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離魂(一)

聶行風對張玄最初的印象又豈是“惡劣”二字所能概括了的。

他本來還對鄰座這位長得還算不錯的男人抱了一絲好感,可惜好感僅保持了五秒鍾,就被張玄一聲叫喚吹得無影無蹤。

“哇哇哇,這也太美了!”

此刻晨霧尚未散去,從逐漸升起的飛機裏向下俯視,屬於意大利固有風格的古老建築物在淡淡霧色中與蔥蘢樹木連在一起,透出一種無聲莊嚴的美,不過……

拜托,閣下是成年人了,別在外麵大呼小叫丟人現眼好不好?

對於坐飛機就像坐車一樣平常的聶行風來說,這種景色早已司空見慣,不過顯然,張玄是不常坐飛機的那類人。

他激動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坐在自己身邊的冷峻男士,友好地伸過手來:“你好,我叫張玄,很高興和你同座。”

聶行風彬彬有禮的回握中帶著毫不掩飾的冷漠,他不喜歡多話的人,更不喜歡跟不相識的人攀談,張玄一開始就犯了他兩大忌。

小帥哥穿了套休閑西服,但一眼便可看出是從夜市買來的地攤貨,這樣的服裝擱在這兒實在太紮眼,這家航空公司即使是經濟艙價位也很高,張玄能坐在這裏,讓聶行風有些驚奇。

不過疑惑隻是一閃而過,他很快就把注意力移到前麵的電視上,拿起遙控器和耳機,開始選頻道。

可他的鄰座不放過他,捅捅他的胳膊,示意他把耳機摘下,不好意思地問:“節目該怎麽調啊?”

聶行風皺皺眉,接過張玄遞來的遙控器,問:“想看電影?還是聽音樂?”

“電影就好,就比如你現在看的這個,好像挺有趣的。”張玄指指他的屏幕。

聶行風幫他把電影畫麵調出來,然後戴上耳機,誰知一分鍾不到,張玄又把他從個人世界裏揪了出來。

“能不能調成中文啊?”

這架飛機是從意大利開往國內的,節目選項中雖然有中文,不過電影對白卻是意大利文和英文。

聶行風皺眉道:“影片沒有中文翻譯,英語行嗎?”

“嗬嗬,我的英文聽力不是很好,那你幫我換成卡通片吧,卡通片對白簡單,我能看懂。”

聶行風隨便調出部迪斯尼卡通片,把遙控器還給他,隨口問:“從國內來時你都看的什麽節目?”

“我來的前一晚被朋友們拉去喝酒,半醉半醒地上了飛機,幾乎是一覺睡到了意大利,連用餐都差點兒錯過。”

原來他的鄰座不僅舉止俗淺,還是個酒鬼。

聶行風環視一下四周,希望能調換座位,但滿座的客艙讓他打消了念頭。

糟糕的旅程才剛剛開始。

在聶行風忍受了兩個多小時的笑聲噪音後,張玄終於看完了卡通,其間還將免費提供的食物餐具、小包黃油果醬、幹果零食都收拾到隨身一個旅行包裏。看到他這一係列動作,聶行風用手撫額,強迫自己無視。

這些行為對普通人來說都是些無可挑剔的小毛病,但問題是張玄現在剛好與聶氏金融集團的董事長為鄰。

聶行風自小在祖父嚴格教育下長大,個性沉靜嚴謹,可惜他這次倒黴地遇上了張玄,看著這位神經似乎十分粗壯的男人,他有種不祥的預感,在長達九個小時的飛行旅途中,自己要將忍耐力和承受力徹底發揚光大。

好後悔為了趕時間,沒聽秘書的勸告坐明天的航班,結果訂不到頭等艙就算了,還遇到這麽個活寶。

聶行風看著報紙,鬱悶地想。

吃完飯,又喝完免費提供的高檔白蘭地,張玄意猶未盡,按鈴把空乘叫來,說:“請再給我一杯。”

“謝謝,五歐元。”

張玄愣了愣,轉頭看聶行風,小聲問:“不是免費嗎?”

這家夥的英語聽力有待加強,人家剛才明明說這種高檔酒隻提供一杯免費服務。不想讓人誤會自己和張玄認識,聶行風低著頭解釋:“這酒要另收費,不想多掏錢,就換其他免費的酒。”

張玄立即向空乘回道:“那就不要了,謝謝。”

等空乘離開,他把目光轉移到聶行風那杯尚未動過的酒水上。

“你好像不太喜歡喝酒。”

聶行風一言不發,將自己那杯白蘭地放到張玄的桌板上。

完全沒覺察到他的不悅,張玄笑著解釋:“其實我也不太喜歡喝酒,不過既然是免費的,不喝白不喝,唉,小離最喜歡品酒了,可惜這麽好的酒沒法帶回去。”

他拿酒杯時,聶行風看到他右手腕脈處有個極淺的疤痕,彎彎的像是個“S”的印記。

酒足飯飽,張玄很快便進入夢鄉,聶行風還沒來得及慶幸,他就身子一歪,把頭靠在了自己肩膀上。

聶行風將張玄推去裏邊,可惜對方在搖晃了幾下後,又向他靠過來,硬是將他的肩膀當成天然枕頭靠。

在相同的推擠動作重複了幾次後,聶行風終於放棄了堅持,昨晚做事到深夜,他也乏了,靠在椅背上,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飛機已在城市上空,高大建築物依稀可見,看來馬上就要著陸了。

沒想到一睡竟睡了幾個鍾頭,這在聶行風以往的飛行旅程中絕無僅有。

張玄早就醒了,問:“睡得好嗎?你把我的肩頭都靠麻了,我怕驚醒你,一動也不敢動呢。”

這才覺察到自己剛才靠在張玄肩上,這讓聶行風有些尷尬。明明開始睡時不是這樣的,誰知怎麽會在睡夢中角色互換。

可能是因為張玄身上的CK清香吧。

聶行風大學時曾交過一位女友,那女生最喜歡的就是CK,可惜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別人,在聶行風向她求婚前提出了分手。

一晃幾年,女生的模樣他已記不清了,不過那香鬱悠長的味道卻深深印在心裏,怎麽都揮抹不去。

“你臉色不太好啊。”張玄打斷他的回憶,皺眉說。

麵對麵相望,聶行風發現張玄的眼瞳居然是藍色的,他的長相明明是亞洲人,讓人感覺很違和。

“我很好。”聶行風隨意應了一句,將眼神移到別處。

“不對,你天蔭黯淡無光,近期必有禍事發生,不宜出行,尤其是深夜,千萬不要出門。”

聶行風這次連禮節性的回應都懶得做了。這家夥不僅是酒鬼,還是個神棍,真可惜了這副好麵相。

見他不答話,張玄繼續說:“這位先生……”

聶行風很不耐煩地打斷他:“我想休息,請不要打擾我好嗎?”

幸好飛機很快就著陸了,當聽到可以出艙的播音後,聶行風第一時間接通手機電源,拿出旅行包,隨人流向外走,無視張玄在身後的大呼小叫。

手機響了起來,他按下接聽鍵,對麵傳來弟弟聶睿庭的笑聲。

“大哥,我現在在接機大廳,讓我猜猜,你有沒有帶回來一個漂亮高挑的意大利女孩?”

白癡弟弟好像還沒睡醒,在那裏說夢話。

聶行風沒好氣地說:“見麵再聊。”

手續辦完後,聶行風去旋轉台取了旅行箱,正要離開,忽聽身後有人叫:“先生,請等等。”

不是吧,都下飛機了,他怎麽還陰魂不散。聶行風很不耐煩地轉過身,果然看到張玄飛奔而來,他還沒來得及取旅行箱,急急奔到自己麵前,將一張黃紙塞過來。

“拿著它,關鍵時刻也許用得上。”張玄笑著向他眨眨眼,“就當你請我喝酒的回禮好了。”

聶行風一愣,等他回過神,張玄已轉身離開了。

聶行風展開黃紙,上麵龍飛鳳舞地畫了些紅色怪符,好半天他才搞明白張玄給他的是道符之類的東西。

搞什麽迷信!聶行風“哼”了一聲,拉起旅行箱向前走,道符被他順手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道符飄飄悠悠落在桶蓋上,然後輕輕一晃,像有線拉住一樣,飄到聶行風身後,輕輕黏在他西服下擺上。

聶睿庭早在外麵等急了,見他出來,奔上前,攬住他肩頭大叫:“大哥,好久不見。”

聶行風掃了他一眼,“好像你上個星期還去意大利度假了。”

“嗬嗬,大哥,你非要把話說得這麽明白嗎?”

聶睿庭幫忙把旅行箱接過來,突然在他身上嗅了幾下,“大哥,你身上有CK的味道,是不是和前女友重修舊好了?”

聶睿庭的性格和聶行風正相反,喜歡八卦到了惹人煩的程度,見他不斷往自己身後張望,聶行風在他頭上拍了一下。

“你在胡思亂想什麽?這是我鄰座的香水味。”

“她漂不漂亮?你有沒有對她一見鍾情?電話號碼有留下嗎?”

從接機大廳到停車場,聶睿庭的問話就沒停下,直到坐上車,聶行風回複了他兩個字——

“開車!”

沒收集到任何情報,聶睿庭泄氣了,把車開動起來,一邊轉方向盤一邊嘟囔:“在意大利呆了兩年,脾氣還是一點兒都沒變,這樣下去就算是有女朋友,也一樣會飛掉的。”

聶行風把頭靠在座背上閉目養神,隻當聽不見。

他命犯天煞孤星,這輩子不可能找到伴的,這一點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雖說那些江湖術士的話未必可信,但如果連著聽上十幾年,任誰也會認命吧。

回到聶行風在國內的公寓,聶睿庭幫他把行李提到十八樓,也就是聶睿庭家的對門。

聶行風簡單衝了澡,換上一套休閑服,把給大家買的禮物拿出來,跟弟弟一起來到郊外一所僻靜的花園住宅區。

這是爺爺聶翼的家,他從記事起就一直住在這裏,直到上大學。

“你先進去吧,我把車開去車庫。”

聶行風在門口下了車,庭院裏幽深寂靜,一個花匠正在草坪灌木前修剪枝葉,見到他,打招呼:“聶先生,您回來了,老爺正在裏麵等您呢。”

聶行風道了謝,走進房裏。這個時間聶翼通常在品茶,他來到二樓的房間,敲了一下門,然後把門拉開。

聶翼盤腿坐在地板上,歲月滄桑在這位老人臉上並沒留下太多的痕跡,他正將沏好的綠茶倒進茶杯,見聶行風進來,花白粗眉一揚,臉上堆起淡淡的笑。

“坐了這麽長時間飛機,也累了吧,你該好好休息一下,何必急著過來看我這個老頭子?”

“我不累,在飛機上睡了一覺。”

聶行風在聶翼身邊坐下,把從意大利帶來的禮物拿出來。

“爺爺,這是我特意為你定做的西服,回頭你試試看合不合身。”

“你定做的,不用試也一定合身,正好有個朋友約我下個月去參加他的私人酒會,就穿你送的這套西服去好了。”

“是誰的酒會?我陪爺爺一起去吧。”

“嗬嗬,你如果知道是在哪裏聚會,隻怕逃得比誰都快。”

“是……”

腦子裏靈光一閃,聶行風還沒來得及說出,就聽外麵有個清亮聲音傳來——

“喂,你幹嗎攔著不讓我進去?我都兩年沒見行風哥哥了,你憑什麽不讓我見他?”

聶翼笑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晴晴聽說你要回來,從前天就一直打電話問你的行程了。”

馮晴晴是聶家世交馮邴成的獨生女,小聶行風四歲,自小就喜歡纏著他,馮邴成曾跟聶翼提過婚事,被聶翼以雙方還小的理由回絕了,這次酒宴聚會就在馮家的郊外別墅。

聶睿庭的笑聲傳來:“兩年沒見,你一樣沒長高,模樣也沒變,有什麽好看的?”

“誰說我沒長高,我高了三寸……”

“哈哈,那正好是你高跟鞋的高度吧?”

“聶睿庭!”

聶行風開始頭大,弟弟跟馮晴晴好像是天生的冤家對頭,一碰上就吵,一吵就不停,絕對不分任何時間場所。

他來到窗前,探出頭,一看到他,馮晴晴立刻大叫:“行風哥哥!”

兩年不見,馮晴晴比以前漂亮了好多,不過還是小孩模樣,見到他,興奮地連連招手。

聶行風也向她搖搖手,對聶睿庭道:“你先帶晴晴去客廳,我跟爺爺有事要談,回頭去找你們。”

他把窗戶關上,下麵安靜下來,聶翼笑道:“果然是一物降一物,晴晴隻有在你麵前才會這麽乖巧。前一陣子邴成又向我提起你們的事,讓我回絕了,你怎麽想,有沒有跟她發展的意思?”

“爺爺,你不要取笑我了,我把晴晴當妹妹看,你一定要幫我頂住,千萬不要答應馮伯伯。”

聶翼搖頭歎道:“這一點你放心,你跟她沒緣分,不管邴成怎麽有心,你們也不可能走到一起,我擔心的是你將來會跟誰走到一起啊,本來還期望你的另一半在國外,所以卦師們才算不出來,這兩年你在意大利就沒碰上中意的人嗎?”

“這種事急不來,我才二十六啊。”聶行風微笑道。這才是爺爺將他調去意大利的真正目的吧。

經商的人大多很迷信,聶翼自然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說熱衷,自從聶行風的父母在他幼年出車禍去世後,聶翼為了兩個孫子能凡事消災避禍,曾不止一次地請卦師為他們卜算,聶睿庭倒是行運卦相,聶行風的卦卻相當古怪。

那年他七歲,隻記得某卦師臨走時對聶翼歎道:“你的長孫位武曲居戍,乃紫府同宮命格,為大福大貴之相,此生必定福祿雙全,隻可惜命格純陰,陰煞太重,乃是孤星之命,恕我道行太淺,算不出他的命定姻緣。”

他聽得似懂非懂,聶翼卻在聽了這番話後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後來又請了數位有名望的卦師問卜,其結果相同,無人能算出他命定之人的命格來。

他原來名叫聶睿風,也因命格關係而改名,不過對一個孩子來說,改名字也好,有無姻緣也好,都是極遙遠的事,所以神相並沒讓他有太多反感,真正讓他對算命術士深惡痛絕的是他十一歲時的那場經曆。

當時他淋了一場春雨,有些小發燒,本來一針退燒針就能解決的問題,卻讓一個神棍說成是陰魂纏身,逼他喝香灰符水,又在他麵前作法,一直折騰了半夜,導致他上吐下瀉,神誌不清,最後還是聶翼看出不妙,及時將他送進醫院,才避免引發肺炎的危機,那個神棍見勢不妙,早趁人不注意,逃之夭夭。

從那以後,聶行風便對一切與算命有關的行為恨之入骨,而聶翼對術士也不那麽推崇備至了,但在姻緣方麵,老人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所以他才將聶行風調到意大利去,老人家認為卦師算不出來,可能是因為有緣人在海外,可惜聶行風讓爺爺的希望再次破滅,這兩年他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不僅沒交女友,連跟女生私下交談都沒有幾回,一個人走,又一個人回來,當真是來去無牽掛。

“爺爺,你不會過幾天再把我調去美國吧?”聶行風半開玩笑地問。

這很有可能,因為美國也有聶氏的分公司。

聶翼擺了擺手,搖頭長歎:“算了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就是強求也沒用,倒不如趁我這把老骨頭還硬朗,讓你們兄弟倆多陪陪我。”

“謝謝爺爺!”

“好了,下去看看晴晴吧,那孩子一直盼著你回來,現在恐怕都等不及了。”

聶行風出去時,又被聶翼叫住:“你衣服上有個什麽東西?”

聶行風看看衣服下擺,見黏了張黃紙,他摘下來後,才發現是在機場張玄交給他的道符。

奇怪,他明明將這張紙扔掉了,剛才還在公寓裏換過衣服,它怎麽還會黏在自己身上?

“是平安符啊,原來你也相信這些東西了,不過道符要放好,千萬別弄丟了。”

聶行風沒提機場的那段經曆,點點頭,將紙放進口袋。

馮晴晴正在客廳跟聶睿庭喝茶鬥嘴,見聶行風下樓,立刻上前拉著他的手道:“行風哥哥,我等你好久了,都是聶睿庭不好,不讓我跟他一起去接機,否則——”

“否則你就會在機場嘮叨個不停,我們到現在也未必能到家。”聶睿庭接口。

馮晴晴衝他做了個鬼臉,又對聶行風道:“行風哥哥,你這次回來,就不要再走了,意大利那麽遠,你一個人一定很寂寞,要是那邊沒人管理,就讓聶睿庭去好了,反正他整天閑著沒事……”

“喂,馮大小姐,你用哪隻眼看到我沒事?這邊整間公司都是我一個人在管理,現在大哥回來,我總算可以休息一下了,大哥,我也挺你,不要再出去了。”

聶行風衝他們笑笑:“我剛才跟爺爺談過這事,暫時不會出去了,睿庭,希望能幫到你。”

“耶!”

聶睿庭和馮晴晴聞聽,“啪”的一對掌,發出歡呼。

聶行風被他們的熱情搞得哭笑不得,這兩個活寶雖然平時針鋒相對,但關鍵時刻絕對統一陣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