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幽靈之嬰(3)

沒有經曆過多極地的寒冷,怎能體會三春的溫暖?當鳥雀的翅膀在窗玻璃上擦身而過,留下沙沙的聲響,她的心就會隨之蘇醒,張著饑渴的嘴巴渴望那一點溫存苟活。或許隻有分離才會讓她認識到這個人在她心目中有多重要。他於她不僅僅是一個可以信賴的醫生或者貢獻一下懷抱的男人,他是主宰她精神世界的國王。隻有他的存在才能讓她有麵對這個世界的勇氣,而她的精神早已化作了灰燼不複存在。

身邊已經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荒廢了大片溫情旖旎的時光,辜負了這個心地善良又多情的男人。如果可以,她願意化作一隻白鴿每天早上都站在他的窗口等他醒來,或者是一朵帶著露水的玫瑰放在他的手心,甚至是一口巧克力蛋糕,抑或泛著清香的茶水**潤在他的唇邊……就算是魂飛魄散隻要能看到他的微笑她也會滿足至極。可她什麽都不是,她是這個世界孤零零的一個鬼。

午夜兩點,時間爬過腐朽的心髒,心髒長出淩亂尖利的荊棘紮到你的咽喉,每喘一口氣就會有寫滿疼痛的血汙出來。盲目的雙腿在雜草叢生的泥沼間跌跌撞撞,觸手間都是腐爛的動植物屍骸,你不知道該怎樣爬出這片黑暗。螢火蟲舉著幽幽光亮在朽敗的空氣中無聲地飛舞。你拚盡最後一口氣摸到了唯一一件散發著溫度和生氣的東西,順著那溫暖摸過去,一捧在黑暗中灼灼燃燒的火焰刺傷你的眼睛,那是嗜血猛獸充血的眼睛。片刻的怔然之後,紅色的滾燙的血液自頸喉噴薄而出,你瞬間倒了下去。身體迅速化作利齒間的牙祭。在骨肉被切割的時候,那不死的腦髓還在思考是死於無聲的漫漫黑夜還是痛快淋漓的撕裂好呢?世上還有第二種可以選擇的存活方式嗎?

顧夏初帶著疼痛從噩夢中驚醒,她愕然地看到頭頂有一束明晃晃的白光。她看不清白光下那團模糊的身影,眼睛有著燒灼般的刺痛,就像有人在一秒鍾之前用燒火棍捅過它。黏濕的**自嘴角瀝瀝而下,她抬手看到那是一團紅。

“李主任,”周一葦小聲道,“教訓一下就行了。”

李宛冰像沒聽到,狠狠揪著夏初的頭發把她拽下床去,“我最恨的就是病人不肯聽我的話!”

緊接著就是重重的一擊落在了心口,夏初臉色煞白差點憋過氣去,縮在那裏恨恨地看著那雙黑色高跟鞋說不出話。

李宛冰尖酸道:“你擺出這副樣子給誰看啊?這裏沒有男人!”

周一葦有些於心不忍,委婉勸說著:“不就是一部手機嘛!沒收了就好了。”

“沒那麽簡單!她不肯老老實實接受治療就算了,還私下裏打電話給姓華的!今天那個姓華的向我興師問罪啦!我就不信我整不了她!仗著有個男人就搞特殊,整個樓裏的病人都讓她給帶壞了!”

李宛冰喋喋不休,周一葦雙手插兜站在那裏觀戰。李宛冰的變態刻薄她是見慣了的,她把這理解為一個更年期女人的歇斯底裏,但她還是有些不理解。李宛冰為什麽要這麽虐待顧夏初呢?她應該很清楚顧夏初是很柔順的呀,即便有明顯的精神分裂症狀也不會有任何危險,氯氮平(治療精神分裂的藥物)已經完完全全控製住了她。難道是因為顧夏初害得謝院長的兒子跳樓嗎,可是這跟她有什麽關係呢?她喜歡院長,也不至於替情敵死去的兒子出頭。難道是因為顧夏初漂亮得過火麽?或許是後者吧,李宛冰的嫉恨心理遠超常人,從她那雙三角眼就可以看得出來,那裏麵的酸勁兒一擰就出水。

忽然李宛冰停下了手上動作蹲了下去,顧夏初沒有哭聲了,安靜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血水從她的鼻腔和嘴角流出來一直淌到脖頸,染紅了病號服。那些沾了血水的頭發亂糟糟糊在了臉上,這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凶殺案現場。

“你打死她了?”周一葦害怕了。

李宛冰怔了片刻,又恢複了殘冷的笑意,“我還真想讓她死呢,可還不能那麽幹。”

“咱們快走吧。”周一葦拉著李宛冰就向外走去。

李宛冰陰陽怪氣地看著周一葦,“怕什麽,有鬼能吃了你啊?現在不就我們兩個人麽?”

時間落入了梟鷹的口中再也發不出嗚咽,光明早潛入了東海化作遊魚,它們遊向了海底更深處,和那些冰冷的珊瑚礁與水藻糾纏在一處。

這個世界,一片黑暗。

我在什麽地方呢?熾熱的風浪迎麵而來,赤紅的岩漿噴湧而出,燒焦了我的身體,化作一片又一片薄薄的黑蝴蝶在吞吐的火舌上空飛舞著;不,不對,是寒冷,刀刃一般鋒利的寒冰割裂了我**的腳趾,鮮血自肌膚的碎片滲出,被風雪舔舐著,火辣辣地疼。

說不清是火山還是極地,是天堂還是冥域,她就在一片茫茫然中渾渾噩噩地走著,忽然“哢喇哢喇”一聲響,一隴巨大的溝塹橫亙眼前,她驚叫一聲整個人便跌了進去。

“孩子,你疼麽?”有一個人在耳邊呼喚。那聲音好溫暖,兒時常聽到的,媽媽的聲音麽?

她悠悠醒轉,“嘀嗒嘀嗒”那是水龍頭發出的水聲。

她吃力地睜開眼睛,看見自己赤足橫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衣服被掀到了肚臍上,汙水從身下淌過,腳趾已經麻木了,這是哪裏呢?

濃霧之中的浦東機場,巨獸般眨著惺忪睡眼。

湧出大廳趕向巴士的人流,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濃濃睡意,臉色在迷蒙的雨氣和燈光中忽明忽暗,晦暗不明的表情令人心悸,仿佛置身於一片陰鬱的曠野。這該死的天氣,華唯鴻咒罵的同時感到一陣虛脫,一陣無法擺脫的悲愴潛滋暗長。

每個人的嘴角都掛著陰冷的笑意,像懷中揣著一把尖刀。他無視內心產生的這種令人惶悚的臆想。他是一個精神病科醫師,一個過於投入的精神病科專家,在消化了種種詭異繁雜的精神病例時,他的心神會暫時分離,像一塊塊碎玻璃。

第一個電話是謝永鎮打來的,告訴他上海市內正是大雨滂沱交通阻塞,他最好就近找個旅館住下,安心等待第二天的到來。

“不,我要馬上回去,一刻都不能等。”華唯鴻在電話裏用堅定的語氣回絕了導師的好意,他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焦灼和恐慌,“她還好吧?”

“誰?”

“夏初。”

“我不知道。這個你該去問李宛冰,我一直在休息。”謝永鎮的聲音裏透著疲憊和倦怠,突然又嚴厲起來:“你這麽在乎她?”

“老師,我這……隻是出於責任。”

華唯鴻對自己的恩師始終敬畏,那種堪比父子之間的赤誠與孝義,延續中國上千年的傳統道德精髓滲透在他的血骨裏麵。所以麵對恩師的責問,他竟有些言不由衷的退縮和怯懦了。他對夏初隻是責任嗎?很奇怪,第一次看到她,她的眼睛仿佛會說話。那時候的她仿佛就在說,不要離開我,愛我,愛我,這是你的責任……華唯鴻忽然對那一幕相遇的氣息有了更深徹的領悟。

“我要提醒你一句,你該關心的是晏菲,這丫頭很喜歡你。你忘記了景陽是怎麽死的嗎?我再告誡你一次,離顧夏初遠點兒!”

景陽?!謝永鎮提到了景陽。景陽猝然而死的情形在他眼前閃電般地一掠而過。這讓華唯鴻有了一種宛如夢幻的感覺。他是怎麽愛上顧夏初的呢?怎麽就愛上了顧夏初了呢?那些都是虛無的藩籬吧?現在的他什麽都無心去想,隻想馬上衝破這雨霧飛到她的身邊。

華唯鴻最終還是被迫在附近的酒店歇下了。

可能是重返歐洲,日耳曼人的嚴謹和不苟言笑影響了他。他無視於門童的殷勤和周圍滯留旅客的喋喋絮語,像一棵被刀鋸橫斷而下的樹一頭倒進房內。

雨大得出奇,仿佛是歡迎他此次歸來的一個見麵禮。

這天晚上,電話信號也時斷時續,他打了幾次電話都是無人接聽。他並不知道顧夏初藏在病房內的手機早就被李宛冰以影響治療為名收繳了。

聽著那端“嘟嘟”的回音,他在窗前踱來踱去忐忑不安。顧夏初會不會出什麽事情了呢?對於自己的詢問,謝永鎮的冷漠回避讓他的心頭更增添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真是一個難捱的不眠之夜,他幾乎是大睜著眼睛坐等天明。臨近淩晨四點,他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此時窗外的雨已經停了。

華唯鴻在夢中看到了窗外的冷風漸漸停止了躁動,幹硬的街經過雨水的洗滌露出蒼白的額頭,瞪著眼睛冷冷地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幾隻瘦小貧瘠的麻雀在水泥地的平台上跳來跳去,瑟瑟打著嗬欠。一個少女自雨過天白的遠處靜靜而來,靜謐得像從陳逸飛的油畫中走出的古典女神。她帶著微笑,腳步輕佻地向他跑過來。他的心瞬間被這久違的身影給融化了,奶油一般軟軟的,他伸開了雙臂,想做一個花心般地環抱……忽然,她的衣裙發出風一般淒厲的呼嘯,手像枯樹枝一樣舉起,子彈一般淩厲地穿透了玻璃直接攫住了他的心髒。

華唯鴻在大汗淋漓中驚醒,他望著頭頂的灰褐色天花板大張著嘴巴喘著粗氣,腦海中清晰地凸顯出那個少女的模樣,她有著夏初般黑蝴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