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世界上凡是性別屬女的物種,都喜歡炫一樣東西:嫁的夫君;也喜歡藏一樁秘密:自己的年齡。
仙人壽命悠久,青春永駐,成年後幾百幾千的年齡差距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沒一個女君喜歡被人恭維一聲“年歲長”,尤其是以美貌聞名仙界的大美人。古晉天生二貨加生了一張得罪人的嘴,華姝沒白他一眼順便將他客氣地請出大堂,已經算是好脾性了。
倒是一眾男君,被古晉這句話整得哭笑不得。
這個橫空出世長成這德行的胖仙君是哪個旮旯裏跑出來的二愣子啊!會不會說話啊?你讓比華姝公主年歲輕的他們腫麽活,腫麽活?大堂裏坐著的這一溜排,他們是來求媳婦兒,不是拜前輩呀!
安靜的大堂內,眾人屏住呼吸,眼珠子在古晉和華姝身上來回轉,動作十分一致。古晉仍舊沒心沒肺地笑看著華姝,活像剛才這句話裏放了他十斤重的誠心誠意一般。
華姝活了幾千歲,頭一次聽到這句新鮮話,微一愣,在覺察到大堂內沉默氣氛的瞬間,已經爽快而不失風度地抿唇一笑,端起手邊茶杯一敬:“古晉仙君說得是,我年歲長幾分,的確無需客套。華姝以茶相敬,古晉仙君,請。”
華姝向來清冷,對仙君少有辭色,她未降怒古晉,更與之示好,實在罕見。
不論是東華上君的名頭好用,或是她確實大度,無論為哪般,華姝都緩和了堂中氣氛,更顯她不拘小節。
此般利落灑落,全然不在意他的口無遮攔,跟昨晚女君有幾分相似。古晉心底仍不能確定,小眼輕輕一眯,接過紅雀奉上的清茶,拎著杯口轉了轉,玩笑一般問:“我對殿下一見如故,不知殿下可也是如此?”
這話直接夠勁兒,眾君聽得頗不是滋味。門檻高家世雄厚背後有人就是不一樣啊,旁人哪敢對華姝如此放肆?
華姝沒抬眼瞧他,隻板著臉答:“不是。”
古小胖神情一頓。堂中仙君見他吃癟,心底暗爽。
哪知華姝放下茶杯,將散開的一縷發撥到耳後,看向古晉,輕輕一笑,略有深意回:“一見如故不妥,再見如故或許更貼切些。”
再見如故?隻有一牆之隔,這胖小子果然近水樓台先得月了!一眾男君的神情頓時微妙起來。
古小胖沒空管其他人,眯成縫的小眼睛裏墨黑的瞳孔頓時放大,吊兒郎當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帶著一抹欣喜:“殿下昨夜……”
他話還未落,茶杯落地的聲音伴著一位女君的驚呼突然在大堂響起。
“啊!碧雲!”
眾君轉頭,正好瞧見南山的碧雲仙子手足無措地對著裙擺上染滿茶漬的南海三公主縉雲。碧雲頓了頓,立時便手忙腳亂地替縉雲撥弄裙擺上的茶葉,尷尬不已。
縉雲回過神,暗怪自己剛才驚呼聲太大,傷了碧雲的顏麵。她急忙拉住碧雲的手道:“無事無事,碧雲姐姐,我隻是嚇了一跳。”
碧雲抬頭正欲說句感激的話,卻不巧迎上古晉眼底一閃而過的冷峻,臉色頓時蒼白如紙,訥訥不能言。
見她這般模樣,古晉神色依舊如常,但眼底的冷意卻散了幾分。
華姝自是知道是何原因,她輕笑一聲,打斷沉默:“紅雀,帶縉雲公主去內堂換身衣服,給碧雲女君重新上杯茶。”
“是。”紅雀應聲將縉雲公主領去了後堂。
碧雲重新坐下,惴惴不安地望著不遠處臉上依舊帶著笑意的胖仙君,心底莫名發抖,剛才古晉眼底一閃而過的凜冽氣息難道隻是她的錯覺?
“古晉仙君,剛才你想問什麽?”此事一解決,堂中的宣澈仙君一搖手中的骨扇,笑意吟吟朝古晉開口詢問。
眾人見他開口,立時便來了興趣,暗道胖仙君好運到頭了。宣澈仙君是掌雷上君之子,為人自負驕傲,尖酸刻薄,他戀慕華姝,對華姝身邊的男君從無好臉色,且極近苛責。因他父君位高權重,掌管天宮雷刑之罰,所以眾仙平日裏視他如洪水猛獸,能躲則躲。
這兩人交鋒,倒是盼古晉占上風的多些。
華姝眼底亦劃過一抹厭惡,但她不動聲色,隻將目光投到古晉身上。她想瞧瞧古晉會如何開口,畢竟隻要說出昨夜之事,他這個維護真神的仙君立馬便會成為眾仙溜須拍馬歌功頌德的對象。凡事隻要和上古界真神扯上了幹係,哪怕隻是芝麻綠豆大小,也足夠讓下三界震上好幾年。
古晉沒朝宣澈打量一眼,反而抬首朝華姝看去,道:“我進島時聽仙童說梧桐島這幾日景色為全年之盛,我隻想問問……”他一頓,在碧雲心驚膽戰的祈求目光裏穩穩接了一句,“殿下昨夜可有興之所至,觀了梧桐島?”
隨著他話音落地,碧雲繃得死緊的身子一鬆,靠在木椅上,臉色也恢複了些許紅潤。
未等華姝回答,宣澈濃濃的不屑迎聲而來:“我道何事,原來是想打聽公主殿下每日喜好遊何處……”他將骨扇一收,拍在掌心,在古晉胖墩墩的身上睃巡了一整圈,道:“古晉仙君,即便你知道公主所遊之處又如何?你這體態,焉有體力作陪?難不成遊一趟梧桐島也要勞煩你的十幾位師侄為您牽出雪轅仙車,鞍前馬後地伺候?再者,聽說你不過兩百多歲,怎麽不知體恤老者,如此不知禮數?”
宣澈慣來有些二世祖的盛氣淩人,又喜歡挑揀些大道理打壓敵方,幾句話把古晉損得夠嗆,若是旁人,怕早已憤而離席。
偏生,他遇上的是天啟和鳳染這兩個奇葩物種教養而成的小太子,三界八荒裏最名正言順的二世祖。論刁鑽毒舌氣量窄,除了他娘上古,九州八荒裏古晉神佛不及。
滿堂憐憫的目光未及在古晉身上投放,他已拖著胖成個球的大肚子,一點一點朝宣澈的方向挪過來。眾君翹首企盼他的反擊,奈何他動作有點兒慢,直到眾人脖子都僵了他才堪堪將目光和宣澈對上。
古晉的聲音裏是慢騰騰的誠懇:“宣澈仙君,小仙愚鈍,有件事學了幾十年總倒騰不清,聽聞仙君慧根在仙界是一等一的高,能否賜教一二?”
宣澈損了人還被戴了一頂高帽,清高地一哼:“你且說來。”
眾仙歎了口氣,東華老上君的這個小徒弟看來是個和稀泥的,還未交鋒就龜縮城池了。
“仙君可知上古神界裏與日月同生的真神有幾位?”
問題一出,眾人傻眼,宣澈更是嗤之以鼻,鄙夷的聲音朗朗響徹大堂:“上古、炙陽、白玦、天啟四位神君乃上古神界的四位真神,古晉仙君,你大澤山裏莫非連一本上古書籍都尋不出來?”
“這我倒是知道,小仙隻是不知,四位神君誰為長?”
宣澈已經不對古晉的智商抱希望,隻覺大澤山已日落西山,教出這等子弟實在笑話,遂回:“炙陽神君降世於混沌之初,至今二十三萬餘歲,最長。”
倒是有些仙君品出了古晉話裏的深意,漸漸回過味來。華姝便是其中之一,她神情一怔,瞧向古晉的眼底多了一抹探究。
“哦……原來如此。”古晉又慢騰騰點頭,模樣似是受教,再道:“那不知又是哪位神君為尊?”
“自然是上古神……”宣澈揚揚得意的聲音猛地卡在喉嚨裏,最後一個“君”字死活再也吐不出來。他迎上斜對麵那雙眯成一條縫的小眼,冷汗一點點自額上沁出,臉色青紫交加。
三界皆知,四位真神中上古神君繼承了祖神擎天的混沌之力,年歲最輕,神格卻最尊。他嘲笑古晉不尊老者,無異於嘲笑天地造化裏開此先例的上古神君。
“南海裏頭藏著幾隻二十萬歲高壽的老龜,按仙君剛才質問小仙的鑿鑿之言,上古神君見了這幾位‘老者’,怕是要行禮問安,才成體統?”古晉拖長腔調,“小仙今年兩百歲,聽聞仙君您已有四千來歲,剛才未及行禮拜見,亦是罪過……”
他適時地停住聲,隻管將眼彎成純真的弧度。
滿堂俱靜,眾君細細瞅了半晌笑得一派和氣的古晉,默默為宣澈仙君默了一聲哀,然後不自覺地俱朝古晉相反的方向挪了挪屁股。
這個胖仙君,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剛才實在是看飄了眼。
宣澈悠悠飄然的姿態不再,握著骨扇的手現出青筋,良久,他嘴唇抿緊,起身朝古晉的方向行了兩步,低頭,彎腰執禮:“古晉仙君這話折煞宣澈了,仙君乃東華老上君之徒,長宣澈一輩,剛才我一時蒙了心智,口出狂言,還望古晉仙君大人大量,不與我這個小輩計較。”
宣澈雖性子尖酸刻薄驕傲自負,可活了四千年,倒也不是個傻瓜,當即便折了腰為自己尋活路。隻是那折下的腰到底有那麽幾分不自然和受驚過度的僵硬。
大堂裏哢嚓聲突然響起,眾仙眼一抬,看著那位胖胖的少年仙君像是沒看見彎腰行禮的宣澈一般,一雙眼垂下隻盯著自個兒肉手掌裏抓滿的瓜子,心底顫了顫,想,宣澈仙君,倒是真的命苦。
華姝好整以暇地朝木椅上一靠,對古晉高看幾分起來。不愧是東華的徒弟,有幾分手段,不過可惜,也隻是學會了討口頭上幾分便宜。
眾仙等著古晉慢悠悠飲了一杯茶,磕了半碟子瓜子,才聽到他輕快又驚訝的聲音打著旋在響:“哎呀哎呀,宣澈仙君您行禮做什麽,小仙我隻是見識淺,有一二問題不懂,才討教討教。什麽計較不計較,我胡亂說的幾句混話,您千萬別介意。小仙對仙君的景仰如天河之水綿綿不絕,日後少不得還要多叨擾呢……您坐啊,來,喝杯茶,咱們再來探討探討我體重這個問題,聽說您的父君掌雷上君也似我這般威武雄壯,不知他當年是如何得了在您母君身邊作陪的資格……咦?您的臉色我瞧著有點白啊,是不是沒吃飽?我看您啊還是太瘦了,竹竿似的,一陣風就吹得跑,趕明兒我回大澤山給你尋兩粒大補丸,保管您吃了壯如金剛……”
話音兒還未完,眾君隻看見宣澈上君又彎了彎腰,麵色發灰地告罪後逃出了大堂。
古晉含笑目送他的背影,朝目瞪口呆的眾仙投了一個溫和純良的笑容,含蓄地收了聲,又彌勒佛一樣窩回了木椅裏,仿似從來沒有挪動過分毫。
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大澤山的這位胖仙君,把宣澈殺了個血流成河。
不過戰局結果雖意料之外,卻正合眾意。
眾仙終於知道東華老上君為何臨老成神了還收了這麽個小徒弟,古晉醜則醜矣,胖則胖矣,但這愛憎分明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還真的討喜。
因著他打敗人憎人惡的宣澈上君,大半堂的仙君們對古晉的目光都善意起來。甚有女君們覺著古晉這副胖乎乎模樣也還能入眼,至少憨態十足。
宣澈走後,大堂內複又三三兩兩開始歡聲笑談。古晉一直眼巴巴瞅著首位上坐著的華姝,每每想說兩句話,不遠處碧雲女君懇請的目光便飄了過來,他隻好把疑問藏在心底,好耐性地等眾人散場。
可他這神情落了眾人之眼,便成了他十分傾慕華姝的模樣。女君皆歎仙界的男仙君又陣亡了一位在華姝公主的孔雀裙下。倒是華姝一直神色淡淡,和眾人交談之際也不時和古晉寒暄兩句,既未熱絡,也未冷落。
離天帝舉辦的晚宴隻剩兩個時辰,仙君們紛紛告辭,隻有幾位女君想在華姝身旁得個頭等席位,硬是留了下來。眼見著華姝和幾位女仙君笑著朝內堂而行,碧雲女君也沒了身影,古晉咬咬牙,拔腿揣著一身肥肉朝女君們追去。
若不問個清清楚楚,他心底實在鬧騰得慌。
過了回廊,眼見著幾步就能追到,前麵女君的輕笑聲傳入耳裏,讓古晉生生頓住了腳步。
“殿下,古晉仙君年齡不大,手段倒不淺,今兒把宣澈仙君好好逗弄了一番,宣澈仙君丟了臉麵,怕是有好些年不敢出雷宇宮了。”一位女君道。
古晉是天啟教養長大,行事說話不免承了幾分,就似今日對宣澈,完全是天啟一貫的手段,隻是下三界的仙人見識得少。說來他也是少年心性,被人一誇,頓時眉飛色舞,藏在回廊後踮著腳偷聽,想瞧瞧華姝的反應。
“以他的年歲能將宣澈激怒,膽識確實不錯。”華姝微一頷首,回道。
那女君掩麵而笑:“殿下,瞧古晉仙君剛才那模樣,心心念念隻求您一個眼神呢!”見華姝麵上不起半點波瀾,她聞音知其意,似模似樣一歎,“隻可惜,古晉仙君雖遠景瞧著好,但年歲太輕,難解風情,怕隻是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不是良婿啊。”
古晉才兩百來歲,雖已成年,但和她們這些幾千年的女君來比,確實是隻花骨朵。
此話一出,眾女一陣哄笑,連華姝嘴角也微微一勾。
藏在木欄後的古小胖臉色古怪,翻來覆去咀嚼這句話,十足的沮喪。待華姝和幾位女君暫時分開去換衣,他才回過神,匆匆追去。
華姝一隻腳才入內堂,紅雀還來不及關門,便看到回廊上一團火紅飛來。她不禁感慨,如此速度,真是難為了那碩大的身軀。
“古晉仙君!”紅雀再驚歎意外,也沒忘了自己的本分,把古晉攔在了門前。
“華姝殿下。”古晉猛地一收腳,扶著大門直喘氣。
華姝藏起眼底的不耐,回轉身:“古晉仙君,何事?”
見華姝轉身,古晉慌忙立得筆直,甚至小心地將褶皺的衣袍撫順。
他抬頭,看著華姝極是認真,問:“華姝殿下,昨日在梧桐林裏幫我的,可是殿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