得自己的腦袋一定是因為玩消消樂變遲鈍了。算了，還是買點熟食給自己當晚飯吧。
他溜溜達達走到賣熟食的張姐那，開始尋覓自己的晚餐。因為是夏天，李程凱穿著短袖，隻要一抬手，胳膊上的那個淡紫色的傷疤便露了出來。
張姐：“小李警官，你這個胳膊上是怎麽回事啊？”
李程凱順著張姐的目光看到了自己胳膊上的傷口，愣了兩秒，然後開始嘚瑟了起來：“這可是我的光榮印記，想當年……”
還沒等李程凱想完當年，就被隔壁攤的賣魚老李打住。
“什麽光榮印記，都是在瞎吹呢，說是跟歹徒搏鬥被三棱刀捅了。開玩笑，三棱刀是二戰時候經常用的軍刀，現在早就不讓用了”老李邊翻自己的魚，邊調侃。李程凱也沒反駁，隻是嘻嘻笑著“看還是我們老李頭懂的多，都唬不住他！”李程凱付了雞爪錢，便笑著離開了。但如果仔細看一看他的眼，會發現笑意並沒有到達他的眼中，他的眼裏充斥著寒意。
回到家後，李程凱發現整個家就和他今天早上走的狀態一模一樣，絲毫沒有什麽變化。宋浙一的房門就像早上的樣子，似乎一整日都未出門。甚至李程凱都不知道這個小冷哥還在不在房間。
躡手躡腳的走到宋浙一房門口，李程凱輕輕敲了敲門，問道：“小宋，你在嗎？”
說罷，便輕輕將耳朵貼上房門，想探聽屋內的動靜。
好像有窸窣的聲音？
“凱哥，我在。”隨著說話聲，門一下子打開。正貼在門上的李程凱一下子被曝光了此時不太正常的姿勢。
這小子怎麽走路沒聲音？
尷尬間，李程凱用力的揮舞了一下還未來得及放下的右手，笑著說：“嗨，額，你吃晚飯了嗎？”李程凱舉起左手拎著的雞爪，就著未開全的門，窺探了一下屋內的情形。但除了一片黑暗，他什麽也看不見。李程凱心想，難不成他睡了一整天？
正分神，他聽到宋浙一冷冷的聲音，“沒有，我不吃晚飯。”
李程凱看著宋浙一欲言又止。其實他想接一句，“不吃晚飯對胃不好。”但是話到嘴邊，他又覺得自己本就跟人家不熟，這句話如果說出來，對方會覺得自己神經病吧。
宋浙一像是知道李程凱想要說什麽，立刻就回道：“習慣了。”
李程凱這回真的不知道該接什麽話了，有些尷尬的笑了笑。宋浙一看李程凱沒有別的事，正準備關門，李程凱忽然把手擋著門，問道：“等下，你是做什麽的？”
虧得李程凱之前還提醒宋浙一要看合同，他忽然想起他甚至都不知道宋浙一是做什麽的，隻知道他是清大的學生。宋浙一像是很認真的看了李程凱一眼，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拿出一張簡曆遞給李程凱，說道：“我是北城區美術館的實習生，不過我有補助，我會按時交房租的。”
說完，欠了欠身，關上了門。
李程凱拿著簡曆站在門口有些尷尬，其實他想說：你已經交過三個月房租了。
不過這個宋浙一，還真是讓人琢磨不透。李程凱坐在沙發上，看宋浙一的簡曆。簡曆上的照片，是一個清秀的男孩，那時的宋浙一還沒有現在這麽蒼白瘦弱。他是清大美術學院的，但是為什麽要來望海市的美術館實習呢？李程凱搖搖頭，他頭有點疼，他想不明白。算了不想了，也許是自己思維落伍，跟不上現在的年輕人了呢？
李程凱甩甩腦袋，自顧自的回房間去了。真是的，這是在家，警察那套還是趕緊忘了吧。
日子平淡如流水，李程凱還是每天處理處理社區瑣事，玩玩消消樂，作為一個鹹魚如魚得水，除了有時候會突然性的頭疼。魏儲曾經勸過李程凱，有玩消消樂的功夫去醫院看一看，好過總天天頭疼。但是李程凱滿不在乎，還回懟了一句：“今天你能準點下班嗎？”
行，魏儲徹底懶得搭理他了。辦公室的眾人也都習慣了李程凱的鹹魚模式，隻要李程凱自己不搞出點動靜，整個辦公室甚至會徹底忽略此人的存在。
這天就是李程凱自己搞出的動靜。
靜謐的午後，有人還在工作，有人趴在桌子上午睡。正在玩消消樂的李程凱忽然起身：“這太奇怪了！”
不管是辦公的還是睡覺的，都被李程凱的動靜吸引。但顯然，李程凱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裏。
已經一個星期了。
宋浙一住進來已經一個星期了，但李程凱每次下班回家，都覺得房間仿佛從未多一個人的感覺。那個房門，總是緊閉的。
心神不寧的李警官終於玩不下去消消樂了，他今天必須要去弄清楚宋浙一那小子到底躲在自己家幹什麽！
此刻距離下班還有兩個小時，李程凱忽略其他人的各種眼神，徑直走出了辦公室，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除了退休的大爺們在下象棋，大媽們都圍坐在一起扯家常，沒有什麽年輕人的身影。
李程凱開開自家門，果然，一點異樣都沒有。這才是最可怕的！李程凱走到宋浙一的門口，使勁敲了敲房門。他都已經想好了，如果宋浙一問起，他就說正好提前下班，想帶他出去熟悉一下環境。之前的確沒有時間嘛。
“咚咚咚”
許久，都無人應答。李程凱驚奇，這小子居然出去了？！他猛然回頭，看向地板。毫無痕跡！憑他警察特有的敏感，這絕對不可能。誰能從客廳經過而不留下痕跡？除非是故意抹去。但宋浙一又為什麽要故意抹去他的痕跡呢？
看著這個沉寂的房門，李程凱沒忍住，拿出鑰匙……居然打不開！好小子，這個宋浙一竟然偷偷換了鎖！這換鎖是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工程，怎麽就一點痕跡也沒有呢？
李程凱的心再一次緊繃了起來，他拿出萬能鑰匙，伸入鑰匙孔，找準角度。
“哢嚓——”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