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明夜下

無明夜(下)

一夜過去,所謂蠱合根本沒有成功,姹蘿玩得無聊,於是打個哈欠喊人:“叫媚姑娘和小三來。”

晚媚和小三很快來了,垂頭站在池邊。

姹蘿還是笑,將羊皮紙在膝上攤開,一邊歎氣:“我按照這上麵的法子來做,可總不能成功。是不是還有什麽要訣沒掌握呢?”

晚媚抬頭,抿了抿唇,又將頭垂低,看著腳尖回她:“這法子是血蓮教的人給我,我看著很玄,所以才沒有呈給……”

一句話還沒說完,池子裏卻有了異動。

已經接近彌留的風竹居然掙紮著起身,身子前傾,牢牢看住了小三。

那目光小三懂得,是求救外加要挾的意思。

他沒有回應。

計劃施行到這步,已經沒有了退路。

風竹冷笑,由絕望裏生出怨恨,慢慢轉身,看向姹蘿。

“啟稟門主,風竹有事要說。”

這句話在池麵響起時,小三闔上雙眼,聽見了命運狂風呼嘯而過的聲音。

絕殺院,晚媚在窗前坐下,端起杯子,仰頭仰了很久,才發現杯裏根本沒水。

風竹要說的事很簡單,就是流光試探姹蘿最終喪命,一切的一切都是小三的主意。

小三當然否認,可姹蘿興致大起,又哪裏會放過他。

她說的沒錯:“到底是不是,有沒有受人指使,刑堂裏麵自見分曉。”

刑堂晚媚隻去過一次,卻絕對終生難忘。

聽到姹蘿這句時,她的手已經按上神隱,所有真氣也已經貫上了手臂。

小三就在這時抬了頭,眼波平靜,隻是看她。

她能看見他眼底的潛台詞,是要她忍耐,隻是忍耐一天而已。

今晚就將月圓,刑風沒給姹蘿送來養顏粉,那麽蠱王必將反噬,三天之內,姹蘿功力必定折損過半。

為這一天他們已經謀劃太久。

造羊皮紙,提條件說宿主必須中蠱十年以上,是因為這樣人選中就能覆蓋碧煙,能夠讓姹蘿滅了自己在鬼門最後一個故人,同時寒了刑風的心。

蠱合的日子定在月圓前夜,是因為這天是流光的忌日,單這日子就能觸動刑風心事。

刑風癡枉她當然知道,所以她並不指望他能和姹蘿反目。

她要的,就隻是他寒心,隻是他怠一次工而已。

因為姹嫵死前跟她耳語:“姹蘿的弱點就是刑風,隻要哪天刑風不再給她送所謂的養顏粉,那麽她體內蠱王必然反噬。”

一切都已經如願,隻要過得今夜,等姹蘿功力大損,她就有把握發出挑戰,以絕殺的位子挑戰並戰勝她。

――成敗就在此一舉,那麽多坎坷已經過去,又何必在意多這一天的苦痛。

沉默的小三用眼神這樣告訴她,無比的堅定。

因為這堅定她回到絕殺院,坐到了窗前,開始忍耐,開始如此憎厭白天。

頭頂狂陽不落,她就盯著桌前那道光線,看它一寸寸挪移,目光定定,不再有第二個動作。

終於日落星起,終於要等到月圓,她已經幾乎不會呼吸,單手握著神隱,握到鞭柄都要破碎。

姹蘿就在這時走了進來,踏碎月色,姿態妖嬈笑容嫵媚。

進屋後她挑了張舒服的位子坐,一貫的身子半斜,未語先笑:“媚姑娘可知道我從哪裏來?”

“當然是刑堂,相信姑娘一定猜得到。”

晚媚聞言沉默,突然間就恢複了平靜,那種風浪中心絕望的平靜。

姹蘿的笑又湊到了跟前:“刑堂主現在正在伺候你影子,拿一把精致的小錘,從腳趾頭開始敲他骨頭,一寸寸敲得粉碎,目前已經敲到小腿。”

晚媚還是沉默。

“他已經承認挑撥流光,但否認是受你指使,對你真真是心無二意。”

說這句時姹蘿仰頭,神色是無比快意。

窗外月圓輝朗,從她臉上,晚媚根本看不見蠱王反噬的痕跡。

可是沉默終究被打破,她已經身不由己,聽見自己在說:“明早辰時,晚媚挑戰門主,還請門主成全。”

姹蘿展顏,為她這一句心花怒放,挑起了眉:“姑娘挑戰我當然不回絕,我這人一向好相與。”

晚媚的手開始顫抖。

姹蘿看她,歎口氣:“說來也巧,我以為自己已經收服蠱王,可今夜它居然反噬,明早你挑戰我,還真是說不準誰輸誰贏。”

一句話又燃起希望,晚媚凝目,從她眼底看到紅痕,一條條縱橫交錯。

蠱王反噬,宿主眼底就會現出紅痕,這特征絕對無法偽裝。

“反噬之後我隻剩五成功力,你說明早我們誰會贏呢?”姹蘿和聲,由得她去看,又開始玩指甲。

晚媚不應,已經在盤算將挑戰提前。

屋裏流過寒風,燭火開始搖曳。

在這空當姹蘿雙眼華光大盛,依次流過七彩,牢牢看準了那根蠟燭。

蠟燭燃起熊火,居然在片刻間就被燒盡。

五成功力就得如此,當日她和流光一戰,根本就是在保存實力。

晚媚通身一涼,從頭到腳從手到心。

姹蘿不笑了,立起身,將手擱到她肩頭:“你知道我為什麽給小三下噬心蠱,又為什麽把那二十條血蠱賞你嗎?”

“我就是要你急。”停頓片刻後,她將唇湊上晚媚耳朵:“因為假以時日你必定超過我,我就隻好推你一把,要你急不可耐來救你影子,要你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實力來挑戰我。”

“今夜是最後一夜,我恩準你去刑堂,憑吊你們偉大的愛情。”

說完這句姹蘿心滿意足,終於又踏月而去,姿態還是風流無比。

聽竹院,鳳凰竹四季常青,竹浪還是一波接一波。

可是那裏麵沒有公子,晚媚滿懷希望的來,等到的卻是他隨從的一句:“公子最近不在,隻有一句話轉告媚姑娘,說是姑娘如果連這關都過不了,那麽以後也不必再來聽竹院。”

希望瞬時落空,晚媚在那竹浪聲中站著,聽竹聽了很久,這才轉身,朝刑堂方向邁步。

刑堂是間半地下室,彎腰進門後,潮氣撲麵而來。

一進又一進刑房在身側掠過,一色的黑暗無聲,好像幽冥的鬼眼。

晚媚往前,無聲低頭,心事太多反而沉寂。

最後一進刑房的燈亮著,她頓住腳步,將肺裏空氣統統吐盡,這才轉身。

燈下果然有她的小三,五官清秀眼底淡淡青痕,白衣依舊幹淨。

刑堂主是個藝術家,上刑上得毫不破壞美感。

小三隻是坐在地麵,襪子被褪幹淨,兩條腿固定在一張矮凳上而已。

晚媚進來時刑風也正恰巧舉捶,落力無比精準,一記就將小三左踝骨敲得粉碎。

小三吸氣,抬頭看著晚媚,將那聲痛呼又生生咽了回去。

而刑風則是頭也不抬,將錘舉起,道:“還有一邊,事情不能隻做一半,麻煩媚姑娘稍等。”

語畢錘落,右踝骨應聲粉碎,比剛才那一記還要利落幹脆。

這次小三連氣都沒吸,隻是薄汗聚集,‘滴答’一聲從額頭墜落。

“好了。”做完事情後刑風立身,人往門口退:“半個時辰之後我來敲另外兩根,媚姑娘你有半個時辰說話。”

晚媚在門口搖晃,被他撞了下肩,這才如夢初醒,一步步挨到小三身邊。

小三坐在原處看她,冷汗如瀑,抵死的沉默。

晚媚將唇湊到他耳邊,頭擱上了他肩,聲音從未有過的溫柔和緩,道:“我現在就救你出去,如果出不去,那麽就一起死。”

小三怔怔,目不轉睛看她,無比疑惑。

晚媚於是苦笑:“姹蘿保存實力,我估計錯誤,就算她隻剩五成功力,那也在我之上,明天我是毫無勝算。”

說完她就抽出神隱,鞭尾橫掃,忽一聲就擊碎了小三腳上的鐵銬。

小三臉色蒼白,將腿往裏收了收,緩緩將手臂張開。

晚媚笑,將身子蹲低,讓他將自己環抱。

那雙手臂收緊,將她抱了片刻後鬆開,向下捉住了她雙掌。

刑室之內突然起風,燭火頓滅,一切浸入黑暗。

半個時辰過後刑風歸來,將燭火點燃,兩人是已經分開。

小三還在原地坐著,臉色已見灰敗,而晚媚是在門口,人半跪,一雙手瑟瑟發抖。

刑風往前,對那斷成兩截的鐵銬並不表示驚訝,一轉眼又找來一副,將小三雙腿放直,喀嚓一聲重新銬上矮凳。

小三將頭豎直,這夜第一次打破沉默,輕聲道:“主子你可以回去了。”

晚媚扶著門框,用盡身體裏全部氣力,這才將脊背立直,緩緩轉過身去。

刑風又舉錘,在落下之前晚媚回頭,匆匆看了小三一眼。

小三彎起嘴角,眼半眯,忽然間就對她微微一笑。

那笑是無力至極蒼涼至極,轉眼就已落下。

可晚媚忽然獲得氣力,就象在長寂無明的夜裏看到了一顆星子,再不猶豫,踏起腳步快速走出了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