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西施和夫差一夜合歡的消息沒過幾天就傳回到了越國,這次是範蠡親自回國送達的消息。

範蠡那天下馬後大汗淋漓,但他沒有顧得上休息,直接就去了勾踐的宮中。勾踐和越後在兩張全新的椅子上正襟危坐,他們已經在椅子散發出的桑樹木材香味裏等了很久。範蠡急匆匆地趕了進來,摘下頭上那把被風吹亂的銀色假發,他隻對越後說了兩個字:成了!

越後猛地從椅子上站起,眼裏頃刻間流光溢彩。對著跟隨範蠡闖進來的那片慵懶的陽光,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越國有救了。

勾踐也離開了那張椅子,因為他看見幽羊的眼裏正流下兩行欣喜的淚。這次他慢條斯理地說,我早料到會有那麽一天,作為一個男人,夫差他怎麽可能過得了這一關。

你是不是覺得夫差比你有福氣?越後轉頭對著勾踐說。

勾踐將頭低下,他看著範蠡扔在地上的那團蓬鬆的假發,陽光在它上麵勾勒出毛茸茸的浮影。此時他其實很想問一句範蠡,你會後悔嗎?那原本是可以屬於你的女人。

範蠡並沒有在越宮中多停留片刻,這時他問越後,施夷青在哪裏?

施夷青這天就在苧蘿村隱秘的訓練場裏,他原本是對著一個木頭刻成的吳國士兵揮舞著拳頭和肩肘,這樣的時候,他豆大的汗珠就如雨點般打在了吳國士兵一片油膩的臉上。施夷青揉了揉布滿厚繭的手背,又向前走出很遠,直到他忽然一個轉身,從腰間拔出的兩把短刀即刻朝著吳國士兵飛了出去。兩把短刀不偏不倚,正好紮中吳國士兵那兩處深陷的眼窩,施夷青隨後衝上,抬腿間就將木頭刻成的士兵踢倒在了地上。

這天的晚飯時分,施夷青突然將捧在手裏的木碗放下。他一把推開岩鷹將軍,趴到地上後將耳朵貼近埋在那裏的一隻陶甕,然後說,將軍,我聽見東北方向,有兩匹快馬正往這邊趕來。岩鷹問他,你覺得是友還是敵?施夷青說,他們應該沒有帶兵器,至少我沒有聽見風吹過刀口的聲音。岩鷹喜滋滋地笑了,他說,那就開門迎客吧。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訓練場的門前,範蠡和木心的身影就從兩匹馬上躍了下來。但施夷青卻狠狠地轉身,他對岩鷹將軍說,不見!岩鷹有點困惑,但他很快又聽見施夷青說,就是這個男人,是他將我姐送給了吳國。

範蠡在少年團的訓練場裏呆了很久,他眼看著那些少年勇士如今已經長高,並且長出了飽滿的肌肉,他們在諸暨城青灰色的月光下毫不懈怠地操練。他想起這天下午,文種曾經告訴他,勾踐已經重金聘請了一個精於弓弩射法的男子,他叫陳音。在會稽山下,陳音教授越國的軍隊如何熟練掌握用弩技術,包括瞄準、連續發射及衡量弩力與箭頭的重量比。文種說,最佳的力量比例是箭重一兩時拉力一石,這是久經驗證的弓弩之巧。此外,越軍還聘請了善於劍戟之術的“越女”,讓她來教授軍士運用在劍端的格鬥技術,使他們能“一人當百,百人當萬”。範蠡知道,越地之前的民風是“悅兵敢死”,慣於各自為戰,但現在紀律嚴明的軍中卻反對“匹夫之勇”,反複強調所有作戰者都要在統一號令下統一行動。紀律並且規定,服從指揮者有賞,違犯者則“身斬,妻子鬻”。

範蠡那天離開少年團後便信心滿滿,他覺得,能有這樣一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且人人抱有致死之心的精銳部隊,多年以後,必定是三千越甲可吞吳。離開之前,範蠡久久地望著施夷青,他對施夷青說,我早說過,越國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又說,你該為你姐姐而驕傲。

範蠡這次在越國整整呆了將近一年,期間,他看見越國的百姓捧著一堆紮了鐵鉤的絲線前去拜訪越後幽羊。百姓對幽羊說,這是他們送給大王的釣魚線,是用結實的蠶絲繞在一起做成的,他們祝願大王能在河中釣到更多的魚。但幽羊那次卻將這樣的禮物給推了回去,她對百姓們諄諄教誨說,蠶絲不是拿來做魚線的,它有更大的用場。又說,越國不能殺雞取卵,而與此同樣的道理,那些河裏的魚也得留著,留到我們攻打吳國的那一天,送去給我們前線殺敵的將士。

將近一年的時間裏,範蠡也收到了很多木鵲。那些木鵲上的竹簡都是西施和鄭旦或者說洛襄從吳國發出的。範蠡之前在吳越兩國的路程上安插了好幾個木鵲接收點,他們先是收下吳宮裏飛出的木鵲,然後摘下其中的竹簡,捆綁到另一個木鵲上,又讓它在深夜裏飛去下一個接收點。

通過這些竹簡,範蠡和文種知道,吳國已經著手開鑿衎溝,施工現場擠滿了黑壓壓的民夫。為此,夫差讓百姓有力的出力,沒力的捐資。此外,靈岩山上的一批樹木已經被砍倒,它們紛紛被運往衎溝的建造現場,用來打樁,搭架。而夫差要送給西施的館娃宮,如今也已經有了一整套完整的方案。隻是夫差最近看著光禿禿的靈岩山突然陷入愁苦,因為他覺得,館娃宮要用的木頭,姑蘇城裏已經供應不上了。

那天文種看著手中的竹簡慢吞吞地笑了,他對範蠡說,木頭在越國的埤中和會稽山有的是啊,隻要吳國肯出資購買,我們還有大批的能工巧匠,保準能將館娃宮建設得美輪美奐。範蠡擊掌而起,說,你這話又讓我想到了伯嚭。

但是有一天,範蠡卻收到了洛襄傳回的另外一條消息。消息說,伍子胥在麵見夫差的時候,跟夫差提起了越國百姓口口稱讚的範蠡和文種的“管鮑之交”,然後伍子胥又說到了百姓給勾踐贈送魚線的故事,他借機提醒夫差,衎溝可以緩一緩,館娃宮可以放棄。

範蠡和文種聽聞消息時陷入長久的沉默,然後文種盯著範蠡說,看來我們身邊有吳國的奸細,他就藏在會稽城裏。範蠡點點頭,又聽見文種說,哪怕是掘地三尺,也得找到這個奸細。

伯嚭很快就收到了越國送來的又一批禮品,他的確正在為館娃宮的木頭而焦急,夫差心頭的這點憂慮,他已經看出很久。在西施和洛襄的配合下,他提出的向越國采購木頭和工匠的建議得到了夫差的同意,而且他還答應文種,可以另外向越國增加采購一批海鹽。但是為了避嫌,伯嚭將負責此次采購的差事交給了叔護。伯嚭對文種說,叔護將軍你認識吧?他就是芸妃的父親,現在也常常站在伍子胥的一邊,時不時就會來找我的一點麻煩。文種謙遜地看著伯嚭那張圓滾滾的臉,告退之前說,多謝太宰的照應和指點,我這就回去準備。

叔護帶了幾箱的黃金,沿途觀賞著水邊的秋色,氣宇軒昂地來到越國。踩下船舷的那一刻,他對前來迎接的範蠡招了招手。等範蠡走到跟前時,叔護頤指氣使地說,你們越國可有好一點的客棧?我這個人不怎麽喜歡寒磣。

木心把叔護照應得很好,每天晚上都請他喝酒,叔護的臉色越來越紅潤。那天木心帶酒過三巡的叔護在會稽城的街市上閑逛,叔護看見一個狹窄的門洞裏蓋著嚴實的布簾,裏頭一片漆黑,但進進出出的人卻不少。叔護於是停下向木心打聽這裏的實情,木心經不起追問,說起了隱藏在這裏的一家地下賭館,還提到一些不聽官府勸阻的商人樂此不疲地來此“賭三花”。賭博在越國是嚴令禁止的,所以木心沒敢說多,聲音還很輕。但是等他說完,叔護卻搓著手掌說,我走不動了,咱們進去玩一把吧。

木心著實被嚇了一跳,連連搖頭說,這可使不得。可是他話還沒說完,叔護已經上前撩開了門簾。

叔護當初和伯嚭在姑蘇城城南酒肆裏玩耍的賭博也就是“賭三花”,莊家的手裏有三十張鐵片,每張鐵片背麵都刻了數量不等的紅黃兩色花瓣。按照由北往南的順序,莊家給每個下注者分發三張鐵片,鐵片翻開,花瓣數量最多者則為贏家。如果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贏家,則看誰手裏的紅色花瓣多。叔護記得,在吳國,他曾經一次抓上了三十片花瓣,那是絕無僅有的“三花”,桌上所有的金子都是他的。

叔護相信酒能壯手氣,他這天喝了不少的桑椹酒,香甜的酒氣一直纏繞在溫潤的喉嚨裏。果然,他這天大大地贏了一把,還給木心分了一些碎金。

接下去的幾天,叔護每天都帶著木心出現在賭場裏,他的手氣一如既往地好。常常是他剛翻開鐵片,其餘的賭家就哀歎一聲,直接將鐵片扔回給了莊家。木心眼看著叔護聚攏在胸前的籌碼越疊越高,他都有點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但是後來有一天,叔護提著一袋金子正要洋洋自得地離去時,一個齊國商人卻將他擋住。商人長得人高馬大,站在叔護麵前象一堵牆,他輸紅了眼,對著叔護齜牙咧嘴地咆哮。商人說,你作弊,換一個發片的莊家,我們再來過。叔護看看木心,木心上前推了一把商人,說,讓開。商人一把卡住木心的脖子,說,你再吼一句,我就把你的嘴皮給撕開。叔護掰開商人鐵爪一樣的手,說,多大的事啊,我再陪你玩一會。木心扯扯叔護的衣袖,叔護對他說,沒事,咱得讓人輸得心服口服。

叔護這次想錯了,這回他把袋裏所有的金子都給賠進去了。可是麵對那個漸漸喜笑顏開的齊國商人,他卻氣定神閑地說,沒事,金子有的是,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兒。叔護起身拍拍屁股,帶著木心回了一趟客棧。這次,他帶來了更多的金子,讓那些圍觀的人覺得,金子都要把桌腿給壓斷了。

叔護的手氣並沒有扭轉,他那天輸得很慘。最後一局的鐵片翻開時,叔護盯著眼前少得可憐的幾片花瓣,一把就將賭桌給掀翻了。他說這局不算,老子沒錢了。事實也的確如此,叔護剛才把來越國采購用的官錢也賠進去不少了。

賭場裏即刻炸開了鍋,眾人的指責聲裏,木心帶著叔護垂頭喪氣地正要離去時,一把椅子朝他飛了過來。木心一個躲閃,椅子砸在牆壁上,即刻散開了架。

那天木心和賭館裏的一群打手拳來腳往並且最終拔刀相見時,幸好範蠡在聞訊後帶著一群衛兵及時趕到。範蠡看著眼前的一片烏煙瘴氣,狠狠地說,把這賭館給我封了!範蠡說完,贏錢的商人卷走金子和那批打手即刻就作鳥獸散。

越國新鮮砍伐的木材已經裝船,精挑細選的工匠也已準備妥當,但叔護現在付不出了購買海鹽的金子。他那天向範蠡求助說,怎麽辦?範蠡沉思了一陣,隨後就回答得很幹脆,他說將軍請放心,越國自會幫你。

叔護第二天見到即將啟程的船隊裏載了滿滿的一船海鹽,海鹽堆在船上象一座山,並且在陽光下閃著蠶絲般的光澤。叔護握著範蠡的手,喜悅又感動。範蠡將手留在叔護的掌心裏,說,將軍大膽回去便是。賭場裏的事就象天有不測風雲,但你我都無需擔心。

正如範蠡所言,風雲不測在叔護回去吳國的路上不期而至。那天夜裏,眼看著即將靠岸,載著海鹽的那艘船卻突然觸礁了,叔護眼看著船體慢慢傾斜並且沉下,兩名下水察看的隨從又浮出水麵,驚慌地叫了一聲:將軍,我們買到的海鹽是假的,下麵都是砂子。叔護走到船沿,看見鋪在最上麵的那層海鹽紛紛掉進水裏,很快就融化開來,他撈起一把鹽,抓在手裏說,胡說,這不明明是鹽嗎?兩名隨從覺得將軍是沒有想明白其中的花樣,正要開口解釋時,叔護拔出的一把劍已經在夜色中向他們砍了過來。

叔護扔下劍,讓它和兩名隨從的屍體以及銀白色的海鹽一起沉入了水底,此時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起範蠡。

叔護回到吳國後向伯嚭如實說起了沉船事故,伯嚭眼光閃爍,說,這事真的這麽湊巧?太宰要是不信,可以去查,那艘船還在水底。

伯嚭笑了,說,我隻是可惜那些向越國買鹽的金子。

越國的金子說不定哪天又回到了太宰的府裏。叔護說。

伯嚭有點掃興地轉身,他說,我又沒說不相信你。多大的事啊,大王那邊我自會替你解釋。

越國粗壯的木頭源源不斷地送到吳國,從船上抬下後,它們被搬上一輛輛的馬車。馬車將木頭運到靈岩山下,等候在那裏的民工又將它們一棵一棵地扛運上山。山上有隨同第一批木頭一道前來的越國工匠,他們按照每一棵木頭的尺寸和彎直度,設定它們應該在今後的館娃宮裏所呆的位置,然後就蹲下身子,操起手裏的曲尺和墨鬥以及鐵刨等,開始了各自的忙碌。曲尺和墨鬥也是魯國的公輸班發明的。

那天洛襄在一排剛剛裝運上木頭的馬車前停下,望著那些木頭和清香的木屑,她凝神了很久,感覺聞到一股越國山林的味道。甘紀就是在這時騎著一匹馬經過,看見洛襄時,他從馬背上滑了下來。甘紀說,你的家鄉是不是也是在越國?你原本是要和西施一起進宮的。洛襄回頭,看見甘紀的眼裏並沒有敵意,他還是那樣一個清水一樣的男子,帶著梨花一般淺淺的笑。洛襄把一把劍釘在了甘紀的腳前,他說我來吳國是想找到這個劍匠。甘紀輕輕地拔出那把劍,對著劍柄上的那個鮑字仔細看了看,然後他笑了。甘紀說,我可以幫你找到他。

你為什麽要幫我?洛襄說。

不為什麽,從見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想要幫你。甘紀雙手托著那把劍,將它送到了洛襄的手裏。

這天夜裏,夫差摟著西施的腰上了一趟靈岩山,他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館娃宮的建設現場。月色下,西施聆聽著夫差一句一句地說起館娃宮建成後的模樣,感覺身邊那些越國工匠的目光也一次一次地落在了自己身上。所以她後來不由自主地引著夫差,有點羞澀地走向了一個目光很少的角落。她並且提醒夫差,那個人工湖前的水榭,應該在四周裝有木欄,這樣人就可以靠在木欄上歇息,或者趴在木欄上看水中晃來晃去的月亮。夫差滿意地笑了,他說那這木欄就叫美人靠,以後吳國所有的水榭都要安裝美人靠。夫差還說,我想象中的館娃宮既要有宮中的莊嚴和氣派,又要有富家庭院的舒適和愜意。五步一樹,十步見水,曲徑通幽處,又豁然見到太湖石的假山,我想它應該是叫園林。

也是在這一天,和西施下山的路上,夫差聽見兩個越國工匠躺在一堆木頭上竊竊私語。他們在說的,是坐船來吳國的途中,一艘船沉了。但那船其實並不是觸礁,它是被人鑿穿的。船上也沒有多少鹽,更多的是砂子。

夫差回到宮中,即刻讓人叫來了伍子胥。

伍子胥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從夫差那裏接手徹查鹽船沉船事件的指令後,他馬上想到了最近已經回到吳國的田充。田充起初有點吞吞吐吐,伍子胥於是拍案而起,他說你不要顧慮對方的身份,有事瞞著不向我稟報,我即刻就可以斬了你。田充隻得告訴伍子胥,其實叔護在越國的行蹤都被他看在眼裏。田充說叔護去了越國的賭館,輸了好多金子,他買不起那麽多的鹽,於是在路上派人將鹽船給鑿穿了。伍子胥說,田充你要為你剛才的話負責。田充想了想,最後站定身子說,將軍,這些都是我親眼所見。

叔護第二天清晨還沒睡醒時,就被伍子胥派來的親兵從**給揪起。叔護揉了揉眼睛,看見伍子胥正站立在自己的床沿。伍子胥說,對不起,看來我已經幫不上你。剛才的一路上,我都替你在害羞。

一身捆綁的叔護被送到了夫差跟前,他語無倫次,身子抖得象一隻淋濕在風雨中的公雞。總之他說,船上是有鹽的,所有的人都可以作證。伍子胥並不顧及叔護和夫差之間的翁婿關係,他說實話告訴你,我已經查過了,你帶去越國采購的隨從,回來時少了兩人,他們這是去了哪裏?叔護昂著故作驚訝的頭,支支吾吾地吐不出半句言語。

夫差沮喪地靠在椅子上,他後來問伍子胥,大將軍,你覺得此事該怎麽處理?

伍子胥抱拳,聲音凜然。說,按律,斬!

那天芸妃把腳上的一雙鞋也給跑丟了,到達刑場時,她看見張開大口的鍘刀哢擦一聲落了下來。芸妃恍恍惚惚地看見,父親的人頭在鍘刀架子上愣了一下,然後很幹脆地滾落出去。父親的人頭落定,他依舊睜著一雙眼,十分困惑地望向吳國豪邁的天空。吳國此時的天空,秋高氣爽,鳥語花香。

芸妃在滿眼的血光中倒了下去,是伯嚭伸手將她勉強撐扶住。伯嚭聲音細細地說,伍將軍這個人,心太狠了。多大的事啊,你說這是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