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唐經記(七)

吳清遠早已大起戒心,緩緩說:“前田先生客氣,初來我國,有什麽可以效勞的,請說。不過我隻是一介草民,太大的事,我也幫不了你多少。”

山中立即接話:“不大不大,嗬嗬。早聞得吳掌櫃前些年得了一件大唐的寶物,前田先生最愛盛唐之物,想請吳掌櫃拿出來,鑒賞鑒賞,如果價格合適,我們想收購。”

“哦?大唐寶物?”吳清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反問:“什麽大唐寶物?山中先生從哪兒聽來的?我怎麽不知道我鋪子裏還有大唐的寶物?哦,你是說這件青玉雙龍瓶?這件瓶子確實來曆不凡,也是頭些年得來的,不過早已被人預定了。你若想鑒賞,可以隨意看。”

“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我確實有消息來源。吳掌櫃何必遮掩呢?”山中冷哼一聲:“別說這小小的琉璃廠,即便這北京四九城裏,誰家有什麽寶貝,誰家想買,誰家想賣,我都一清二楚。如果是我,麵對前田先生,肯定會乖乖拿出來,賣個好價錢嘛。貴國不是有句老話:貨賣與識家?如果前田先生不是識家,恐怕世界上再沒有識家了嗬嗬。”

前田隻矜持微笑不說話,吳清遠笑道:“山中先生的手段我也有所耳聞,前些年不是在德勝門外露了回大臉?不過這回肯定聽錯了。我鋪子裏的貨,都在這兒擺著,想看想買,都好說。你雖號稱中國通,其實還有點不通。”

“不通?”山中愕然。

“是啊,”吳清遠玩世不恭一笑:“中國古人之話千千萬,你這輩子隻怕也學不全,還有老話: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山中先生可謂深得其中三昧。”

“你!”山中聽他說起德勝門之事,已然漲紅了臉,一聽這話,登時惱羞成怒,起身要罵,誰知前田擺擺手:“山中,不得無禮!”

山中憋著氣衝前田深深鞠躬:“是!”,吳清遠起身:“既然我這兒沒有前田先生要看的東西,那我就不留二位了,請吧。我可以叫小夥計帶您二位再去別家鋪子看看。”

“那就不必了。今天能結識吳先生,我很高興,也希望能再次與您相見!希望下次再見,我們已經成為朋友了。”前田起身伸出右手,吳清遠一抱拳笑道:“我還是喜歡老禮兒。希望如此。”,前田的手在空氣中停頓了片刻,又縮了回去。

“滴滴!”大轎車揚長而去,激起一片灰塵,吳清遠心事重重回了鋪子,撣撣土,喝了兩杯濃茶才壓住了心裏的火氣。他根本沒把山中這條東洋哈巴狗放在眼裏,不過是小人得誌,然而前田此人學問淵博,深藏不露,城府很深,實在看不出他的來頭。竟點著名要鑒賞大唐寶物,還誇口要買!如此看來,真是不得不防了。

六國飯店豪華包房裏,前田靠在沙發上剛取出雪茄,山中立馬點著火遞了過來,察言觀色,等他麵無表情抽了半根煙,山中才小聲說:“閣下,這個吳清遠太不識抬舉了!我看,要教訓教訓他!不然……”

“胡說!我是什麽身份?能做那種下流的事?”前田一瞪眼,慢悠悠說:“坐下。你啊,太不了解中國人了,還有臉自稱中國通?”

“請閣下訓示!”山中乖巧俯首。

“我對這個人很感興趣,有點喜歡。他不像一般支那人,倒像個真正的老中國人。不過,個人太強,國家太弱,要吃虧的!哼,你不要以為在中國做了幾年生意,就真正了解他們。更不要驕傲,以為在經濟上賺了錢,給軍部提供了不少情報,就小看中國人,真正能讓他們俯首稱臣的,是文化。懂嗎?文化!”

“文化?”山中坐得很板正,小學生似得恭恭敬敬聽著。

前田冷冷說:“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根本。文化是‘王’,擒賊先擒王。他既然不想拿出那件珍貴的寶物,那我們就想辦法讓他‘自願’拿出來,還要利用這件事,去打掉他們的傲氣!這就可以一舉兩得。或許麵對別人,他們可以侃侃而談,自以為是他們悠久的文化曆史,古董珍寶,但是,這次麵對我,他們肯定會輸的口服心服!”

“閣下說的是!”

“你真該看看他們自己人寫的著作,隻有他們自己人才最了解他們自己。”前田冷笑道:“比如中國的嚴複先生說過:‘華風之弊,八字盡之,始於作偽,終於無恥’,準確而深刻,一針見血描繪了這個民族的劣性。你看看支那人,不是這樣嗎?民國建立這麽久,國還是那個國,民還是那群民,沒有一絲一毫進步。我聽父親的老朋友,在中國榮任四十多年的海關總稅務司赫德先生笑談說:‘這個民族沒有任何進步的特征,他們所謂的維新變法與改革,總是像他們喜歡的那種醜陋的秧歌舞蹈,進一步退三步,再進一步再退三步,永遠在原地打轉’。赫德先生為中國工作了四十多年,還是被人稱為‘洋鬼子’。你還能指望他們能進步?所以,我們要利用他們的劣性,來實現我們的目的。”

“大日本帝國的文化才是代表整個東亞文化的現代方向與豐碑!”山中陪笑道。

前田一擺手:“不要在我麵前說這種爛俗的口號,這話你該去東京跟文部大臣說。不過支那人也並不都是不好的,比如這個吳清遠,沉毅耿介機敏而勇敢,很有風度,我其實很想跟他做朋友,不過要先打敗他,你明白麽?”

“做朋友?打敗他?”山中懵了。“你還需要學習啊,山中。我扶植你做山中商社駐華總經理,不是讓你隻想著發大財的。帝國軍部那幫人,隻會閉門造車一廂情願,我在陸大教的那些學生,腦袋跟東條一樣又笨又蠢。帝國的榮光不是靠一群蠢貨打造的,我們要看得更高更遠。當然,我不想跟中國為敵,打敗他,然後拉著他一起共榮,這才是高深的策略。”

“哦!閣下高瞻遠矚!我的有點明白了。”

“不要亂奉承了,我這次來遊曆不能待的太久,現在我寫個單子,你立即拍加急電報給東京,把我要的東西都發來,記住,要派專人護送!剩下的你趕緊準備吧,希望這次效果要好,以後你可以照樣多舉辦幾次。”

“是!聆聽閣下教誨,得益良多。我一定為不負使命盡職盡責!”,倆人在豪華套房裏商議了許久,山中有誌屁顛屁顛忙活去了,前田站在窗邊冷冷望著外麵的街景,期待著自己的勝利。

大半個月過去,吳清遠一直在鋪子裏防備著,想好了山中各種下三濫的手段,奇怪的是,什麽也發生,街市依舊繁華,那個神秘的前田再也沒來。這天,他正在內室算賬,外頭夥計來報,寶古軒的劉掌櫃來訪,自打上回柱子鬧出成化青花碗那事被他抹平,兩家鋪子關係比以往更進一步,吳清遠連忙請進。

劉掌櫃風風火火一腦袋熱汗,進來端起茶連喝了兩杯才穩住,失驚張怪叫道:“兄弟,壞嘍壞嘍!這下你可大禍臨頭啦!”

吳清遠一怔,又給他續茶,忙問:“老兄這是怎麽了?今兒黃曆上是大吉之日啊。”“唉,你還有心思說笑話呢!你看看這個!”說著遞過一張《順天時報》,上頭通欄大標題大書“六國飯店之日華珍貴古物切磋交流大會近日預備召開”,下麵小字:“本報訊:名聞遐邇的山中商社駐華總經理山中有誌先生,特於本月二十日,於六國飯店大廳召開日華古物珍寶文化切磋交流大會,介時特邀請北京城各位文化界、收藏界的頂級大家及琉璃廠古玩店各大掌櫃蒞臨參加,並恭請日本神秘嘉賓前田閣下特攜珍貴中國古物珍寶,與京城各位收藏家一較短長,互相切磋交流日華兩國古物文化,以增進兩國傳統友誼雲雲……”

“好嘛,這山中是要搞個龍王爺賽寶大會啊。不過,老兄,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怎麽會大禍臨頭呢?”吳清遠笑道。

劉掌櫃急得直跳腳,指點道:“兄弟啊,你往哪兒看呢,往這看!”,他一指文章 旁邊,有一副大照片,卻不是山中,赫然是那日來格古堂矜持清高的前田!下頭一行小字介紹:“前田閣下,清華世家,日本著名華族領袖,日本頂級收藏大家,京城琉璃廠格古堂吳清遠先生好友,此次前來中國,一為遊曆,二為吳清遠先生收藏的一件大唐珍貴古物,要請前田閣下鑒賞,據傳,兩人或達成協議,吳先生在切磋交流後,或將古物出售給前田閣下,以表日華親善之深情厚誼。”

“無恥!”吳清遠“啪!”猛拍桌子大罵道:“山中這條東洋狗,如此敗壞我的聲譽,我豈能容他?不行,我得找他去!”說罷就要往外衝,被劉掌櫃死死抱住,勸說道:“兄弟息怒,息怒!你這一去,正中了他們的詭計啦!”

“什麽?”立即冷靜下來的吳清遠登時明白了,山中用的是無中生有,打草驚蛇,引蛇出洞的詭計,按捺住怒氣,長歎道:“這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千算萬算,不想日本人如此厚顏無恥!”

劉掌櫃拉著他的手歎道:“現在生氣也沒用,兄弟,你沒瞧見這幾天琉璃廠的老掌櫃們都對你指指點點?外頭都嚷嚷動了!說你寡廉鮮恥認賊作父,背祖棄宗,盜賣國寶呢!小報上吹得更邪乎,我都不敢拿給你看。你得趕緊想轍!不然,老少爺們的吐沫星子都能把你罵化嘍。”

吳清遠正氣淩然說:“怎麽辦?根本沒那麽八宗事兒,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大丈夫立身於世,還怕他們這些魑魅魍魎的招數?我想雖然現在大家夥對我有誤會,隻要我不理會,事久自然明嘛。”

“你倒是看得開!”劉掌櫃搖頭皺眉:“山中用的這招,是兩頭堵的十麵絕戶計。你想啊兄弟,你若是去了,正中了他們的詭計,雖說這些年我沒問過你,可街麵上的老老少少差不離都知道你手裏有件寶貝,一去,準得叫他們奸計得逞;不去,不明就裏的人會罵你心裏有愧,不敢露頭,反而叫山中和前田揚名立萬,你的名聲就毀了;不理他們,他們會更加變本加厲誣陷你,理他們呢?咱們如果找個報紙發通告這一嚷嚷,不是正為他們那個古物切磋大會壯大聲勢麽?反正這招又狠又毒,咱們竟然毫無辦法!唉……”劉掌櫃一番摯誠話,著實說到吳清遠心裏去了。

吳清遠冷冷盯著窗外,一字一頓的說:“憑他幾路來,我隻一路去!我就不信,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咱們老中國北京城,他們還敢明搶麽?不殺殺他們的威風傲慢,他們還以為咱老中國無人!這事我知道了,多謝老兄提醒。”吳清遠拱手作揖,疑惑又問:“老兄可知,這前田究竟是什麽來頭?怎麽偌大威風口氣,連山中對他都畢恭畢敬,更邪乎的是,他自誇說,家裏書庫竟然藏有《通鑒長編》南宋謄抄全本,可據我所知,別說咱琉璃廠各家鋪子,就是四九城裏的藏書家,甚至大內都沒有這套書,莫非他這個清華世家,還能追溯到兩宋去?可即便能追溯到兩宋,那麽龐大的珍貴古籍,又是如何流傳到東洋去的呢?”

劉掌櫃倒吸口涼氣愕然道:“《通鑒長編》南宋謄抄全本?!不可能啊,這書明抄本都沒了,翻刻本在你鋪子裏,哪兒又跑出來南宋全本?不過也難說,這些年國勢日衰,列強環伺,就說清末以來的四大藏書樓,曆經戰火天災,燒的燒,毀的毀,更有那不孝之子,連祖宗留下的珍本古籍全賣給了洋人!浙江湖州府陸家大公子,一次就把皕宋樓、守先閣藏書十五萬卷賣給了東洋人,其中宋、元、金、明四朝古籍就有六百多部,七千多冊!痛心疾首啊。不說這個了。咱們得找人打聽打聽,這前田家裏到底有什麽珍貴古物古籍善本,竟敢在北京城跟咱們叫板比試,可見不是凡人。我仿佛聽說,他是個日本貴族,還有爵位。”

“貴族?”吳清遠一怔:“即便他是日本貴胄,跟咱們有什麽關係?再者,這些年咱們也沒聽說過日本貴胄家來中國大肆收購古籍古董啊?陸家的古籍賣給了日本財閥,叫靜嘉堂文庫,其中也沒有《通鑒長編》南宋謄抄全本。看他樣子,得意洋洋,也不像吹牛。”

倆人正說得熱鬧,門外風風火火闖進一人叫道:“禍事禍事!賢弟,你還說人家吹牛呢!他那不是吹牛,甭說南宋本的《通鑒長編》全本,就是唐代《北堂書鈔》殘卷、《藝文類聚》的唐末抄本,北宋《冊府元龜》、《文苑英華》殘抄本,慶曆官本《崇文總目》、司馬光《資治通鑒》手稿、宋徽宗《宣和睿覽圖冊》宮藏抄本,唐李、杜、白的詩貼,宋四家的法帖,他家都有!《通鑒長編》算個屁!渴死我了,夥計們快去弄點果子露玫瑰露和酸梅湯來,要冰鎮的!”

原來是東家周公子,氣急敗壞跺腳捶胸,又要濕毛巾擦臉,又要茶水漱口,又跟劉掌櫃寒暄,忙活了半晌才坐下,搖頭晃腦唉聲歎氣:“唉,這回怎麽撞到他手裏了!賢弟,我看這事不妙,你不能留在京城了,還是趕緊去上海躲躲吧!”

剛才周公子沒頭沒腦一席話,說得劉、吳兩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見他那樣,吳清遠哭笑不得,趕緊端茶遞過來:“老兄這是怎麽了?今兒劉掌櫃來告警,您怎麽也說這種長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的話。”

“兄弟,我的兄弟!你不懂,你不明白!”周公子連幹了三晚茶,氣喘籲籲說:“若是旁人,我才不怕呢。你不知道他的底細,日本皇家有的東西,他家都有,日本皇家沒有的東西,他家也有!急死我了!冰鎮果子露呢,一個個都跑哪兒鑽沙去啦!”好嘛,周公子念念叨叨又說又罵,直到小夥計飛跑端來果子露,他痛飲了幾碗,又抽了兩袋煙,這才發完了大少爺脾氣,臉色陰沉,悶悶不樂,半晌才沉靜下來,哀歎道:“他誇口吹牛?兄弟,劉掌櫃,你倆是沒上他家去過,你倆要是去瞅瞅,準得暈過去。”

吳清遠無可奈何笑道:“大哥!你這到底是怎麽了?歇歇氣再說。”,“我還歇氣呢?我簡直要斷氣!”周公子苦著臉仔細回憶:“劉掌櫃不是外人,我今兒說的話擱在肚裏,咱仨知道就成。”

劉掌櫃急忙拱手:“那是那是,規矩我懂。周公子莫非跟他認識?”

“認識?”周公子驚道:“咱哪有那身份啊,不過是幾麵之緣罷了。嗯,想必吳賢弟知道,庚子之變那年,我還小,調皮好玩,跟家父逃難去了江南,正在湖廣總督香中堂那做客。”

吳清遠點點頭:“這事兒我聽令尊大人說過。”

“那年香中堂不僅跟兩廣總督李中堂、兩江總督劉峴莊大帥、山東巡撫袁宮保搞了《東南互保章 程》,挽救江南富庶之地和億萬黎民不受兵刀戰火,其實還派了他家二公子,秘密去了日本東京,拜訪當時的日本政要。我那時候還小,就跟著他到日本遊曆。大人的事我不懂,也不敢過問,在東京四處遊曆玩耍,就見識過他家的赫赫聲勢及些許收藏,已然目駭驚心。他的底細來曆非同尋常,說起來話就長了,此人名叫前田利為……”周公子一麵回憶一麵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