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本小姐不和你們玩了

三劍客聚會,暢述胸臆,也算快哉。章雪城第一次從外人口裏聽到關於自己小哥章雪川的另類評價——“章雪川在手術台上像一個戰士”。

醫院附近的逸軒咖啡屋裏,方翹楚和寧林淩已經等在那裏。

“嗨,林淩,這次該輪我做東啊,你怎麽想起來這麽一出了?”章雪城脫去外衣,放在一邊,看著兩位好友問道。

她們往昔的閨蜜“三劍客”每月聚會一次,輪流做東,這次本不該寧林淩出麵相邀,章雪城才會有此一問。

“是我有重要事情要和你們談。”寧林淩的神色格外凝重。緊接著她說出的一番話更嚇了兩人一大跳。

“什麽什麽?你要轉業?”方翹楚先忍不住大嚷起來。

章雪城也不解地望著好友:“林淩,怎麽回事呢?你幹得好好的,幹嘛會突然想起來要走?脫軍裝,於你而言,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我想,一定會有很多隱情?”

方翹楚也直點頭:“是啊是啊!先不說你自己是什麽打算,你們家陶勇泉是什麽意見?就看你父母、祖輩,他們會答應麽?”

寧林淩是醫學世家子弟,她的爺爺和外公,都是本校極有名望的一級教授,她的父母,也繼承衣缽,是知名醫學專家,而她和她的兩個哥哥,她的丈夫陶勇泉,都是活躍在不同醫學專業領域的新生代力量。

寧林淩看著兩個好友,淡淡一笑:“我在這裏幹得不開心!你們知道的,我們科室環境一向複雜,人員關係縱橫交錯。我是個頭腦一根筋的人,隻想好好幹一份自己喜歡的專業,但是職位、職稱、功名、利益這種種類類的關係總會讓我疲於應對,卻也逃避不了!”

她微皺起細細的眉毛,秀氣文弱的瓜子臉上露出一絲迷茫和無奈:“何況,咱們這樣出身的孩子,其實並不是像外人看到的那樣,總是籠罩在父輩、祖輩光環中的驕子,我們也有自己的困惑和糾結,我們的行動,動輒都會影響到長輩們的清譽、名望,這點你們當然也自是感同身受吧?”

兩個閨蜜都深以為然,不住地點頭。

“更何況,在這個物欲橫流、信仰多元的時代,想要守住心頭的一份純淨和本真,又是多麽不容易的事情?”她長歎一聲:“可能堅持在臨床一線的我,比你們更多一份深刻的體會。”

章雪城點頭:“是的,林淩,我理解你。你們科室的情形我也多少聽說了一些。有些事,我們是無法計較和謀劃的,有些人,也是我們永遠不能與之較量的,因為底線不同!做人、做事的底線都大相徑庭,奈何?”

“是的!”寧林淩接過話頭,又看方翹楚:“就像你上次提到過的那個身邊的案例,你們科裏,一個幼兒園老師,長期被某領導包養,還在沾沾自喜,以自己的豪華奢侈生活為榮。”

她又看章雪城:“還有我們身邊看到的一些人,一些機關的女同誌,也利用自己的性別優勢上位,達到自己向上攀登的目的,她們也可以大言不慚地喊出“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繼續著自己的女將軍夢想。我想,這樣的土壤,像咱們這樣從小有著英雄情結的人,是不適合生存的,也是心中深深鄙棄的!”

章雪城歎息:“具體到你,林淩,麵臨的處境就是——一心想在業務方麵出人頭地,唯恐別人說自己是處處在祖輩蔭護下生存的人,百般自律,勤奮,努力,到頭來,還拚不過一個唱歌跳舞出色,被選去上學深造,然後利用各種手段作弊成為教授、專家的人?這種失望、無奈,甚至是幻滅感,讓人彷徨無助,更怕會陷入抑鬱症的泥沼中去呢!”

“說得太對了!城城同學不愧為心理學研究生!”寧林淩笑道:“不錯!所以我更理解城城你這樣的選擇!不靠自己的父輩去求情、活動、運作,來保住自己的這身軍裝,寧願清清白白地脫去軍裝,然後憑借自己的專業才幹,留在單位繼續工作,落得一身清閑自在!”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方翹楚笑道:“我替你再讚美章雪城同學一句!何況哪裏又算是粉身碎骨呢?不過一身軍裝而已!”

“是的,這身軍裝若失去了它蘊含的意義,我寧可不穿也罷!”章雪城認真道。

“所以你的事情也啟發了我,幫我下定了決心!”寧林淩也說得蠻認真。

章雪城哈哈大笑:“其實啊,我就是想的好簡單——本小姐不和你們玩了!”

“對對對,我也不和他們繼續玩了!”寧林淩也大笑:“當你看到你身邊的那位‘老夫人’,和她的老公不遺餘力地把他們的獨生女兒從護校護士一步步‘非正常’地培養成大專生、本科生、碩士、博士,然後穿上白大褂,裝模作樣地坐診給人看病;當你看到身邊有如許多的年輕女軍人、女職員們穿梭於各式各樣的領導宴席之上,鶯歌燕舞時;當你看到一個戰士出身,沒有經過任何正規文化教育培養途徑的某君,僅靠溜須拍馬就青雲直上,搖身一變,成為你身邊的領導時,你還會選擇繼續在這裏博弈下去麽?”

方翹楚點頭,又有點委屈:“說的自然都不錯,我也是感同身受啊!”

她又忍不住噘嘴:“好嘛,你們一個個都追求品行高潔,就留我在這個圈子裏混了?”

“你先混著吧,總有覺悟的那天!”章雪城笑她。

“等你真心不想靠著你父親的餘威去籠罩著你的天空時,你就重生了!”寧林淩也笑她。

方翹楚噘嘴看著她們:“難道你們覺得脫去軍裝就萬事大吉,潔身自好了麽?哪裏又真正算得上清淨樂土呢?”

她看著寧林淩:“你選擇去地方發展就高枕無憂了麽?哪裏都不會是一帆風順的,世外桃源、烏托邦根本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

寧林淩:“我從來就不相信什麽清淨樂土、世外桃源什麽的,我隻是不想在一棵樹上吊死,想換換環境,檢驗一下自己的能力和適應性。”

章雪城沉吟著:“一個人麵對不適的環境,應該有兩個解決辦法,要麽是咬牙適應它,這需要相當的忍功,所謂忍字頭上一把刀,還需要考慮是否可以濕身的問題?另一種,就是果斷改變它!我想,目前我和楚楚,就是在鍛造著自己的忍功,林淩你是想著改天換地了?”

“哪裏,其實啊,我是選擇了逃避!就是介乎你所說的兩條道路之間的道路,而且近乎落荒而逃!”

她笑笑,拿起麵前的咖啡,抿了一口,又輕語道:“城城,你知道嗎?在我做這個決定時,你的家人還給了我莫大的啟發和忠告呢!”

“我的家人?”章雪城不解地望著她。

“首先是你的姐夫歐陽巍教授。你是知道的,我們經常搭檔上手術。前幾天,在空閑休息期間,我和他談到了我的這個選擇——準備去地方,一個新型的民辦醫院發展。他對我說了這樣一番話——小寧,不管是怎樣一種選擇,隻要自己保持心靈的安寧就對了!醫生這個職業,是個責任重大,絲毫不可馬虎草率的職業,患者將自己的生命交到了我們的手上,這種信任,怎能漠視?就像你們拿手術刀的,是在救命,我們搞麻醉的,是在保命,我們都需要隨時保持一顆安寧平和的心態,去拿起手術刀,去拿起麻醉針……”

她又抿了口咖啡,緩緩講述著:“這話也讓我記起你姐夫歐陽教授他曾經講給我聽的一個故事:美國的麻醉醫生收入很高,有些人質疑,認為麻醉師給病人打一針,隻是讓他們睡睡覺,不應該拿高薪。一個著名麻醉師出席了這種辯論會,說了一句名言——其實,我打這針,是免費的。”

“我打這針,是免費的?什麽意思?”方翹楚很困惑,看向章雪城,後者也搖頭,顯然沒聽過這個典故。

寧林淩繼續講:“這位麻醉師接著解釋了這句話的含義——我打這一針是免費的,我收的費用,和我拿的薪水,不過是打完針後看著病人,不要讓他(她)因為麻醉或手術出血而死去,並保證他們在手術結束後能安全醒過來。如果你們認為我錢拿多了,也沒問題,我打完針走就是了。”

這番話讓所有人無語。

“關愛生命,信乎所托!這就是做醫生的最高境界吧?”章雪城幽幽歎道。

“不錯!”寧林淩接過話頭:“所以,無論怎樣,我首先要選擇自己心靈的安寧平和,歐陽教授的話一點沒錯!”

方翹楚點頭稱讚:“是啊,城城,其實你姐夫歐陽教授的確算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啊!我最看重的,不是他七萬次手術無麻醉意外的不凡業績,更是他醫者父母心的良好情操!我們可都聽說了,他是個老好人,從來對患者都是一視同仁!好多次,他都半夜三更趕到手術室,為農民患者上麻醉。”

“嗨,怎麽他的事情,你們知道的比我還多?”章雪城心裏為自己姐夫感到欣慰和驕傲,口頭上當然還要謙虛一二。

方翹楚認真地說:“上次我們學習過他的事跡啊,我校各單位優秀黨員的事跡,其中最讓我感動的人物之一,就是他了。都是平凡事例,都蘊含著‘不容易’的細節,那份堅守,那份執著,那份細致認真,不虛華,不做作,都是實打實幹出來的成績!”

一旁寧林淩卻轉換了話題:“除了歐陽教授,城城,你三哥也給了我一句忠告呢!”

“什麽?”章雪城這下才是真正的意外:“章雪川,他?會給你什麽忠告?”

她笑看方翹楚:“他還需要別人好好敲打才對呢!”

寧林淩卻搖搖頭:“是真的。就在昨天,我和雪川的手術時間剛好銜接,在手術室外聊了幾句,他估計是聽說了我的去向,就主動問我,我隻好告訴了他我的選擇。”

“那章雪川又給你何種忠告了?”章雪城真的很好奇。

“他說,人生苦短,何必太委屈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對了!”

章雪城還沒有答言,一旁方翹楚已經大笑起來:“這個倒是很符合章雪川的口吻!”他們幾個年紀相仿,一起長大,所以寧林淩和方翹楚都和章雪川相熟。

章雪城也點頭:“不錯,這就是他章雪川一貫的色彩:灰暗,萎靡,隨遇而安,不思進取!”

寧林淩看了她一眼:“你怎麽總是對自己的小哥頗有微詞呢?”

“難道不是嗎?”章雪城反駁:“你又不是不了解他?他什麽時候有個積極向上的態度了?整日價牢騷滿腹,怪話連篇的!還有——懶洋洋!應該算是章雪川同學的獨有標簽!”

“那是你根本不懂你的小哥!”寧林淩不以為然地扔給她一個白眼:“你見過在手術室裏的章雪川嗎?”

“手術室裏的章雪川?什麽模樣?”章雪城和方翹楚不約而同地發問。方翹楚還忍不住詼諧一句:“難道是個英雄模樣?”

“他……不能算英雄,但絕對是一名——戰士!”寧林淩認真地說道,尤其把“戰士”兩個字咬得很重,倒讓章雪城哂笑了。

第二天,這位別人眼中的“戰士”就再次讓章雪城大跌眼鏡,冷笑陣陣。

當時章雪城正在辦公室改一篇學術論文,就見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女孩來找她,麵目熟悉,卻記不得名字。

女孩倒是很大方:“章館長,我叫胡小慧,是章雪川教授的研究生,章教授叫我來向您借一本外文雜誌,他等著用。”

她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要找雜誌的名稱和卷期。

等章雪城從閱覽室把雜誌拿來準備遞給她時,才猛然發現這是一本眼科雜誌。

“奇怪啊,章雪川他一個肝膽外科教授,借眼科雜誌做什麽用?”章雪城暗自嘀咕,就收住遞過去的手,將雜誌目錄頁翻開,瀏覽起來。

她的外語水平還過得去,雖然是醫學專業雜誌,因為工作接觸久了,那些醫學詞匯也不算陌生。將目錄瀏覽過一遍,她就明白了其中的玄機。

她微微板住臉,對胡小慧道:“你回去告訴你們章教授,就說我的話,請他自己過來拿這本雜誌!”

“哦……好吧!”胡小慧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她知道章雪城和章雪川的關係,也弄不清楚自己的導師的妹妹怎麽突然變得如此嚴肅起來,隻好答應了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