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神秘島(2)

她是不斷在做夢,在上海也做,在這裏也做,夢中都是一個島,夢中都是那道門,它湮沒在霧海中,恍然似真。如今她終於可以尋到那棟破敗的門。

門是漆過的,帶著斑駁的紅漆留下的印跡,如色衰妓女臉上的殘妝,掩映在爬滿牆的綠色藤蔓植物裏麵。這島遍布藤蔓植物,頭頂,腳下,到處都是散發著濃烈青草香氣的藤蔓,它們無處不在,一雙雙妖嬈的綠色眼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紅色的珊瑚碎片鋪在門前像是刻意的擺設。珊瑚紅在濃綠之中刺目耀眼。她拾起那些珊瑚,不由得想到在小魚手上的那些紅珊瑚。它們都一樣從海底出來,帶著濃烈的海水腥鹹的味道。

她拾起珊瑚,湊近鼻尖輕嗅,被一陣若有若無的歌聲吸引。那歌聲非常的幽遠,在嘩嘩作響的海浪聲中幾乎微弱不可聞,但又有著很強的滲透力,滲透到她身體的每一個地方,使得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感受著那沁入骨髓的涼意。

她駐足,左右尋覓著歌聲的來源,最終卻發現它來自麵前的老房子。

“你站在那裏做什麽?”

夏初吃了一驚,轉過頭去,看見一個人站在身後,是蝦叔。他抱著一簍剛捕上來的海蟹,站在一堆沙柳下,靜靜地看她。

“哦,不,我……”

“為什麽不說話?”蝦叔將那簍蟹放下,走近夏初,微眯著眼睛打量著她。

他總是聽不到我說話。夏初內心歎息著,他確實老了,看自己都吃力,那雙蒼老混濁的眼睛總是茫然的尋找她的方向。

“蝦叔,我在這兒。”夏初又喊了一聲。

蝦叔還是沒有聽見,但他仿佛感覺得到夏初的存在。

“哦,你在這兒。你的聲音總是那麽小,讓我聽不到,像小時候一樣嘛,沒有變。那首歌你還記得。”蝦叔絮叨感傷地說著,將兩隻海蟹小心翼翼的放在了門前,對著空中絮絮叨叨,“這是你愛吃的。”

原來他並沒有看見夏初。夏初被雷擊一般呆在那裏。

那個叫白蘭的女子,那歌聲,看來確實存在。

“蝦叔,這島上真有一個叫白蘭的女人麽?”夏初向蝦叔追過去急急追問著,但是蝦叔沒有看見她一般,抱起那魚簍轉身默默地去了。

夏初失望地看著蝦叔的背影,身後的那棟房子忽然發出了嗚咽的聲音。

那是海風灌滿窗戶穿越空堂的聲音。

她想繞到那棟房子的後麵去看個究竟。

她撥開那些野薔、荊棘和雜生的不知名的灌木,小心翼翼地探過身去,卻險些跌倒。一枝黃色的長滿刺的不知名的長藤纏住了她的腳踝。她驚叫一聲,這突如其來的牽絆加劇了心頭潛在的恐懼。

她用力撐起身體,扶著一棵歪在那裏的粗壯的樹枝向房子後方繞去。自己的身子總是那麽輕,風一吹就散一般軟弱無力。

這是一棟普通的民房,又不普通。

它有著和島上其他民居格格不入的鮮豔的顏色。紅色的門,白色的牆麵,再加上麵前這黃綠色的斑駁的窗戶。房子的主人熱衷顏色,就像自己,喜歡各種絢麗卻又偏向柔和的顏色。

那破舊的兩扇窗戶上還糊著農村家常的那種白色高麗紙。高麗紙早被多年風雨撕裂,隻剩下些碎片粘附在一格格的窗欞上,在風中呼啦啦響著。響聲無力又淒涼,和遠處傳來的海浪咆哮聲相比就像有人在嗚咽。

不,是有人在嗚咽。

夏初悚然,她仿佛看到一個影子在房內一閃而過。毫無疑問那是一個飄忽的人影。

是幻覺吧?一定是。她不自覺地摸向懷內,那些鎮定的藥物早已不在了。

那窗戶就像一隻黑洞洞的眼睛冷冷看著她,看得她渾身發毛。她想逃。

吱呀一聲,窗內一絲縫隙開啟,一片紅色的蝴蝶飛了出來。

那不是普通的蝴蝶,是街攤上老藝人剪刀鏤刻的紙蝶。它停在窗口,隨風做出揚翅欲飛的樣子,卻平平地飛不起來,在窗台上做了個無力的滑翔,閃著猩紅的光。

她不由得伸手去摸它,卻碰到一個冰涼的東西從窗內出來,一隻手緊緊抓住了她。

“啊——”她失聲尖叫,本能地縮回手去。但那隻手死死把著她,鐵鉗一般的冰冷。她抬眼,透過窗欞,她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

那女子麵目模糊,一雙眼黑漆漆陷進眼眶,張開嘴巴對著夏初喃喃著:“回來,回來吧,白蘭。”

“不,我不是什麽白蘭。我不認識她!”

夏初拚命掙脫那隻手,但緊接著又有一隻手出來,死死抓緊了她。

夏初明白了,這個房內根本沒有人存在,抓她的是不應當存在的東西。她驚恐萬分,大聲喊著,呼叫著,但是山風嗚咽,吞沒了她的聲音。

“華唯鴻,救我——”夏初已經快要崩潰,在山間大聲喊著。

那個女子的麵孔忽然像一團黑色的煙霧一般飄了出來,越來越近,幾乎湊到自己的嘴邊,要和自己口對口說話,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當她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上午。

華唯鴻正守坐床前看著當天的報紙,旁邊一部小型半導體播報著當天的新聞。

他的身影浮印在窗外的濃濃綠意之中,說不出的親切與安穩。聽到響動,他冷靜的目光從報紙上轉射過來:“你醒了?”

“哦。”夏初呻吟一聲,從**支起半個身子,雙手用力抱頭埋在膝上。真希望這是一場夢,但很明顯,它不是,腿上的傷痕清晰可見。

“你昏倒在教堂後麵的黑樹林裏,我費盡力氣才把你背到山下。你的身體怎麽那麽重?哦,就像懷胎十月的孕婦。看我膝蓋,為了你我還差點把腦袋磕在石頭上。”

“那是鬼上身了,”丁吳貞拖著半邊身子一瘸一拐地進來,“以後不要去那片樹林。”

“我不是有意的。”夏初像做錯了事的小孩,還在恐懼的恍惚之中,“我聽見了一種奇怪的叫聲,好奇怪,像嬰兒的哭聲,又像女人在喊叫……然後,我看見一隻龐大的怪鳥從我頭上飛過,她飛入樹林停在一棵老榕樹上,身子幾乎霸占了整棵樹,長長的白色尾巴像鳳凰一樣垂下來,像閃閃發亮的冰雪瀑布,她甚至開口跟我說話,她說,這棵樹就是我的巢,我的孩子死了,這是她的墳地,你們誰要靠近這裏,我就要讓她陪葬……我嚇壞了,一隻鳥,一隻鳥怎麽能說話?原來除了翅膀之外,她長著一副女人的軀體,覆蓋軀體的白色羽毛上沾滿了鮮血……”

顧夏初黑眸幽亮,說得癡然。

丁吳貞聽得心頭罩上一層寒意,忙不迭地打斷:“一定是鬼上身了!”接著,她用拐杖敲擊著地磚,吭吭作響,“這個島上陰氣太重,這幾年總是怪事不斷,你們還是回上海吧。”

“媽媽你不要聽她胡扯!”華唯鴻皺皺眉頭,不以為然,“這不是你畫裏的情形麽?”

丁吳貞動了氣,“算了算了,你們這些年輕人,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欺負我老糊塗了。”

“媽媽,我是故意嚇他的,你別擔心了,哪兒有什麽鬼?我們都好好的。”夏初抱住丁吳貞親昵地撒著嬌,丁吳貞這才平靜下來。

“她都是胡編亂造,您怎麽那麽認真?”華唯鴻看母親倉皇的神態覺得好笑。

倒是夏初不服氣了,“誰說我是胡編的?!小時候我奶奶常跟我講,世上有這種鳥,是難產而死的女人變的。因為腹中的胎兒死了,她也死了,所以她怨呐,死後就變成了鳥一樣的鬼怪。每到晚上,她的魂魄就會出來遊**,挺著鮮血淋漓的死孩子走在路上喊著,痛啊,冤啊,痛啊,冤啊……”

丁吳貞的五髒六腑又糾結到了一處,她忍著,不在臉上發作,那股難受就堵在胸口翻騰著。

“姑獲鳥的孩子死了,她就想搶別人的孩子。誰家要生孩子了,她就在誰家的屋頂叫喚,要是大人不小心將小孩子的衣服晾在外麵,她就會在上麵留下三滴血做記號,誰家的小孩子就有血光之災。”

顧夏初自顧自說著,丁吳貞的臉色漸漸灰白。她想起十幾年前的那個雨夜,那張蒼白的臉在她麵前舉起手中的嬰兒衣物,淒若寒蟬,“我肚子裏懷的是你的親孫子啊,你怎麽能這麽狠?在我孩子的衣服上下‘血蠱’?”

那時的她恨極了,來不及解釋就給了那張白臉一耳光,“我是巴不得你馬上去死,但是害人的事情我做不出來,什麽‘血蠱’,虧你想得出來,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瘋了!”

那個大雨之夜,那張蒼白的臉,是丁吳貞永遠的噩夢……

生命在時間隧道內呼嘯而過,暮秋不過是一瞬。

整日埋頭與屍體交流的白啟帆又給王重光送來新的線索,謝永鎮的司機老孫體內發現了類似於“綠巨人”的致幻劑。

“太晚了。”重光叼上一根煙,長長呼出一口氣。

謝景陽自殺,謝永鎮出車禍,李宛冰暴亡,甚至周一葦意外墜樓,這一連串的突發事件背後仿佛有一個人在連線操縱著,不著痕跡,不露聲色。如果早一點知道那場車禍乃是人為,或許李宛冰等人的死可以避免。

“沒辦法,老孫的家屬堅決不同意解剖,我做了這麽久的工作,她們才同意在《屍體解剖知情同意書》上簽字。這一拖就是四十多天。一拿到手續我就想入手解剖,可他們又忘了提前解凍屍體,害得我又誤了兩天。”

“看來要害死謝永鎮和李宛冰的是一個人。這個人會是誰呢?”王重光眉頭緊鎖,是周一葦嗎?可害死謝永鎮對她有什麽好處?華唯鴻麽?無論是作案動機還是作案條件都太勉強。華為人孤傲冷靜,這樣一個高智商的醫學精英怎麽會用這麽低級且易失控的致幻類藥物?但是華的突然離去也讓重光產生疑惑,華唯鴻真的是為了給顧夏初養病而離開上海的麽?還是為了逃避一些什麽?想到顧夏初,他始終覺得這個女子身上罩有一層陰鬱,緊接著他不禁又想起昆山留給他的照片。照片中的江小魚眉眼清秀,淺淺笑靨,像極了顧夏初。忽然,他腦海中電光一閃,江小魚與顧夏初隻是彼此酷肖嗎?她們之間會不會存在某種聯係呢?江小魚,江小魚,難道她是隨了謝永鎮的前妻江一璃的江姓?

他越想越多,越想越亂,隱隱感覺到自己的調查遠遠不夠,江小魚和顧夏初這兩個人身上藏著很多故事,他卻從沒有深入調查過。

謝永鎮爬過了鬼門關,可深邃的悲傷、懊悔與憂懼鑄就的沉重枷鎖押著他,他還是難以擺脫身下那張床。

姚桂雲內心深處的賢淑與溫良發酵已久,丈夫的臥床令其傾瀉而出,她又找回了妻子的身份和價值,滿足極了。

兩人在日夜的默默相對間,又捆綁在一起了。夫妻的媒人不是愛情,是歲月。

謝永鎮躺在**,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他不是累,是逃避。恍惚間,一雙眼睛在床前默默注視著自己,他以為是姚桂雲,輕拍她的手,床邊卻隻有冰涼的木板。

他睜眼,窗外,一隻黑貓默默地注視著他。

黑貓一動不動,仿佛有一肚子的話對他說。她的四條腿粗壯有力,腹部隆脹,一位尊貴的貓太太。

他忽然想起姚桂雲方才說過的話,顧夏初和華唯鴻在一起了。心頭那驚悚不亞於貓的詭秘一跳。她到底要做什麽?

“謝院長,請問您有幾個女兒?”

那個可惡的警官又來了,他身上帶著蓋不住的劣質香煙的臭味兒。謝永鎮閉著眼睛忍著厭惡盡量不抬眼看他。

“我就一個女兒,謝晏菲。”

“那顧夏初和您是什麽關係?”

“我前妻的女兒。”

“那她也是您的女兒嘍?”

“這個你可以去問她,問她眼裏是否有我這個父親。”

“嗬,原來是這樣。那您應該有兩個女兒了?”

“我不知道。”

“謝院長您別這樣。我們這也是為了您的安全著想。”

“土埋了半截的人了,什麽安全不安全,我不在乎,隻要你們這些所謂的‘人民公仆’別來打擾我就行。”

“您說得好,身為‘人民公仆’必須得為人民服務,您就給我們兩分鍾讓我們把工作做到位好麽?麻煩您配合一下。”

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