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寶刀記(一)

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猖獗一時的日本帝國終於戰敗,向中美英蘇盟國無條件投降,中國取得了自甲午戰敗五十年來最偉大的一次勝利,歡天喜地的人們唱啊跳啊,真是普天同慶,四海歡騰。原先遷都後方的國府靠著半壁河山整整抵擋了八年之久,勝利之前,陪都重慶大大小小的官僚們便是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好容易等到日月重光,山河收複,最高統帥一口氣鬆下來,可那群憋了八年之久早“餓”的前心貼後心的官兒們,在一聲號令下,忍不住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從空中、陸路、海路像一群餓瘋了的蝗蟲,鋪天蓋地般湧向了前方,美其名曰“勝利大接收”。

滿目瘡痍民生凋敝的故都北平就飛來了這麽群“蝗蟲”,這群人個個腆胸疊肚,眉飛色舞,趾高氣昂,瞪大了眼珠子,指揮手底下的嘍囉們四處出動八方搜索,凡是戰前、戰中日本人、高麗人、漢奸們的產業,都被名正言順的接收,起初還有個章 法,後來漸漸地亂了套嘍,各部院、各軍為了爭奪逆產吵得天翻地覆,有些仗著有勢力、帶兵的,更是氣焰囂張,無數撥人馬你來我往,也甭管是不是逆產,看中了把封條一貼,就據為己有嘍。

他們為了錢大打出手,鬧得故都雞飛狗跳人仰馬翻,恨不得人腦袋打出狗腦袋,一直鬧騰到第二年夏秋,才算把真真假假大大小小的日本人、漢奸的財產搜刮分配幹淨,報上去的不知道有多少,反正一個個接收大員都跟喝飽了油的老鼠似得“肥”透了。各部院大人們也“利益均沾”,睜一眼閉一眼,總算一床錦被遮蓋了,才把這番接收鬧劇演完。

這番烏煙瘴氣的折騰,看得故都的老少爺們目瞪口呆大失所望,紛紛哀歎:“想鍾央,盼鍾央,鍾央來了更遭殃!”,當官的都打了雞血似得投入到大接收,誰還顧念著日漸殘損傾頹的老北平呢?

矗立在華北平原上已然六百餘年的往日皇都,真的老了。

琉璃廠也老了。前清末年直到民初,這裏還了得?全國人文薈萃之地,山珍海寶雲集之處,從東門進去,您就瞧吧,買賣鋪戶星羅棋布一家接一家,就算不逢廠甸廟會,這裏也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即便國府遷都南京後,北平以深厚的曆史文化底蘊和豐富的人文環境,也算是個文化之都,著實紅火了幾年。可日本人一來,打破了文化之都的美景,殘酷的殺戮,狠辣的搜刮,喪心病狂的破壞和**,讓老北平及城裏的琉璃廠成了陳年殘跡,那年月,混合麵都吃不飽,誰還有閑心買古董?不少曆經百年的老鋪子,就此關張歇業,湮沒無存。

不過呢,琉璃廠本身這座巨大的文化珍寶庫,曆經風霜,回光返照般出現了幾次“小陽春”,頭一次是辛亥後幾年,乍逢國變,南來的官僚大人們蜂擁而來,不少是留過洋卻深通官場文化的新人,南北融合後官場和清末王公親貴的破產,讓琉璃廠不少買賣鋪戶發了一筆,第二次就是茹毛嗜血的小日本打了來,不少遺老遺少和大大小小的漢奸們彈冠相慶,給他們的日本主子瘋狂購買搜刮老中國的古董珍玩。

矮墩墩的日本人眼皮子淺,那些徒有虛名的“中國通”文人和色厲內荏的軍人們,在小島子上學的是些不日不西不土不洋的東西,猛一來到老中國,像是打劫的小偷闖進了無窮寶庫,看著什麽都新鮮,恨不得大包小包把所有看上眼的物件搬到東京去,嘴裏說著“不要被支那文化同化”,其實收起漢奸走狗的禮物,比饞極了的寡婦還貪,也就如徐娘半老半推半就,入鄉隨了俗。

因此,戰亂歸戰亂,可有那麽幾家鋪子,因為跟大小漢奸和日本人關係拉的近乎,在兵荒馬亂世事更迭中著實生意興隆,琉璃廠西街的鑒古齋,就是其中一家。

鑒古齋跟鼓樓東大街幾間古玩鋪子,都是前清那會兒內廷幾個有錢的老公偷著開設的買賣,老公們沒兒沒女,宮裏給的賞賜少的可憐,等混到總管副總管這一級,血更涼、心更貪,跟外朝的大人老爺們沒啥區別。宮裏曆朝收集的珍寶古董書畫堆積如山,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皇上吃皇上,這些老公們便趁著職務便利,沒少往外運這些大大小小的物件,起初是倒賣,後來學精了,便自己開起了古玩鋪,長流水的買賣,各家參股,等出了宮,也好有個賺嚼裹兒的地方不是?

因此清末民初,對京裏門兒清要送禮的官員、愛收藏的文人們都曉得,想買好東西,琉璃廠沒有的,就得去這幾家鋪子,甭說是外藩進貢的翡翠瑪瑙水晶寶石應有盡有,就連禦用的東珠、老佛爺的金剛鑽和乾隆爺《石渠寶笈》裏著錄的法帖名畫也能鼓搗出幾件來,讚歎之餘,這群長胡子的老爺們也不得不佩服那些不長胡子的公公們著實神通廣大。

說白了,老公們就是“偷”,可那年月想發財誰不偷?小官小偷,大官大偷,連退位的小皇上不也偷著往外運珍寶書畫?吃的腦滿腸肥在家納福的老公不僅對這種事兒從不避諱,碰上有人問,還大言不慚的說:“嗨,都是皇上的恩典,俺們伺候皇上這麽些年,吃他點,喝他點,那叫皇恩浩**!你們外頭人懂個屁。”

嘴上雖這麽說,畢竟偷來的鑼鼓敲不得,像公公們捏著蘭花指公鴨嗓子做事又陰又損一樣,這些鋪子門臉兒都不大,最小的一間門臉兒,大的不過三間,裏頭黑漆馬虎的陰暗,透著不那麽“光明正大”,正格的古玩鋪掌櫃的,對這幾家鋪子幾乎敬而遠之,不太敢跟他們打連連,萬一不慎惹惱了,給你來個“蔫損壞”,你就吃不了兜著走。

隻有琉璃廠鑒古齋算其中的“異數”,三大間門臉,雕花的窗欞鑲著大玻璃,光彩明亮,透著闊氣,門口那座兩柱一間的硬木起脊懸山頂彩繪門臉牌樓異常華麗,兩根掛著彩綢的朝天柱子寓意財氣衝天,據老人們說,這還是當年老佛爺大修頤和園,李總管特意吩咐走工的匠人單給鑒古齋做的體麵物什,為嘛?買賣裏有他老人家的股呢。

店鋪正麵上頭掛著泥金博古紋金字大匾氣派堂皇,“鑒古齋”三個大字,乃是清末陸狀元的手筆,如今幾十年過去,風吹日曬雨淋,別家的匾額早已彩漆剝落滿是灰塵,真金貼飾的鑒古齋匾額依舊熠熠生輝,不同凡響。

據說當年把鋪子開在這兒,李總管便有話:“那是人家文人雅士的地頭,咱們不比文士老爺肚子裏墨水多,可也不能叫人家瞧不起咱們呐,要蓋就蓋一座氣派的,甭叫人家小瞧了咱!”,於是乎這座華麗氣派的鑒古齋應運而生。不過多年來,說不上是怕別人瞧不起還是瞧不起別人,抑或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雞立鶴群”的心思,鑒古齋跟琉璃廠其他買賣並不太親熱,老端著一股“勁兒”,生意對象也主做洋莊。

到光複這年,老東家們早已駕鶴西去,後人們吃喝嫖賭早已敗落,轉了幾手,卻還是公公的後人做東,掌櫃的換了幾茬,現而今這位姓呂,直隸大城人,跟李總管、崔副總管是同鄉,在琉璃廠也混了小三十年了。

呂掌櫃,五十出頭年紀,矮墩墩身材,胖乎乎四方大臉,兩撇小黑胡,短眉毛魚泡眼,招風耳朵蒜頭鼻,胖手胖腳胖屁股,走路小碎步,一說話呲著黃板牙滿臉堆笑能擠出好幾個酒窩,怎麽瞅怎麽像家裏灶台上貼的灶王奶奶,因此大家背後都稱他“呂婆婆”。

呂婆婆看起來毫不起眼,對誰也沒脾氣、不擺譜兒,透著一團和氣,可內裏精明狡黠,伶俐乖巧,一張巧嘴口吐蓮花,做事有裏有麵滴水不漏,做了這些年掌櫃,跟三教九流,東西洋各國洋人拉攏地都很好,起初瞧不上他的那些大掌櫃們,也暗暗吃驚,這種大智若愚大巧似拙的人物,不是公公們的獨特眼力,旁人還真找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