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聽外婆講那過去的故事

年逾九旬的老人,帶著鮮豔欲滴的紅玫瑰看望自己已逝的愛人,這是怎樣一種跨世紀的浪漫?

雖然莊老太太極力催促外孫、外孫女回去上班,但是章雪峰、章雪城兄妹還是在C市待了一個多星期。外婆的病已大安,恰巧又逢外公的冥誕就要到了,兄妹倆就延遲了兩天,準備過了這個日子再走。

章雪城這兩天一直陪在外婆身邊,做些服侍、陪伴老人的事情,晚上也挨著外婆睡,減輕了母親、姨媽、舅母們的負擔。

老太太一向性格開朗,爽快健談,而此次章雪城又在心中打定了主意,是帶著采訪老人的任務來的,自然是祖孫倆說的熱絡,格外親熱。在去給外公掃墓的頭一天晚上,祖孫二人躺在**,語氣平和地談到了那塵封已久的一段家史。

這段冗長的談話是從老人的口音作為切入點說起的。

外婆那一口標準的四川話曾經讓章雪城好奇過,此時才有機會鄭重問出心中隱藏已久的一個問號:“婆,您竟然會是南京人?我一直好好奇哦?聽您的口音,完全是地道的四川人嘛。”

“傻小囡,你可知道婆都在這裏生活多少年啦?快七十年嘍!”老人比畫了個七字,笑著搖頭:“再讓我到哪裏去找過去的鄉音呢?”

“南京話您一點都講不來了?”

“都忘了呀!再講也不好聽了!都說鄉音難改,可是如今哪裏說得清我的故鄉在哪裏呢?眼下我隻好說,我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四川人嘍!”

這話讓善感的章雪城突然有想流淚的感覺,她將頭靠近了外婆蒼白的頭發,摸了摸老人家的臉頰,沒有說話。

外婆年紀大了,卻是靈透心思未曾老去,她笑著用手回摸著外孫女白嫩的臉蛋,喃喃自語:“我曉得呀,你媽媽都和我說過的,說我家城城小囡如今在寫書呢?你媽就在我跟前說啊,丫頭整日價去采訪這個,去采訪那個的,倒不如寫寫咱們家那點子事?讓我有空給你講講……講講你外公當年的事情……可是,我倒搞不懂咱家這些事有啥可寫啦?你外公這輩子也是個謹言慎行的人吧?你年紀小,一定沒印象了,你大哥小峰可清楚呢,小峰的性格就隨他!”

章雪城緩過來心緒,輕語道:“媽說的沒錯,我喜歡聽過去的事情。以前我年紀小,不懂得收集這些,現在我就想多聽婆您講講呢!……是的,外公去世的時候我才三歲,一點都沒有印象了,我連老人家的戎裝照片都沒見到一張!我看到的有限的幾張照片,都是他老人家老年時的形象,和一般四川老爺子沒兩樣啊?也看不出……特別的樣子來?可是我聽媽講過,外公年輕時候好帥的,又說大哥長得像外公,但是還是要比外公的模樣差一個碼子呢?我在想,婆您格外疼愛大哥,除了他是跟在您身邊時間最長的外孫這點因素外,也多半是喜愛他酷似外公的容顏吧?”

她用臉蹭著外婆的頭發:“我大哥夠帥氣了吧?於是乎我總在猜想,像我外公那樣的民國型男,格外標致的一個人,穿上軍裝該是怎樣一副形象呢?穿上將軍服又該是怎樣一副情形呢?唔唔唔……想想都令人神往啊!”

外婆笑了:“這點倒不假,他的確是很精神的一個人,要不然當年我也不會一眼相中他,然後又拋棄一切,死心塌地、千裏迢迢地跟隨他到軍中的吧?”

她又露出遺憾惋惜的表情來:“可惜你外公那些穿舊軍裝的照片一張都沒留下來,穿將軍服的就更不敢留了。因為怕招惹禍端,都在後來那個混亂的年代毀掉了,燒光了……可是他年輕的時候都是在軍營啊,打仗啊,哪裏會有便裝照片啦?於是你們真的再也看不到你們外公年輕時的樣子了!”

“哈,婆!您和我外公的愛情故事一定超級浪漫?從紅色玫瑰花的故事就可以略見一斑?那都是咱家的一段佳話了!”

老人開心一笑:“那是你表哥、表姐他們愛瞎起哄啊,非要搞的一個什麽……浪漫儀式,還起了個名字叫什麽‘跨越半世紀的純愛’?……但是我是沒所謂啊,倚老賣老就是,反正就那麽點子事,我還倒怕你們這些孫輩笑話了?”

章雪城提到的是他們夏家的一個典故。因為外公外婆姻緣美滿,感情甚篤,當外公去世後,每年清明,外公的壽誕、忌日,在C市的兒孫們都會陪伴著老人去看望老伴。

孫兒孫女們崇拜愛戴自己的奶奶和外婆,又愛和她老人家開玩笑,去掃墓時,不讓老太太帶別的顏色的花束,隻給她買紅色的玫瑰花,每次都是九十九枝,讓她祭獻到相濡以沫一輩子的老伴墳前。

有次回C市外婆家,章雪城兄妹也碰巧參加過一次這樣的儀式:一大群孫兒、孫女、外孫、外孫女們圍在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身邊,看著她將手中鮮紅欲滴的紅玫瑰獻到丈夫墓碑前,再請她當眾做一番“深情表白”。

老太太不但欣然接受,每次還都會臨場發揮,表現出格外讓孫輩們驚喜的章節來。大家笑著掃墓,一派興致勃勃、喜悅和睦的景象。

大舅有次曾經和章雪城說道:“人家家上墳都是悲悲戚戚、淚流滿麵的,我們家可倒好,是歡聲笑語,其樂融融!讓人不覺得另類嗎?”

外婆聽了倒微嗔兒子:“我喜歡這樣,你爸爸也一定讚同這樣。他是一個心胸寬廣,很有愛心的人,他才不要睡在九泉下,聽著兒孫們在他墳前哭哭啼啼呢!”於是,久而久之,這種愛的儀式——“跨越半世紀的純愛”,倒成為夏家的一個傳統項目了。

此時提到此事,章雪城便央求外婆從頭道來,給自己講述一下她和外公的姻緣往事。

“城城丫頭啊,要說我和你外公的婚姻,話可就長了,那都是七十多年前的事情嘍……”外婆眯起眼,認真回憶起塵封舊事來:

“那時候我才十四歲,是剛剛在南京京劇行當唱紅的一個……小戲子。”老人家說到“戲子”兩個字時,停頓了一下,但是並沒有過多的糾結情緒,她解釋著:“是的,就是戲子,那時人們都這樣叫唱戲的,雖然我也是出身於一個破落的書香門第,但是迫於生計,九歲就被父母送進了戲班子,開始了為人低眼相看的這門行當……”

“那年我剛滿十四歲,卻恰逢機緣,突然紅了起來,掛了頭牌,嚐到了出名的味道。所有戲班姐妹們都很豔羨,可是我是蠻不開心的。”

“為什麽呢,婆?”章雪城忍不住插嘴:“您當時知道自己的職業不高尚嗎?您怕市井流言,被社會人輕賤?”

老人搖頭:“倒不全是為了這個。其實啊,我們那個時代的人,遠遠比當今的你們要成熟得早。像我不過十四歲,已經嚐盡了生活的艱辛,職業的甘苦!我突然有個很強烈的念頭跳躍在心頭,我不能這樣繼續生活下去了!”

她看著懷中的外孫女,解釋著當年自己的一番抉擇緣由:“戲劇界可都是相通的,一些外省來的京劇、豫劇名流也和我們相交過,他們中一些名氣很大的紅角兒台上風光無限,台下卻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呢?”她長歎一聲:“唱堂會,給軍閥、有錢人家捧場、陪酒……我親眼看到,一個我最崇拜的大師姐,當年的紅伶,就坐在一個又矮又肥的軍閥大佬的懷中,在和他鬧著酒……親眼目睹的這番情景對我的刺激太深了,我突然發現,我的未來就有可能是這樣子?我當時是嚇出了一身汗呐!”

“那您可怎麽打算呢?”章雪城也被外婆講述的緊張情緒所感,支起身子看著外婆問道。

“唉,那個年代的女子,又能有什麽好辦法呢?思前想後,唯有走這一步——早日嫁人!”老人唏噓感歎:“趁著年輕,還是幹淨身子,要趕快找個好人家嫁了,也算給自己奔條活路啊!”

“那您又是怎樣遇到我外公的呢?”

“一切都是緣分啊!”老人長歎數聲,眼神迷離幽遠:“那時候,我不是剛嶄露頭角嗎?我就留神在自己周圍找合適的婚姻人選。碰巧有一群年輕的軍官經常來聽我的戲,我就開始留意這些人,就這樣,你外公進入了我的視線中……”

“哈,我聰明的婆啊!”章雪城忍不住感慨:“當年十四歲的您,就這樣明慧過人,為自己選擇了一條光明的人生之路呢。”

“唉,光不光明的,我當時也並不知道,就隻想要找一個可靠的人嫁了,改變自己作為下九流人的命運。”

“那當年我外公身上是什麽東西吸引了您的目光呢?”

“他呀……”大半個世紀過去了,老人回憶起初戀,還是帶有一絲少女般的嬌羞神情:“他那時也不過二十出頭,才是個軍校畢業不久的營長,長得白皙斯文,不善言語,在那群嘰嘰喳喳的年輕軍官中,顯得有教養,胸有文墨的樣子。……後來,我才知道,他果然是出身於一個書香門第的大戶人家,家族裏出了不少文人、官宦。他的大哥,是黃埔一期的學生,參加北伐軍,二十五歲就當了團長,卻在北伐之戰中犧牲了。他是這個家族中的六少爺,也追隨著長兄的足跡考進了黃埔軍校。”

“其實後來你外公告訴我,他當年不喝酒不抽煙,沒有一點那時候軍官的一些不良習性,就是有一點,從小受家裏老人的興趣影響,喜好聽京劇。他尤其喜歡程派青衣唱法,而我,就是專攻程派青衣的……沒想到,就是他的這點愛好,倒促成了我們這段奇妙的婚姻。”

隨著外婆的深情講述,章雪城眼前浮現出當時的情景。

本名莊雅晴的外婆遇到了這位名叫夏雲開的身材頎長、性情儒雅斯文的年輕軍人,兩人之間產生了美妙的愛情。男兒鍾情,女兒懷春,很快兩人就提到了婚姻問題。

夏雲開當時不過是個剛剛上任的營長,薪俸有限,莊雅晴就拿出自己從藝五年來攢下的體己,為自己籌辦了一個相當水準的婚禮。

在成為夏夫人之前,莊雅晴就脫離了本行,但是在談婚論嫁時還是鄭重接受了未婚夫提出的三個條件:其一,永遠脫離梨園行當,此生不準再唱戲;其二,婚後完全斷絕和梨園姐妹的往來關係;其三,永遠不可做有礙婦道的事情。

說起這三個貌似苛刻強硬的結婚條件,章雪城有點為外婆鳴不平:“婆啊,我外公提出的這約法三章好霸氣也好強勢哦,尤其是前兩條!您又是如何委曲求全的呢?”

老太太微微一笑:“丫頭啊,你和雨飛沒談過戀愛嗎?不了解女孩兒的心思麽?”

她深深歎口氣:“那時節我是瘋狂地愛上了你外公啊,一切都顧不得了!別說三條,就是三十條、三百條我都會不眨眼地答應的!再說了。”

她看向自己的小外孫女:“我當時感覺得到他也是很愛我的,他提出的條件,也是愛護我之意。那年代不比如今,唱戲的人何曾有地位了?他作為一名軍官,毅然娶了我做正房,也是要承擔好大壓力的。”

她笑著歎氣:“後來我才聽說了他的家庭情況,更加明白了他的難處!夏家六少爺娶了個唱戲的女孩子做少奶奶,他承受的風險豈是外人可參透的?我哪裏又會怨他呢?”

章雪城默默點頭不語。

卻見外婆又自信地解說後情:“其實呐,我也沒吃虧的。因為我當時也對他提出了三條要求。”

“您對外公也有約法三章嗎?”

“是啊,我自小離家學戲,嚐遍人間冷暖,自然會給自己的婚姻上一道保險鎖呢!”

“快說說,婆?您的那三條是?”

“第一,不許抽大煙。”老人平靜地說道:“你不知道,當年那些軍人們很多有此惡習,雖然你外公節儉自律,但我還是要鄭重強調這一點。”

“第二條呢?”

“感情專一,不準納妾,終身一夫一妻。”

“哇,婆,您的想法好先進,簡直是婦女解放先驅人物的思維邏輯呢?”

“小囡又胡亂嘲笑婆啦?”老人點點外孫女的額頭:“不過在那個年代,這種要求倒真的是蠻新鮮的呀!那時候,像你外公這樣的軍官們,三妻六妾那是尋常事。但我當時想,我和你外公可是自由戀愛,感情基礎好,再加上你外公人品厚重,內斂自持,而且他又通曉外語,崇尚西方婚姻文明,我相信他應該能做到這點。”

“是啊,外公他不但做到了,還做得很好,才成全了這段絕美姻緣,也成就了我們如今看到的這感人一幕——‘跨越半世紀的純愛’!”

老太太點頭:“我們一共生育了六個孩子,你外公他始終潔身自好,沒有任何混亂想法和做派。”

“幸福的外婆請講第三條吧?”

老人輕輕噓口氣:“這第三條嘛,其實是第二條的延伸條件哦,那就是——不準重男輕女。”

她向外孫女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將來不管生男生女,他都不準嫌棄我們母子,更不得借此生外心,另娶二房。但是這條對你外公完全是形同虛設,他根本就是一個思想開明的人,沒有那些狹隘的想頭。事實上,他最愛的孩子,就是他的兩個女兒,一個是你的母親,一個是你的小姨。尤其是你母親,作為長女,她就是你外公的掌上明珠,心中至寶。”

章雪城不由得歎息:“唉,我聰慧過人的外婆,從此開始經營起一樁美滿的世紀婚姻了?”

“唉,當年哪裏會想到什麽世紀婚姻啊?生逢亂世,居無定所的,怎麽能想得太遠、太多?”

她繼續講述著:“我和你外公結婚時,剛滿十五歲,從此就跟著他去了軍營,以後再沒機會回娘家了。後來仗越打越亂,我的老家南京,又發生了慘絕人寰的大屠殺,我就永遠失去了我的娘家和娘家親人。”

老人神情平和,但是仍有難以抑製的悲哀歎惋之情從她微微顫抖著的聲音裏傳出:“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也得抱著走。從此後,我就隻有和你外公組成的這一個家了,我的丈夫和陸續出生的孩子們,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親人了。”

章雪城隨著老人的講述,看到那個叫莊雅晴的女孩從一個小小名伶變身為一個年輕的軍官太太。她隨著丈夫輾轉於各個防地、軍營,兩人的感情日漸深厚,為了丈夫,她將自己的名字都改了。

“小囡啊,你打小喜歡背誦古詩詞什麽的,應該知道你外公當年為婆改這個名字的深意吧?”

“莊雅晴改成莊月明……”章雪城沉吟著:“是取‘守得雲開見月明’之典故嗎?”

“不錯,我的小囡果然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呢!”外婆摸摸她的臉,慈愛地笑著:“外公根據他的名字‘雲開’,把我的名字改作了‘月明’,我體味到他的愛意。婚後,我們過了一段相對安寧的生活,他詩詞文章裝了一肚子,得空就教我。我那時雖然年紀小,卻很有心,時常暗自計較著,你外公他如此博學,肯定不希望他的妻子不通文墨。所以我就拚命學習,好歹也學了一些東西,這讓我受用了一輩子。”

老太太溫柔地笑說:“其實我也常常在想呐,你外公他原本就是一個文人雅士,誰曾想他會成為一名軍人呢?”

章雪城卻搖頭:“在那個年代,好多優秀的文人都會投筆從戎的。我外公也不是池中之物,所以征戰疆場,究竟成長為一名將軍!”

“將軍!唉,這個頭銜好聽,可是那些年,誰能想象我過的是怎樣一種提心吊膽的日子?……”老太太咂嘴歎息。

“聽說外公在抗戰時期,是川軍李家鈺上將的部下?”

“是的。不過當年你外公他還曾經在河南洛陽駐軍過,曾經做到那裏的最高軍事長官。他奉命守黃河的一個渡口,據說和小日本打過好幾次硬仗呢。”

老人回憶著:“雖然他從不對我講這些,可是我也能了解到一些蛛絲馬跡啊。就像你剛才提到的那位李家鈺將軍,不就是最後戰死在疆場了麽?……你外公的兩個衛士,也都犧牲了,我能想象得出他經曆的那些苦戰、惡戰。”

“婆,外公當時都打了哪些苦戰、惡戰?您對他的抗戰經曆還了解哪些內容呢?”

老人搖頭:“那時候東奔西走的,我有時隨他駐軍在防地,有時又帶著孩子生活在婆家,哪有時間關注男人們決策的那些事?再說了,你外公也一向不和我談任何公事。他一輩子都是公私分明的一個人。”

“連他取得的那些戰功也從不提起嗎?還有……他後來成為少將旅長後的事跡?”

“從來都不提。別說兵荒馬亂的年代了,就是後來解放了,你幾個舅舅們問起老爺子當年的事情,他也總是搖頭,保持緘默。問急了,他就瞪你一眼,硬繃繃回答一句:‘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有啥可提的?抗戰那些年死了多少人?我的那些同學、同鄉、上司、部下們都沒剩幾個了,我活著都是僥幸的事情,而且目前還兒女繞膝,天倫獨享的,還有顏麵喋喋不休麽?’”

“哦,外公……”章雪城嘴裏念叨著,在腦海中想象著自己毫無印象的外公形象,又陷入到一貫製的惆悵思緒中,耳邊,外婆還在輕語為她講述著:

“他就是這麽個人呐,誰都拿他沒辦法,隻有你父親是個例外。當年和你母親成婚時,你父親章虎臣才從朝鮮前線回國不久,特意來家裏看望我們。可能都是軍人的緣故吧,他們爺倆倒對路,聊了好久。我當時還有點擔心,畢竟他們不是一種軍隊中的人,別言語間再起什麽衝突了?後來你媽媽告訴我,你父親很尊重、敬佩你外公,說他是個有曆史眼光和政治局量的優秀軍人,很了不起!”

“這就是兩個純粹軍人間的惺惺相惜!”章雪城萬分感慨,卻忽然間又記起以往聽到過的一些事來:“啊,我想起來了,外公在抗戰結束、內戰爆發伊始,就毅然決然地解甲歸田,回到C市老家來當寓公,就是有遠見卓識的。他不願意打內戰,不和共產黨打仗,所以也客觀上收獲了好的命運。我聽我媽說過,外公偶爾有次向她透露過,當年外公的部隊接了命令是要被調往淮海前線的,如果外公去了,就和他的部隊一起消失在曆史煙塵中去了……”

外婆點頭:“你外公從來也不對我講局勢、政治什麽的,我也不懂。就是有兩次,他鄭重地向我提到了前途命運問題。”

老人掰著指頭回憶道:“第一次,就是我和你說到的那個抗戰時期守黃河階段。某次可能是大戰之前吧,他鄭重對我交代了家事,告訴我,如果他陣亡了,就讓我拿著撫恤金,帶著孩子們回C市婆家老公館去生活。他說,他是為國捐軀的,他的兄長們會照顧我們母子的。”

她歎口氣,又接著道:“還有一次,就是你剛才提到的抗戰結束後,他解甲歸田時。記得當時看他放棄了將軍的頭銜,準備回家當寓公,我有點不理解,他平靜地對我說:身為軍人,他已經完成了曆史使命,打完了他該打的仗,就想回家去實現他從小的夙願,也是完成他早逝父母的期許——做一個文人,讀書習字,平靜過完餘生……”

章雪城聽了,心中更加向往,也更加惆悵起來:“婆啊,我外公是個好有個性的人呐!我多想穿越時空隧道,去見證一下他老人家的功勳,也感受他不凡的行為、言語;哪怕和他老人家聊聊天也好……可惜我生得太晚了……”

“唉,傻丫頭,婆也總是想著能早日和他見麵啊!”老太太觸動了情懷,語氣更加幽怨起來:“如今趕上這好日子,過的人心裏都是甜蜜蜜的,我是舍不得你們,舍不得這枝繁葉茂、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我的孩子們……可是,想到你外公還在地下孤零零地盼著我呢,我心裏又糾結矛盾,總是悵然若失,七上八下的呢!”

“婆,您還是要長命百歲,必須的!”章雪城忙摟住外婆身子,親昵地說道:“我不準您這樣早去找外公,你們下輩子還有一輩子呢,不急不急!您今生就要努力多活,替我外公好好多活幾年!”

她忙用話岔開這個不詳的話題:“您再給我講講外公的一些細節故事吧?也許,我不能用筆去馬上記錄下祖輩的故事,但是我想感受一下曆史故人的氣場,我要從我外公身上體味到一種精氣神切實存在的感覺,來印證和坐實我正在寫的一些曆史人物。甚至是,婆您身上的氣質、氣場,對我來講都是格外寶貴的!我也想從您這裏感受一種曆史人物的存在感。”

“細節麽……”老人微微眯起眼:“有關你外公的性格麽,我可以給你講個小故事,你就會感同身受了。”

“那年,我和你外公成婚後第一次隨他回去省親,這也是我第一次上婆家的門。那時我已經生了三個孩子,你母親五歲,你大舅三歲,你二舅半歲……”

“回到C市的老公館,下車站在門前,你外公突然讓我帶著孩子們等在門口,他說他要先進門稟報一聲。那時他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大哥也早已陣亡於外地,但是他認定二哥二嫂就是家長,必須把我們的婚姻情況當麵和哥嫂說清楚,才能領我進夏家門。”

“我帶著三個孩子,一大堆仆從、副官,就這樣等候在婆家門前,難免心頭有點委屈。那時你外公已經是上校團長了,身邊隨從很多,我的三個孩子也都各自有自己的乳母、仆人照顧,我也是軍官太太身份多年了,卻被如此冷落在夏家門外,我這心裏啊,實在是憋屈……後來還是他的二嫂,你應該叫二奶奶的,趕著出來迎接了我們,她嗔怪你外公都是軍官了,卻太拘禮。你外公看了我一眼,竟然仍舊神情認真地回答他的二嫂:家有家規,哥嫂如今就是父母一般,我們做小輩的,斷不可輕慢僭越……”

章雪城聽了抿嘴微笑:“這就是過去的君子風範吧?豈能簡單用迂腐陳舊、封建思想來定義?”

外婆又講了個事例:“還有些小事,也可看出他性格的方正可愛!當時我們住在老公館,是前後三進的屋子。你外公進出院子,從來都是眼睛平視前方,直進直出的,從不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的……丫頭你雖然不記得他的樣子了,可是婆給你看過他的字的?你外公的字寫得好,那可是遠近都有名的。你細細品他的字,就會發現,真真是字如其人——那些字個個剛勁有力,方方正正,沒有一點拖泥帶水的痕跡!”

“但是我還是最心儀外公那蘊藏深情於平靜中的家國情懷!”章雪城認真道:“您剛才提到的,外公有次參戰前同您告別,他一定是做好了就死的準備。婆,您當時怕過嗎?”

“哪裏顧得上怕了?”老人歎息:“那個年代,嫁給個軍人,就注定不能將這顆心完全放在肚裏。後來也習慣了,就在想,若是他不幸走了,我也隻有自己咬咬牙,把孩子撫養成人,就算對得起他了,以後地下相見也不愧疚於他了。唉,那時候,我們女人也苦啊,成日家帶著孩子生活,衣食住行,還要躲警報,連夫妻之情都顧不得深想了,人呐……永遠是被環境左右著,掙紮著,有時又被裹挾到深淵中去了……”

這番話讓章雪城突然記起了高誌航和他的妻子們,心底流過一絲悵惘之意。

第二天就是外公的冥誕,章雪城和母親、大哥以及舅舅姨姨、表哥表姐們一道,陪同外婆到郊外的陵園祭奠外公。

當她看到外婆在大哥的攙扶下,將手中的那束紅玫瑰放到潔白的大理石墓基前時,心裏驀然升起別樣的思緒來。那原本毫無印象的外公的形象,就這樣在腦海中清晰可辨起來,和她筆下的那些英雄們融為了一體。昨晚老人的長篇講述起了作用,它又一次點燃了她心中的英雄崇拜情結,也體味到那個時代家國情懷的深厚和深沉。

耳邊響著的,是九旬外婆的輕柔呢喃之語:

“雲開,我愛你,一生一世不曾改變。現如今,兒孫們可都在眼前呢,沒人笑話我這九旬的老太婆還在這裏說愛呀什麽的……因為他們都是你的骨血,懂得我們的這份緣分,這份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