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荒涼的公墓(2)

謝永鎮還是那副慣常莊肅的神色,望著沉睡中的夏初。

夏初根本不知道謝永鎮的到來,她沉睡在童年的街道上。

陽光是飽滿的向日葵色,流動的蛋黃般柔滑地貼在肌膚上。

鼓開鼻翼深呼吸,空氣中跳動著一顆顆烏溜溜的話梅、粉色的草莓糖和奶香四溢的蛋糕味道。

她噘著嘴巴趴在商場的玻璃幕牆外,望梅止渴似地親吻著櫃台上高不可及的賽璐璐娃娃,玻璃上留下她濕嗒嗒的口水。她懵懂地看著反光中的自己,一頭小綿羊似的卷卷發,水紅色的玻璃絲帶,藍底碎花的小蓬蓬裙,眼睛一眨一眨,有黑色小星星在閃動。

一隻大手將她攔腰抱起,她腳蹬手抓像隻小壁虎,緊粘著玻璃壁不肯離開。

“囡囡,你不是小孩兒啦,要聽話。”

她撲在那個寬厚的肩膀上癡癡回望越來越遠的賽璐璐娃娃,口水洇濕了那個人的衣領。他衣領上有淡淡的煙草和消毒水的味道。

他抱著她穿過大街小巷,街頭巷尾飄揚著紅色的標語和旗幟,一群穿著草綠色軍裝的年輕男女高舉著手上的紅色匕首從他們麵前山呼海嘯地湧過。她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的臉都被明晃晃的匕首遮得麵目不清,隻有一張臉是清晰的。她逆向洶湧的人流麵向自己,雪白的衣裙在紅色海洋飄來**去像一條隨波逐流的柳條魚。

“媽媽——”她揮著手大喊。

抱著她的那個人仿佛沒聽見她的哭聲,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著。

“媽媽——”她哭起來。

這時候驚怖的一幕發生了。

那些在陽光下亮閃閃的紅匕首忽然張著嘴巴高聲唱起歌來,它們的牙齒上下一致地咬動咯咯作響,“萬歲——萬歲——”,那是它們的暗號。白衣裙在無數寒光閃爍的利齒麵前發抖了,發出淒厲的哭喊,但那哭聲迅速便被那些牙齒的咯吱聲給吞沒了。白衣裙不見了,化作一縷縷白布條。一陣帶著濃烈腥氣的大風卷來,白布條全都變作了白鴿,撲著翅膀齊刷刷飛走了。白色屬於天堂。有個偉人好像這麽說過。她眼中隻剩下一片紅,血淋淋的紅。

他將她放在了青石路上。

“囡囡,你不是小孩兒啦,不能總是拉著爸爸的手。”

她茫然地看著那隻大手將自己的小手甩開,習慣性地又去拉那隻手,又被甩開,她頑固地再去尋找那隻手,接著被甩開……那是童年的她和那個老男人的戰爭。不,那時候他還不老,他是她的爸爸,風華正茂。

空氣中到處都是糖果跳舞的味道。

醫院走廊上,李宛冰立在廊柱下和著白水吞下一堆五顏六色的維生素。

生命說到底不過都是各種化學元素鬼斧神工的胡亂反應。她見到日光就思念深愛的謝永鎮,誰說一個近四十的殘羹女不可以像少女一樣懷春?

視線不遠處,年輕的周一葦正在按例巡視。她戴著白口罩依次進入各個病房,體貼入微地問話。那聲音溫柔親切,想必病人的耳朵跟聽到了溫婉的小夜曲一般受用。

等她從病房內出來,李宛冰笑著打招呼:“小周不要太辛苦呀。”

周一葦有些意外地接納這詭異的關心,小心迎奉地笑:“李主任怎麽來了?”

“嗬嗬,來看看你,聽說你最近一直在加班?”

“是,這邊的病房本來就人手不夠,小張請了婚假,宋大姐的孩子又病了。”周一葦邊說邊在手上做著字跡潦草的筆錄,“你瞧,隻剩下我啦。”

兩人並肩走在了一起。李宛冰嗅到了一縷香氣,是年輕女人的自然體香,猶如千萬隻蜜蜂的尾針帶著毒。她壓抑了嫉妒與酸楚,滿麵堆笑地開口了。

“大姐有件事不明白,你在這裏幹得這麽好,為什麽要離開呢?”李宛冰說著從兜內掏出周一葦那份離職申請晃了晃,以一份長者的口吻嗔責道:“難道你是嫌我這個主任做得不夠好,在什麽地方虧待了你?”

周一葦一愣,馬上明白了對方來意,轉而賠笑道:“您怎麽能這麽說呢?申請調離隻是我個人的原因。”

“哦?什麽原因呀?”李宛冰歎了口氣,拉著周一葦的手坐在了廊下的椅子上,“這上麵寫得根本不充分嘛!你看你堂堂高材生,我們醫院一直很重視你,幫你解決了戶口問題住宿問題,就連你個人感情問題我也在為你操心,你這麽堅持要走不就是說大姐做得不好沒有留住人才嘛。”

周一葦的臉泛紅了,坐在那裏扭著雙手吭哧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李宛冰拉過那雙柔嫩的手,在她的肩頭輕輕拍著:“既然你都想走了,有什麽話不能和大姐講呢?你知道我可是一直把你當作妹妹來疼。你這報告寫得稀裏糊塗,就算我不為難你,領導那裏也通不過啊。”

可能是積日太久的怨恨和屈辱令周一葦壓抑了很久,她理智的防線開始在這溫情攻勢下鬆動了。一行淚水從她臉上潸然而下。

她半是羞恥半是怨恨道:“您在醫院這麽久還不了解麽?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您就幫幫我吧!”

實際上李宛冰很清楚周一葦要說的是什麽。她不過是想要驗證那些流言蜚語到底有幾分真假。

夏初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蘇醒的。

耳邊傳來嗡嗡的蜂鳴音。

她的兩隻手上纏滿了紗帶,但這不妨礙她出去呼吸新鮮空氣。

清涼的水泥陽台憂鬱而筆直地平伸出去,她就像一隻優雅纖細的天鵝在這灰白色的水灣上舒展開自己的脖頸,放目四望。

腳底下的水亭邊,煙粉似的杏花都無聲地綻放了,白色的玉蘭也一個個含愁歎息,春天的腳步急匆匆臨近了。

返綠的花木之間,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女人的影子,和十八年前相比沒有太多變化。她那時候笑得是多麽張揚明媚,此刻怎麽卻哭了呢?時間就是魔術,能讓你上天入地麵目全非。

周一葦看著忽然放聲大哭的李宛冰,有著刹那間的驚愕。

隻聽李宛冰抽抽噎噎著說:“如果不是因為他,我怎麽會到了這個地步呢?小周,他們都不明白我的苦,現在隻有你明白了……”

風聲將李宛冰的哭聲一個字不遺地送到了耳邊。她一口一個“他”,像在夏初的心湖投下一顆一顆小石子。那個“他”是誰呢?無數個問號從那些個灰洞洞的窗口延伸出來向她擠著眼睛。一隻手從天而降將那些尖叫著的問號悉數掐斷了脖子,藏在了褲兜裏。那手來自雲巔,是一隻男人的手。它蒼老有力布滿青筋,上麵有一隻神秘的渾濁的老眼睛,它在說話:你們是我的,都是我的,卑微的女奴們。

她抬眼,太陽隱去了。整棟醫院巨大的矩形身體沉沒在無邊的昏暗之中。它一直在沉睡,從來沒有蘇醒過。

隻有一束亮閃閃的目光像釘子般釘在自己身上,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她怔了一怔,那個女孩子比自己還要年輕的模樣,她並不認識。為什麽要這樣看著自己呢?

入夜的康德醫院一片靜寂。

夏初在半夜醒來,針管紮入靜脈的感覺催醒了她。

“你醒了?”

“你是誰?”

“我是周一葦。”女子微笑著收起了針管。

“我不是吃過藥了麽?”

夏初吃力地問著。病房的燈昏黃,眼睛有些腫脹,那銀亮的針管上好像有一點血色。她抽走了自己的血?但頭腦已經混沌不清,沒有半點力氣,內髒像被絞到了一處要嘔吐。

“藥量不夠,需要加一個針劑。”周一葦微笑著。那張臉在燈下美麗動人。夏初卻看到了沾在她牙齒上的血。那是我的血,她對自己說。

周一葦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在地上投下一長串詭異的影子。

夏初的眼界也模糊了,眼前好像有一張無形的網悄悄張開,周一葦那張臉正隔著那密集的網對她獰笑著,有如一隻貪婪的貓對著籠內的鳥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