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陰陽陌路

陽光很好。

甘家的大門和院子還是一如既往的斑駁老舊,死氣沉沉,野花開的肆無忌憚,隻是顏色俗氣、香味更俗氣。

甘南卻很喜歡,他覺得這些野花很好,很有生命力,一點也不自輕自賤,更不嬌氣,隻是努力的綻放。

他會按時給這些花澆水施肥,還不讓甘伯修剪,讓它們自由自在的生長。

“這樣才生機勃勃嗎。”

甘南總是這麽說,他似乎什麽時候都沒有想要正正經經的過日子。

甘雲一向很討厭他這樣。

此刻,這些野花同每年一樣盛開,一樣的生機勃勃,隻是甘南卻躺在棺材裏,人仿佛縮了一圈,瘦小蒼老。

怎麽從前從沒有覺得他如此瘦、如此蒼老,記憶中他一直很高大、好像不會老。

甘雲,說不出任何話,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隻是呆呆的看著。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對父子隻要見麵就會相互厭惡,不歡而散,從未向此刻這樣安靜的陪在對方身邊。

甘南不知道該如何當一個慈父,甘雲更不知道如何當一個愛子。

看著看著,甘雲忽然伸出手去,又停在半空。

為什麽會這樣?是不是因為那個瘋秀才?

根本不是什麽急病身亡,是自斷心脈。

“為什麽會這樣?”

甘伯跪在一旁,低聲回答。

“老爺累了,想要好好休息。他吩咐過,一切從簡,今日便回甘家老家。”

他看著甘雲。

“由我扶靈回去,雲郎你……盡可放心……今天是最後一麵,你能不能……多待一會?”

房間裏很安靜,甘雲咬了咬嘴唇。

“我不能多待,他也未必想讓我待在這裏。”

他停了一下。

“我本來……有事要問……”

甘伯似乎知道他的想問什麽,苦笑了一下。

“他最愛自由,卻被困了大半輩子……連帶著你也被困著……但現在不一樣了,你們都能解脫,他做過的事便隨他去,從此再和你無關。”

甘雲所在袖子裏的手微微顫抖,他緊握成拳,讓自己冷靜。

“他有沒有什麽話?”

“花小園,一個很不錯的人,你若想去江湖上走動,不妨找這個人。”

甘雲閉了閉眼睛,硬撐著讓自己語氣如同平常,他從來沒有在甘南麵前軟弱過。

“他……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說完之後,他又笑了。

“怎麽會失望呢?他從來都沒有對我有過期望……”

甘伯低聲回答。

“我沒有兒女,不知道當父親是什麽感覺,但我知道老爺……他一直都是以你為榮。”

甘雲頓了頓,看著窗外,搖了搖頭。

“可我恨他……他是個懦夫……他一直都在逃避,就連死都是在逃避……”

甘伯也看著窗外,過了一會忽然說道。

“甘南,或許在世人眼中他浪**、任性、敗家子,可在我眼裏,他是最有勇氣、最有情義的人,沒有人能比的上他;我追隨了他至今,從未後悔。”

他擦去眼淚。

“我說這些,並不是要勸你……人都死了,人死如燈滅,燈都滅了,再在乎又有什麽用呢?之前我勸你的那些,都忘了吧……你是自由的,你也不是我,你也沒有欠過任何人, 我不應該那麽說你。”

“甘伯……”

甘伯忽然站起身,走到他麵前,又跪在地上執意行禮。

“雲郎,我已經老了,餘生隻想給老爺守墓;他曾經是個熱鬧的人,很害怕孤單,我想陪著他說說話……今後的路,你就要一個人了。”

甘雲心情沉重,幾乎喘不上氣,但他卻咬緊牙關。

“……這又何必……”

甘伯深深的歎氣。

“當年我的武功被廢,內力全失,名節被毀,隻有他相信我。你從未了解過他,……可你不了解他也很好,很好……”

他看著甘雲。

“這裏是你的家,無論複爵與否,以後累了,記得回來。”

陽光正盛。

馬車裏的甘雲,很安靜。

他心裏很空。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很孤獨,很不被人理解,但他不在乎。

孤獨是他的力量,也能保護他。

但現在他才明白,此刻才是真正的孤獨。

從此以後,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再無羈絆。

就要到大理寺,甘雲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看著和平時一樣。

任何時候,任何人麵前,他都隻能以堅強示人。

任何情緒、任何痛苦,他都隻能默默咽下,等到無人時才能舔舐傷口。

大理寺的人看到他進來,眼神裏都帶著探究和同情,更多的是驚訝;陳度遠遠看著他,第一次沒有出口嘲諷。

甘雲不知道他們在看什麽,難道沒有事情要做嗎?

但他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情,陽光照得他頭皮發緊、渾身發冷、腿軟、還很想吐。

密信上約好的時間是午時,早上被甘南的死訊打斷,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同大理寺卿提上一句。

死了的人,便死了;活著的人,還要活著不是嗎?

甘雲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身為甘家人,不就是應該這樣嗎?

什麽時候,都不能忘了自己要幹什麽。

他不必為了甘南的死的痛苦,因為這個世上要痛苦的人和事實在是太多了、因為他原本就在恨甘南不是嗎?

甘南不理解他,他更不會理解甘南,現在陰陽陌路,不就是最好的安排嗎?

陸祥已經聞訊趕來,手裏還提著一堆祭奠用的東西,看到他眼神即震驚又很擔憂。

“甘雲……你……怎麽回來了?”

房間裏已經亂成一團,甘雲正在桌上翻找著什麽,筆墨紙硯還有卷宗灑了一地。

陸祥快步過去,拉住他。

“甘……”

看清楚甘雲的那一刻,陸祥驚的說不出話來。

才短短一個時辰不見,甘雲已經變了一個人。

灰敗、毫無生氣,一雙原本明亮的眼睛隻剩下空洞,渾身都在顫抖,衣服已經被冷汗濕透。

嘴微微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陸祥又驚又怕,輕輕的叫他的名字。

“甘雲……甘雲……”

甘雲看得見、聽的清楚,就是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這一路強忍的情感,此刻看到陸祥便再也無法控製。

這世上,隻剩下這個朋友。

隻有在這個朋友麵前,他才能哭出來。

“我……”

甘雲心一陣絞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仿佛過了很長時間,屋裏有人走動、有人說話,還有人再給他把脈。

然後又變得很安靜,昏睡中有人一直在給他擦臉。

甘雲知道自己一直在哭,無聲的流淚,止也止不住的眼淚。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眼淚這麽多。

看著他睜開眼睛,陸祥似是鬆了口氣。

“你別擔心,郎中說你是急火攻心,休息就好。”

過了一會,他看著甘雲。

“……你……節哀順便……”

甘雲沒有說話,隻是一瞬不瞬的看著床頂上的雕花,從來沒有發現,這上麵的雕花如此的細致。

他好像應該傷心,此時卻一點感覺都沒有,也沒有其他的感覺。

整個人像是從裏到外都已經空了,又好像分離出了另外一個甘雲,正在旁邊審視著他。

看了好一會,他才開口。

“現在是什麽時候?”

陸祥愣了愣。

“酉時三刻。”

甘雲費了很大的勁才算出,已經過了密信上約好的時間。

無論密信上的信息是真是假,他都無從得知。

但如果是真的要告知他私鹽的消息,應該聽說了今天發生的事,那就還要另約時間。

“有人送信來嗎?”

陸祥一愣,以為他問的是甘伯。

“甘伯……酉時一刻送了口信……已經啟程了。”

甘雲沒有說話,隻是慢慢的咀嚼著這句話。

在甘家,他還有一句話沒有問,甘伯是不是對他也很失望。

他沒敢問。

發了一會呆,甘雲慢慢的坐起來,一張蒼白毫無血色的臉上,隻有一雙發直的眼睛又木又黑,他感到很累,連呼吸都有些勉強。

看了看周圍,房間已經收拾的整整齊齊,好像剛才的混亂就是一場夢。

他有些失神,分不清此時彼刻,哪個是夢,還是自己一直都在夢中。

陸祥看他這樣,心裏難受,在旁邊忍不住哭了出來。

“……難受……就哭出來吧,你這樣,我……”

甘雲看著他哭,知道他是在為自己擔心,但心裏還是很空洞麻木。

這種感覺,真的是很奇怪,就好像是一具行屍走肉一般。

這世上,隻有這一個朋友了。

甘雲告訴自己,要珍惜這個朋友,便要完成自己未完成之事。

“我哭過了……”

陸祥抬起頭,不明白什麽意思。

“我已經為他哭過了……”

甘雲吐出一口氣,強迫自己下床,或許這樣強行讓自己動起來是一種正確的選擇,麻木的感覺正在一點點消失。

“我不會再哭……”

他搖了搖頭,拿起了佩劍。

“他說以我為榮……不論是真是假,他總算說了一句很正確的話。甘家一定會以我為榮。我是甘家的人,我不會像他那樣,永遠不會!”

推開門,太陽西沉,甘雲還是覺得刺眼,身形晃了一下。

陸祥從後麵扶住了他。

“你要去哪?!”

甘雲站穩,輕輕抽出胳膊。

“積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