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蘇小娘
陸銘踱著步出了前院,徑直來到了隔壁葉知秋家。
小時候他經常跑到他家去玩,對他家熟的很,就像葉知秋對他家大宅也了如指掌一般。沒想到現在自己需要以葉知秋的身份回家中去,不知迎接他的會是什麽。他有些忐忑。
他見過葉知秋的娘子幾麵,的確是個端莊賢惠之人,不可能像納蘭骨那樣熱情似火,所以相對會好一些。
陸銘抓著門環啪啪敲門,片刻院門打開了,開門的是葉知秋的弟弟葉知天,年僅十一二歲。仰著腦袋望著他,高興的道:“哥,你回來了。嫂子剛才還在說你再不回來,可是要去衙門找你去了。”
接著聽到屋裏傳來蒼老婦人的聲音:“知秋回來啦?”
陸銘聽出是葉知秋的老娘。忙用葉知秋的聲音說道:“娘,是我。衙門有點事耽擱了,所以回來晚了。”
房門一開,出來一個年輕少婦,正是葉知秋的娘子蘇小娘,腦後挽著一個發髻,用一方藍布包著,穿著單薄的粗布窄袖襦裙。
她的衣服袖子挽在胳膊肘以上,露出兩條被冷水凍得發紅的手臂,跟凍久了的白蘿卜似的。她胳膊很纖細,甚至都能看到骨頭架子了。
蘇小娘看見丈夫瞧自己的手臂,趕緊藏在麵前的腰裙後麵,謙卑地笑著招呼:“官人回來了?快進屋吧,飯菜都熱著呢。”
陸銘點點頭,踱著方步往裏走。一眼看見堂屋一角堆著一堆衣服,一個大木盆裏斜放著搓衣板。幾件衣服浸泡在半盆涼水裏,那水裏還有沒融化的冰渣。
蘇小娘在替洗衣坊漿洗衣衫掙錢。洗衣坊的衣服可以拿回家來漿洗的,洗好了送去。雖然掙錢不多,卻也是窮苦人家常攬的活。
屋簷下掛著一盞燈籠,昏暗的光照在了蘇小娘的臉上。陸銘發現,她眼角已經有了幾根細細的皺紋,臉色灰白,即便是通紅的燈光照在上麵也沒有多少血色,連最能表現紅潤的嘴唇,也成了淺黃色。
蘇小娘的確長得不算美貌,但比較耐看,現在更多了幾分滄桑。算起來她不過才二十出頭啊,怎麽就顯得跟中年婦人一樣,想必家庭的操勞給她臉上增添了歲月的刻痕。
陸銘心中有些感慨。他跟蘇小娘並不熟絡,也不知道她是個什麽性格的人,更不清楚平素葉知秋跟她如何交往。所以決定盡量少說多看多聽,謹慎小心些好,切不可露了馬腳。
陸銘走進屋子,見熟悉的土炕上,葉知秋的老娘蓋著一床薄被靠在炕頭,正微笑著瞧著他。那盞燈弱弱的光線照在她臉上,臉色灰暗,好些日子不見,老人家明顯比以前還要消瘦些了,也更加羸弱。
陸銘聞到屋裏飄著的藥香。他知道葉知秋的老娘一直身體不好,但是怎麽不好法以前也沒在意,因為葉知秋從來不跟他說,生怕他會同情。
扭頭往廚房瞧去,便看見灶台上放著的兩頂熬藥的砂鍋正撲撲的冒著熱氣,上麵蓋著的兩張草紙不停的跳動,壓在上麵的筷子也跟著跳動,就像兩隻在草紙上蹦躂的精靈。
兩個藥罐?難道除了葉知秋的老娘,還有一個病人嗎?
陸銘幾乎瞬間就肯定,應該是蘇小娘。因為她的臉色明顯有病容。一家四口人兩個病號,葉知秋這判官的俸祿並不高,他又是個正直清白的人,不願意拿黑錢,以至家中竟然清貧如斯。
陸銘很是感慨,之前他知道葉知秋家生活艱難,可是葉知秋的性格他知道,就算他把銀子送到屋裏,除了被葉知秋扔出門之外,還會失去這位兄弟。所以隻能眼睜睜這麽看著,而現在他終於有機會替這位兄弟的家人做些事了。隻可惜他自身難保,家財都被抄光了,要想幫到他家人,隻有靠雙手再去掙錢了。
葉母招呼陸銘說:“知秋,快坐下吃飯吧,忙了一天。”
陸銘嗯了一聲,在小方桌旁坐了下來。
蘇小娘在廚房打開了鍋蓋,將放在小籠屜上的兩盤菜和一缽米飯拿了過來放在桌上。兩份菜就是青菜豆腐,飯是糙米,還混著不少細碎的米糠。
葉知秋家居然吃這樣的米糠飯,這是陸銘想都不敢想的。
葉知天已經手忙腳亂的盛了一碗飯,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葉母沒好氣的說道:“瞧你這餓癆鬼,你哥都還沒動筷子,你倒是先搶著吃了。也沒個規矩。”。
葉知天這才停了筷子,嘴裏包著一口飯,怔怔的望著陸銘。陸銘揮揮手說:“沒那麽多規矩,吃你的。”
葉知天不由大喜,又嘩啦嘩啦的拋起飯來。但是菜卻幾乎不動,陸銘好奇地問:“你咋光吃飯不吃菜?”
“我喝湯就行了,菜留給你。”
“放屁!你正長身體,不吃菜哪行!”
陸銘夾了一夾菜放在他碗裏。卻見葉知天仰著臉怔怔地望著他,便奇怪地問:“又怎麽了?”
“你說髒話,哥!”
陸銘這才醒悟,自己說順嘴了,現在自己可易容的是知書達理的文雅書生,滿口之乎者也的老夫子葉知秋,他是從來不會說髒話的,連放屁這樣準髒話都不會說的。
蘇小娘看出了丈夫的尷尬,忙岔開話:“弟弟,快吃飯,食不言的規矩忘了?”
葉知天這才低頭又接著吃飯。
蘇小娘盛了一碗飯遞給陸銘,討好地笑了笑:“官人,你忙了一天,快吃吧。今天有你喜歡吃的水煮豆腐。”
對這家來說,水煮豆腐就是好菜了,這讓陸銘更是心裏發緊。點點頭,拿起筷子夾了一夾豆腐送到嘴裏,淡淡之中帶著些許鹹味,就像滑落唇邊的淚滴。
蘇小娘又盛了一碗米糠飯,夾了幾塊豆腐和一些青菜,又泡了點菜湯,把一碗飯泡得軟軟的。拿了個湯勺放在碗中,捧著走到床邊遞給靠在床頭的葉母,道:“娘,你快趁熱吃吧。”
葉母接了過來,說:“你也快去吃吧。”
葉母將那碗飯放在了自己蓋著薄被的雙腿上,一手捧著,一手用湯勺舀,一勺一勺慢慢的吃了起來。
陸銘卻是難以下咽的,他從沒有吃過這種米糠飯,一勺子飯送到嘴裏,就像嚼沙子一樣難受。可他還是逼著自己把它吞了下去,既然要扮演葉知秋,那就要品嚐這份艱辛,才會有改變它的動力。可是這飯真的難以下咽,吞了兩口,陸銘都有些翻白眼了。
蘇小娘趕緊用一個木勺子舀了一勺菜湯倒進他的飯裏,有些不解的說道:“官人,你今天咋不湯泡飯了?不泡湯可難咽下去的。”
陸銘這才知道,吃這種米糠飯是要泡湯的,泡軟了稀裏嘩啦的才衝得下肚。陸銘當然不知道這個規矩。聽她說了,才發現自己露餡了。便掩飾地說道:“我有點走神,在想衙門的公事。”
蘇小娘幫他舀菜湯泡飯,眼看著陸銘吃掉了半碗飯,蘇小娘這才開始吃。她吃得很慢,一邊吃還一邊偷偷的觀瞧著陸銘。
陸銘眼角餘光看見了也不敢問。不過他能看得出來,蘇小娘的目光應該不是懷疑,而是妻子對官人丈夫的關切。看來人皮麵具很逼真,自己的易容術也很完美,相貌上沒有讓對方瞧出端倪。
陸銘又夾了一塊豆腐放在葉知天的碗裏,道:“你這一天在忙啥呢?”
葉知天頭也不抬,埋在碗裏吃著飯,含含糊糊的說道:“讀書啊!還能做啥?你又不讓我去外麵給別人幫工掙點錢來補貼家用,隻能整天在家裏讀書了。”
蘇小娘瞅了一眼陸銘,對葉知天說道:“你哥是為你好,你去幫工雖能掙一點錢,卻耽擱了功課。你將來若是也能做到像你哥那樣,咱家日子不就好過些了嗎?”
葉知天的腦袋從大大的碗後麵冒了出來,說道:“就算我考上了舉人,跟哥一樣當了官,又能如何?就那點俸祿,連你和娘的藥錢都負擔不起。辛辛苦苦十年寒窗,換個兩袖清風,吃糠咽菜,莫不如去做生意掙些銀子,家裏日子好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