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迷宮(1)

每個人都是一棵孤獨的植物,

他們或生長在沙漠裏,或生長在高山上。

你生長在哪裏?

我看不到你,

隻嗅得到風從你身上掠過時席卷而起的氣息。

那是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

他的出現令灰暗的警局蓬蓽生輝。

重光注意到蔡渺渺看到那個男人的瞬間有片刻的失神,緊接著就從辦公桌下麵拿出化妝鏡,拱到高砌的一堆文案下麵飛快地補妝。

“咱是花木蘭,還需要那玩藝兒?”

“長這麽大還沒見過這麽帥的男人。”

“切,好看能當飯吃啊!哥去警隊能挑出一打比他還帥的。”

“你看清楚了沒?人家身上穿的是阿瑪尼!那些跟你一樣現在還住筒子樓的窮光蛋我才不要呢!”蔡渺渺說話間緊盯著玻璃窗,那個男人向這邊來了。

“請問王警官是在這裏麽?”男人輕輕叩了叩門。

重光沒抬頭,咬著煙含糊地應了一聲。倒是蔡渺渺熱情地站出來,臉上堆滿了甜膩的笑。

男人衝著那熱氣騰騰的茶水擺了擺手:“謝謝,我不喝。我來是想知道顧夏初的下落。”

“你是她什麽人?”

“我?怎麽說呢?如果我還有這個資格的話,”說到這裏,他的臉上罩上一層蜘蛛網般的憂愁,“應該算是她的戀人。”

蔡渺渺臉上有了掩飾不住的失望,一屁股坐了回去。

重光注意到蔡渺渺的失落忍不住暗中發笑。他吐出一口煙:“這幾天已經有不下十個人來追問顧夏初的下落。除了有一個說是她失散多年的父親,其餘的都說是她的戀人。”

“我是真的。”

“都說自己是真的。你從哪裏看到的信息?”

“網上。我從北京趕過來的。”

“證件?”

男子隨即呈上自己的“證件”,“德意誌銀行上海總部,曾昆山。”

重光掃了一眼,彈彈桌子,“身份證。”

昆山從名片夾內抽出身份證,渺渺注意到那名片夾也是奢侈品。

“你們分開多久了?”

“十年了。”

“哇,十年?你不是開玩笑吧?”蔡渺渺那副誇張的表情,直讓重光懷疑這個丫頭是不是日韓劇看多了,一張嘴就是大大的O形,活像個超級弱智娃娃,他皺皺眉頭。

“分開這麽久憑一張照片你就能確認是她?”重光不屑,吐出一口煙圈。十年了,足夠生老病死,真他媽的操蛋。

“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找她,沒間斷過。我這裏還有很多東西做證……”昆山說著,遞上一遝黯淡發黃的照片。

重光看著那些照片,照片上的女子麵容不可謂不清晰,但因年月的覆蓋眉梢嘴角都有些蒙了塵似的不真實。就像死了的人留下的影像,你看那些照片時總會怪異得忐忑,仿佛是在透過歲月的門窗偷窺另一個世界的魂靈。他們確實存在過,但他們也確實是隕滅了的。當他們回過頭來用笑容無聲地照耀你的眼睛,你會有恍惚的恐懼感。重光不知道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這種無形的恐懼讓他很不舒服。但有一點他必須要承認,倘若被猝然送去醫院的顧夏初在他腦海中隻是一個日漸疏淺的影子的話,那這些照片無疑又讓那些支離破碎的影子鮮活起來。

重光放下那些照片,忽然想到謝景陽的案子已有定論,顧夏初早已擺脫嫌疑人身份根本不值得他勞神,便又恢複了焦躁的神態:“不管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她還在醫院,沒有醫院的允許誰也不能見她,留下電話等通知吧。”

曾昆山怔了一怔,想不到對方這麽快便下了逐客令。他心有不甘地起身,在登記薄上刷刷寫下一排號碼:“拜托了。”

蔡渺渺依依不舍地看著那身阿瑪尼出門遠去,籲了口氣:“這男人也蠻癡心的嘛!”

“別**,癡心就不會把女朋友弄沒了!”重光陰**,“搞不好這家夥是一個殺人犯,他女朋友早就被他大卸八塊扔在地下的冷凍室,和一堆臭魚爛蝦硬邦邦地凍在一起。”

“切——心理陰暗!”蔡渺渺被他說得倒出一口氣,小聲咕噥著,“虧你想得出來。”

“給你敲敲警鍾,別讓他那張皮給迷惑了。這年頭越有知識的男人心理越陰暗,越有錢的越混蛋。你沒見局裏這次掃黃,落網的都是有頭有臉的王八蛋。你真那麽喜歡有錢人,哥給你一機會你去裏麵挑一個。”王重光那根舌頭就像被東北雪地上的凍魚,故意把“有錢”兩個字拖得很長,“有錢人”喊作了“有錢**”,帶著三分惡毒的生硬。

渺渺尖叫一聲,雙手捂著耳朵滿臉的厭煩,“你沒病吧?”

王重光嘿嘿笑著,“好心當了驢肝肺,沒素質。不知道你們這些丫頭片子怎麽混上警校的,天天看瓊瑤都看傻了吧。”

“瓊瑤早就不流行了!醒醒吧,”渺渺噘起嘴巴一臉的不屑,“整個兒一奧特曼,還見不得人家比你美好。”

“嗬嗬,你說對了,我就是不喜歡美好的東西,越美好的東西越有欺騙性。哥我辦案這麽多年宗旨隻有一個,那就是不相信一切,尤其是不相信所有人都看到的東西。”

“不跟你瞎扯了,沒人性。”蔡渺渺真的惱了,在她看來王重光真的有一股子邪氣,“人家不就是穿得比你光鮮嘛,有吃飛醋的功夫你也去念一名牌大學出國留洋啊!”

“操,我吃醋?哼,有錢了不起麽?出國了不起麽?告訴你,我還真沒把那些破名堂看在眼裏。你呀,年紀輕輕眼皮子太淺啦!這挑男人就好比去超市買東西,你不能光看包裝得看本質。你得記住了,男人吧就好比麵包房裏麵的蛋糕,越有錢他壞得越快!所以,作為男人這個小白臉和哥根本沒得比。”

蔡渺渺皺著眉頭劈裏啪啦地敲打著鍵盤,一副任你滔滔不絕我都置若罔聞的樣子。其實她內心對王重光是有一點喜歡的,但這點喜歡被一大堆雜念包圍著就沒有了生命力。剛入派出所那年,她對王重光簡直崇拜到了極點,且不說高大魁梧的陽剛外表,單他推理辦案洞若觀火雷厲風行的睿智灑脫就讓她著迷,況且王重光為人磊落之外又帶著一點野性一點狼性,不像現在都市中的男人要麽娘娘腔要麽小家子氣,男人身上該有的那點原始氣味都沒了。那段時間她嘴裏念著的是王重光,眼裏看著的也是王重光,但偏偏他是個沒錢的主兒。生活在這樣繁華的都市裏麵沒錢可是寸步難行,況且渺渺是從小被寵大的嬌嬌女,夠小資愛享受,他那點薪水還不夠她去商場買套進口化妝品,更別說戀愛結婚生孩子養家糊口。再說了,現在早已不是過去那個為了愛情放棄一切的年代,像她爸媽過去分居兩地二十年還能堅守婚姻,現在的年輕人誰肯受那樣的分離之苦?大家做什麽都要講實際算成本,結婚要多少錢,離婚要多少錢,養一個孩子多少錢,不管什麽都是先談到錢,愛情的萌芽在現實的重壓之下總是出不了頭。而這個王重光也是離過婚的,失敗的婚姻讓這個老家夥變得憤世嫉俗神神叨叨,讓她對他能否有美好的將來更是沒了底。

前些天,兩個人辦案回來恰好經過公園。陽光明媚,草長鶯飛,溪水潺潺,綠草如茵,草地上到處都是趕著好天氣出來拍婚紗照的男男女女。蔡渺渺看著那些女孩子身著婚紗兩眼直出神,羨慕得要死,倒是王重光一路上閃著舌頭冷言冷語:“瞧瞧,都是些發昏的!還特高興。”蔡渺渺一聽就不高興了,心想你沒有發過昏麽?就因為你有了一段發昏沒發到底的婚姻就認定人家結婚是發昏,將來肯定會不幸福?!這種人真是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要知道白頭偕老的情侶還是占多數的。忽然她就覺得心涼了。一個被前妻開除就冷眼看世界的男人肯定是有了心理陰影,一旦自己真的放開一切去愛這個男人,除了要承擔沒錢的窘困外還要承受他的心理陰影,那樣對自己未免太不公平了。從那以後她對他便意興闌珊了。

王重光哪裏知道蔡渺渺的心在這些天的糾纏反複中起起落落早就起了變化,他仍舊傻嗬嗬地給人家上課:“你別皺眉,我告訴你呀,我敢打一百二十個包票這個男人對你沒興趣。”

“你怎麽知道?”

“從一個男人的角度來看,大部分男人不會對你有興趣,更不要說一個事業有成整天被美女包圍的優秀男人,他要是對你有興趣那就沒道理了,除非他眼光有問題或被狗咬了。”

“夠了沒有?嗬嗬,我還就不生氣。”蔡渺渺努力壓抑著一起一伏的胸脯,用力捧住下麵快要氣炸了的肺,“您不是要出去辦案麽?還不走?”

“走,這就走。”重光從衣架上拿下夾克外套,走之前不忘囑咐一句,“哎,下班之前記得把地拖一下。”

“為什麽啊?保潔阿姨早上剛拖過呢。”

“哥哮喘,怕過敏,”重光重重地打了個噴嚏,“一地的粉嗆著我了。”

王重光離開警局,晃到了大街上。

陽光總是比室內光亮,他揉了揉紅腫的眼睛。

越過堆擠得一團糟的警車,他看到了那個阿瑪尼,就站在他前麵不遠處。

隻是一張側臉,就俊秀非常,怪不得蔡渺渺會對這個小子著迷,他開始覺得有些對不起蔡渺渺了。那人跟自己這樣的糙貨比簡直就是大師手下一件藝術品,誰不多看他兩眼就是沒人性。

重光看到他也在揉眼睛。

這條街很幹淨,也沒起風。

那神態忽然讓重光想到了昔日的自己。他站在樓上眼睜睜看著家裏那個婆娘腰肢一扭一扭地下樓,春風滿麵地跟著一個胖子上了一輛龐大的奔馳SUV風馳電掣而去,他也在窗前進行過同樣的動作,那是一種無法讓他人分享的鬱悶的隱痛,感情斷裂的哀傷。

靜謐的空氣流,讓他捕捉到這種哀傷。

他拍拍屁股大大咧咧地過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昆山轉過頭來,看到原來那張凍得硬邦邦的刀魚臉此刻笑眯眯地看著自己,頗為驚愕。

“走吧,去哪裏喝一杯?”

三杯酒下肚,重光確信了人類有一點同情心還是值得的,它除了換回對方的感激還有感官上的愉悅。

一杯酒小算也有幾百塊,還有那些被胃腸貪婪吸收的高級西餐,平衡了重光和昆山之間的生活品質差距,他有些小滿足。

抬起酒杯,明晃晃紅釅釅的**和站在不遠處的侍女圓翹的臀部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當然她們的超短裙也是明豔醉人的酒紅色,讓他這個市井小卒有些醉生夢死的飄離感,甚至有了犯罪的欲望。

倒是昆山,從他僵硬的進食表情來看,那些法國蝸牛像是倒入了別人的胃裏。尤其是他端起酒杯沾一沾唇,又意興闌珊地放下,心事重重地越過那些美食看著豪華玻璃幕牆外的碧水藍天,那神情活像是一個久候良人不歸的寂寞女人,幽怨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