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五圓(九)
“櫻衣小姐,請問神宮司先生為什麽會突然病倒?他現在的精神狀態是否與靈力消失有關?”
“櫻衣小姐,您現在是神宮司家族的唯一傳人,請問今後在卜筮研究上有什麽打算?”
“櫻衣小姐……”
櫻衣剛從醫院出來,守候在門口的各界新聞記者就一窩蜂湧上來提問,她低頭竭力避開這些記者,推著輪椅上的爺爺往前走,臉上戴著的特大號墨鏡遮住了她的表情。
畫麵一轉,一名記者麵向屏幕報道:“據有關人士透露,神宮司家族已正式退出日本靈學協會,神宮司正人先生的靈力也可能已經消失,他現在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目前正在接受健康恢複治療,不過看情形不很樂觀。”
畫麵上出現神宮司正人的大特寫,他歪坐在輪椅上,表情呆滯,嘴角上斜,像是中風症狀,聶行風想起初見他時那派儀態風範,不禁默然。
人都說醫不自醫,相學也是這樣吧。即使是神宮司正人這樣的卜筮大家,也算不出自己的命運,也或許他算過了,卻仍要逆天改命。
“接下來是氣象新聞,前天下午台場海港附近水域及東京灣發生一場罕見的海嘯風暴,風速約計七十到八十公裏,西北方向,是百年難見的夏季西北風現象,據氣象專家推測,這是西伯利亞氣流的反氣旋造成……”
被裝進集裝箱沉海的三個人,突如其來的海嘯風暴,兩者之間是偶然,還是必然……
啪!
電視屏幕一黑,聶行風轉過頭,他的助理笑嘻嘻坐過來,手裏拿著碗,遙控器被他扔到了一邊。
“董事長,關心社會大事之前還是先關心一下自己吧!我跟你講,你這次一定要喝,你體質極陰,又沾了幽冥陰氣,現在真是陰到了極點,倒黴到了極點,大白天見鬼都很正常,所以乖乖的把符水喝了,我不跟你算錢還不行?”
冷冷看著張玄自說自話,聶行風麵色不改。
上次騙他喝符水的事還沒跟張玄算賬呢,他還敢跟自己算錢!
那晚他的確是因為被陰氣侵蝕暈倒了,但並不代表他就會喝符水,他的身體他最清楚,喝不喝符水根本都一樣——見鬼照舊,既然如此,那他為什麽還要多此一舉地去喝符水?
“如果我身上有陰氣,你就負責把陰氣打散,如果你連這點兒本事都沒有,以後就少在我麵前談神論道!”
“話不能這麽說,你現在的身體狀態,就是把骨灰級的道者找來,也隻能喝符水……”
“是嗎?”聶行風冷笑,“上次你也說成實體需要喝符水,可是我後來聽說要化成實體有很多辦法,根本不需要什麽符水!”
“那次……嘿嘿,不過這次不同,這次我真沒騙你……”
“馬上讓這個碗消失,否則你就給我消失。”
“真的沒有回旋的餘地?”
回應他的是聶行風伸出的兩根指頭,隨即換成三根,在四根亮出之前,張玄跑進洗手間將符水倒掉了。
想到唯一可能出賣自己的家夥,他忍不住大吼:“該死的小白,給我滾出來!”
房門在喊聲下好一陣的震動,趴在門外偷聽的霍離捂著腦袋躲到一邊,問小白:“你做了什麽讓大哥這麽生氣?”
“也沒什麽啦,就是把他騙董事長喝符水的事實話實說而已……”
“而已?你這樣說會害死大哥的,聶大哥一生氣,說不定會炒他魷魚。”
“切,想炒魷魚早八百輩子以前就炒了。誰讓他總對我實施暴力,我沒把他的老底揭出來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小白來回踩了幾下貓步,突然停下來,抬頭狐疑地問:“小狐狸,你老實告訴我,張玄到底是什麽人?”
“男人!”
小白的貓眼眯了眯,盯著霍離看了好久,歎了口氣:“我看你一定不知道,你大哥他不是人……喵嗚!”
後頸被霍離揪著提到麵前,他很不高興地說:“小白,雖然大哥有時候很小氣,但你不可以罵他,你再這樣說的話,我以後再不理你了。”
“放我下來,你個死狐狸……”
“你先道歉,否則我不放。”
“不道!”
“他的確不是人。”打斷兩人的爭吵,一直靜立在對麵窗上的阿醜淡淡說道。
這兩天阿醜一直跟著他們,不出聲,不做事,隻是默默地存在,突然見沉默寡言的式神開了金口,正吵鬧的兩個人都愣了。
霍離放下小白,小心翼翼問阿醜:“為什麽這樣說呢?”
“太過分了,大家說同樣的話,為什麽你不衝這隻鬼發脾氣?!”小白氣呼呼地問。
“因為我打不過他啊。”
阿醜沒有看他們,目光漠然飄向窗外,緩緩道:“凡人都有三魂七魄,那晚惠治想破張玄魂魄,占據他的身體,陰氣對張玄穿心而過,他卻一點兒事都沒有,隻有一種解釋,就是他無魂無魄。”
小白立刻點頭附和:“還有啊,最重要的一點,張玄最後引天雷驅魔時,我看到了他身後那兩道——”
“小白,你給我滾進來!”
房門從裏麵打開,靠門而坐的霍離便倒黴地滾進了客房,小白優雅踱著貓步進去,抬頭看張玄:“什麽事啊?”
“你要是再敢多嘴,信不信我立馬把你送到橫濱中華街做一盤天下最美味的龍虎鬥?!”
“大哥,你不覺得你現在的行為已經構成了恐嚇罪嗎?”
“嗬嗬,我長這麽大頭一次聽說原來恐嚇動物也犯罪。”
“說不定《動物保護法》裏有這一條——”
霍離剛說完,後腦勺就挨了一巴掌,張玄順手揪起小白把它扔到沙發上,忽然一陣冷風吹來,他轉頭看到默默跟進來的阿醜,嚇了一跳。
“拜托,大哥,你是式神,不是背後靈,不要總是靜悄悄飄來**去好不好?對了,問題都已解決,你不用老跟著我們,該去哪裏去哪裏好了。”
“我無處可去,哪裏都沒有我的家。”
一頭銀亮發絲垂下,遮住了阿醜額上的深痕,卻遮不住那一身落寞,聶行風看著他,心一動,問:“你生前應該不是日本人吧?怎麽會成為玉越家族的式神?”
“生前的事我不記得了,我的記憶從遊魂開始,玉越家族的先人去我朝尋找複生符咒,遇到了我,便收我做式神,後來菊風間家的人找到了複生術,他們就帶我一起來到了東瀛。”
原來說來說去複生術是從中國傳過來的,說不定也跟他們天師一門有關。
張玄問:“你被迫做玉越家的式神,一定很不甘心吧?玉越啟良被殺你都置之不理,後來又為什麽跟神宮司正人爭符咒?”
阿醜淡淡一笑:“技不如人,何來怨懟?不過玉越家族的後人一代不如一代,遣使我的法咒早失傳了,要不是有人失手打碎我寄身的花瓶,我現在還在沉睡,後來我感應到杏奈留下的召喚符咒,才真正恢複靈體。複生術屬於我朝之物,自然要索回,而且這種邪惡之術早當毀之,豈可落在神宮司那種惡毒小人之手?”
“邪惡之術?讓死人複活應該是好事吧?”霍離遲疑地說。
“好事?”阿醜冷笑一聲,“玉越家族和菊風間家族幾百年間共施過三次複生術,施術之人沒一個壽終正寢。生死輪回乃天道,逆天行事怎麽可能會有好結果?隻怕當初給菊風間家族複生符咒的人根本就沒安什麽好心。”
聶行風對眼前這位男子心生敬意,問:“現在玉越家族最後一位傳人已經過世,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樹高千丈,落葉歸根。”銀發飄揚,阿醜看著他們,墨瞳散發出異樣光彩,慢慢道,“在異國他鄉遊**了這麽久,我想回去……”
見大家目光都看向自己,張玄大叫:“免談!我已經收留了一隻小笨狐狸,一隻可惡的小貓,再收留遊魂的話,我家就可以開動物園了!什麽事都可以商量,這件事免談!喂,你過來也沒用……”
阿醜緩步上前,正眼沒看張玄,麵朝聶行風,一撩長衫前襟,向他單膝點地,恭恭敬敬俯身跪下。
“主人,請收留我,讓我在今後的歲月裏永遠服侍在您左右。”
哈?!
生平頭一次,張玄的腦門上亮出三條粗粗的黑線。手一指阿醜,又指指聶行風,結結巴巴問:“喂喂喂,你搞錯了吧?是我把你從神宮司手裏救下來的,要拜禮也該衝我拜才對,怎麽會是他?看清楚,我才是正宗天師傳人!”
“我看得很清楚,聶行風,他配得起做我的主人!”
從那晚他第一眼看到聶行風時,就有種極度親切感,這個沉靜睿智的男人身上有種無形的氣息,讓他心生景仰,他想這個人將是自己永生追隨的人。
“喂,你是不是在日本做鬼做得鬼上身了?現代社會提倡自由平等,你應該找個地方快快樂樂做你的自由鬼,不要這麽奴性地見到一個人就硬賴著當人家的仆人,你不要見他很有錢就想揩油,我告訴你,招財貓他隻給自己招財,不會關照到你……”
“大哥你搞什麽?”霍離把咋咋呼呼的人拉到一邊,皺眉道,“你自己都說不要人家了,還在這裏嘮叨什麽?”
“我不要他是一回事,他目光短淺,看不到我這個正宗天師傳人是另一回事,我跟招財貓站在一起,但凡有點眼光的人都看得出有資格做他主人的是——”
霍離和小白有誌一同,抬手指指聶行風。
“你們這兩隻吃裏爬外的家夥!”張玄甩手給了他們一人一巴掌,又湊到聶行風身旁,道,“董事長,你體質已經陰到了極點,就不要再學人家養小鬼了,這家夥交給我,我幫你處理——”
“阿醜是你的名字嗎?”打斷張玄的話,聶行風問阿醜。
“不,我原名顏開,隻因相貌醜陋,所以大家都這樣稱呼我,久而久之原名就很少用了。”
“顏開,這個名字很好,也配得上你,而且我不覺得你醜,相貌太出色易遭天妒,這道疤痕正好可為你擋住災劫……”
“董事長你什麽時候也學會神相了?我就說你陰氣纏身,一定會出問題吧,你看你眼睛都花了,他還不叫醜?額上那道疤痕劈得夠有水平的,要是臉再黑一黑,演包青天都不用化妝……”
張玄伸手搭上聶行風的額頭,被他一巴掌拍開,喝道:“閉嘴!”
聶行風覺得論長相,顏開絕對勝過他們,而且那道疤痕讓他心生憐憫,也令他感到親近,如果說人與人的相知相識是種緣的話,那這個性子冷清的男人從一開始就對了他的眼緣。
顏開臉露喜悅,恭敬垂首道:“謝主人吉言。”
“可我隻是個普通人,我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做你的主人,這樣吧,我帶你回去,在你遇到真正的主人之前,可以暫住我家。”
“是,主人。”
顏開冷情少言,沒有告訴聶行風,自己現在屈膝跪拜,他也接下了,就等於承認了這份主仆契約,永生都不會更改。
張玄再次瞪大眼,“不是吧,你這麽輕易就讓他進門了?待遇太不一樣了,我進你家大門還花了好多……”
聶行風眼刀橫掃,張玄不敢再言語,伸兩指在自己嘴上打了個“×”。
聶行風又轉頭問顏開:“那麽我該怎麽帶你回去呢?”
說到這方麵,他可是一竅不通,總不能讓顏開像背後靈一樣跟著自己吧。
聶行風看看張玄,希望他給些指點,張玄卻把頭別到一邊,隻當沒看到。
顏開微微一笑:“請主人容我僭越。”
他身子一晃,已化作一道銀光匯入聶行風的腕表中,張玄大驚,罵道:“該死的式神,董事長體質至陰,你還靠他這麽近,想害死他嗎?”
“這隻是暫時的,等到了主人家裏,我自會另找住處。”
另找住處?這家夥看起來清高自傲,沒想到賴人的功夫比他還高。張玄衝上去想擄表,被聶行風一個反擒按在了沙發上。
“疼疼疼,董事長饒命。”
“那就給我老實點兒。”聶行風鬆開手,問還在看熱鬧的兩隻動物,“今天天氣不錯,老待在酒店裏太浪費了,你們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有啊,去購物天堂!”霍離舉手提議。
“還有寺廟,淺草那邊有好多名勝廟宇,我想去。”小白追加。
“那好,去收拾一下,我們中午在外麵吃飯,下午去逛街。”
“耶!”
霍離抱起小白跑去隔壁房間拿背包,聶行風穿上外套,出門時見張玄還趴在沙發上裝死,便問:“你不去嗎?”
“沒錢……錢包裏隻剩硬幣了,連回程的機票錢都沒有。”
“我說過要你付錢了嗎?”
張玄抬起頭,堆起滿臉的笑:“那我去去去,董事長,你簡直太好了!”
借聶行風的光,張玄、霍離和小白美美享受了一天的貴族生活,吃了完鬆阪牛肉燒烤後,聶行風帶他們去六本木的購物天堂,給霍離選了幾套高檔休閑衫,小白的是配套的寵物用圍巾和飾鏈,把張玄自選的衣服也一並付了賬。
看著聶行風付賬時的痛快勁兒,張玄心裏一百個後悔剛才沒多選幾套,畢竟像這樣光明正大打秋風的機會不多。
購完物,聶行風讓店員將東西送回酒店,他們乘電車去淺草,他已拜托那裏的寺院為青田豐、杏奈和若林薰等人超度。青田豐的屍體在複生術失敗的第二天出現在鑒證科樓下的草坪上,被作為殉職處理。不管警視廳內部怎麽看待這事件,至少表麵上顧及了青田豐的聲譽,他想青田豐應該可以心無牽掛地往生了。
淺草雷門是觀光勝地,即使靠近傍晚,觀光遊客依然絡繹不絕,他們隨人流經寶藏門,五重塔,一直來到淺草寺的正堂。
看著前方觀世音菩薩的寶相,張玄問:“董事長,我一直忘了問你,那個一八七一到底是什麽意思?”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菊風間家族尋到了能讓死靈複生的符咒,但也在最後加了可令幽冥大門關閉的禁咒,那八卦四位就是開啟禁咒的鑰匙。五圓有孔硬幣的誕生是昭和二十三年,可那枚五圓的反麵刻的卻是明治四年,也就是西曆的一八七一年,隻要稍有常識的人都會發現硬幣有問題,它是杏奈最後提供給我們的線索。”
這也是杏奈沒有毀掉符咒的原因,善惡分兩邊,符咒也是這樣。身為菊風間家族的後人,杏奈沒有權力毀掉咒語,卻可以指示出克製它的禁咒。
“可你怎麽知道是那四個數字?”張玄拿出硬幣反複看看,忍不住又問,“上麵寫的是明治四年,也許單單踩四這個方位就可以了。”
“我猜的。”看著眼前的佛像,聶行風淡淡道。杏奈是個聰明的女孩,她應該不會布下大家一眼就能猜到的局。
“什麽!你猜的!”
無視周圍遊人,張玄放聲大吼:“你隻憑猜測就推我去送死,你知不知道當時情況有多危險,我說不定會被怨靈們拖進地獄的!”
“可你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
張玄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吼道:“我現在活著並不等於你的做法沒錯!我不管,這份工太危險,助理兼保鏢,還兼天師,我要求付三倍工資……”
“把那枚硬幣給我。”
張玄猶豫了一下,把硬幣遞給聶行風:“幹什麽?”
聶行風接過來正反看了看,手指一彈,硬幣在劃過一道漂亮的圓弧後,彈進了佛像前那個巨大的香資箱裏。
“我的硬幣!”
張玄心疼得大叫,那是他想留作紀念的寶貝,董事長怎麽可以問也不問就扔掉了,難怪人家說富不過三代,這個敗家子!
“能讓死靈複生的符咒現在隻存在神宮司正人的腦子裏,而他現在的腦子跟白癡一樣,所以複生咒可以說是永遠消失了。這枚五圓硬幣本來也許很有價值,但複生咒語既然已經消失,它也隻不過是枚普通的硬幣。”
聶行風雙掌合十,向觀音閉目祈禱,道:“在日語裏,五圓和緣分的發音一樣,所以祈禱時扔進五圓有祈福的意思。”
“是嗎?”
張玄連忙拿出錢包,找出裏麵所有的五圓,把其中兩枚遞給霍離和小白,剩下的全部扔進了香資箱。
霍離和小白將五圓拋出去,照聶行風的樣子合掌祈禱。
“菩薩保佑小狐狸以後可以變得聰明一點兒。”
“菩薩保佑小白將來可以變成人。”
聽了他們的嘟囔,張玄往聶行風身邊湊湊,小聲問:“董事長,你求的是什麽?”
“不可以說,否則就不靈了。”
聶行風轉身走出大殿,張玄不死心,跟上,說:“我們交換好不好?人家說彼此交換的話,禱告還是會靈驗的。”
“那好,你先說。”
張玄眨眨眼,笑道:“我求菩薩保佑今後董事長別太吝嗇,努力幫我招財進寶。該你了。”
瞥了一眼張玄,聶行風反問:“我說過要跟你交換了嗎?”
“怎麽可以這樣!你太卑鄙了!誑我把秘密說出來,自己又不說,不許走,我還沒說完呢,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