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瘋狂的戰國(1)
這一日清晨,天色微白,星光還未褪去,自甲賀去往東南沿海的路上,一披發少年正吟歌而行。
人生五十年去事宛如夢幻一度得生者豈有長不滅……這是日本幸若舞《敦盛》中剛剛流傳開來的名頌,慷慨赴死的敦盛乃是當下年輕武士推崇的烈士形象。眼下正是山楂花盛開的季節,大簇大簇的白色花朵在鋸齒形綠葉的團團映襯下,亦如敦盛般開得轟轟烈烈。吟歌的少年目光清澈,英氣勃然,模樣也好似路邊的山楂花散發出高潔皎白的光彩。他嗓音稚嫩卻很是清亮,在深林上空盤旋高亢,如一隻黃鶯般衝入雲霄。
少年的名字叫若生,師父說他的全名當是張若生。叫什麽名字不重要,隻要記住自己是在異國苟且偷生的中國人就是了。若生常常這樣嘲諷自己。他有一顆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蒼涼的內心,那顆心常在夜裏這樣勾勒自己,令他夢中恍然。夢中的他,常常是獨自一人穿越了荊棘步行至荒涼無人的海邊,姿態孤傲如一隻白鶴,迎風嘯立,仰首眺望著茫茫霧海後麵的大明帝國。冷風灌頸,恍然間有不勝唏噓的迷惘之感。何來如此冷異的心境?他也不知道。
師父說,自己是他在東南海邊撿回來的。那時的他隻是一個六歲的孩童,被海水衝到了灘上,在亂葦裏昏迷了很久,口中還呢喃著漁民們聽不懂的唐話,碰巧他經過那裏,就把他帶走了。自從知道了這段往事,若生每次離家出走,隻有一個想去的地方,那就是去尋那片令自己大難不死的海域。但,到了海邊,又能怎樣呢?是看一眼那邊的故國還是頹廢而返?若生也不曉得。就像亂世的一隻流鶯,僥幸脫得大難不死,卻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安逸處不肯將就,因他不是庸人,動**處也不肯投機,若生像是一個天生矛盾的人,罷了!走累了就做路邊的一堆白骨好了!反正我是不願意聽師父嗬斥來去了。
這時,師父的咆哮又在耳邊響了起來:“忍者的生死常在一線之間,倘若能拚得一線生機,你的命運就會改變!”想到這裏,他的頭部又開始隱隱作痛。
不錯,是師父救了他並把他視為己出,由此便時刻想左右他的命運。這是若生獲得重生之後的痛苦。因為師父是一名忍者,他叫杉穀,他希望若生選擇和他一樣的人生。
杉穀定居在在甲賀的忍者村,在村裏長大的若生,由此也被烙上了忍者的身份。
什麽是忍者?在他很小的時候,他並不清楚。忍者就是要像狸貓一樣能立於滾圓竹竿之上快步如飛而不滑倒,跳過插滿刀片的繩子也毫發無傷,但天生愚鈍的若生怎麽會是狸貓呢?可這些,不過是忍者訓練中的基礎課而已。
要做一個真正的忍者,還有許多許多艱苦的體能訓練要通過。曆經千辛萬苦做所謂的“忍者”又是為了什麽?杉穀講,忍者的一生就是為了自己的主公服務,就算獻上自己的生命,殺戮自己的兄弟也在所不惜。
“忍者,乃是黑暗中的光榮使者,當享有不亞於任何一個武士的尊榮,隻是這尊榮就算做鬼也未必可以領取。”
原來,忍者就是要喪失自我,做主公手上一顆隨時可以犧牲的棋子。這令人絕望的現實成了幼年的若生心頭上的一片烏雲,令他鬱鬱寡歡。
每次若生被迫接受訓練時總是要彷徨:如果從那根竹竿上輕鬆地踏過去,將來就會像鳥兒一樣飛來飛去,但那時會不會進入另一個樊籠?
做一個技藝精湛的忍者還是一個令人恥笑的庸人,這是一個選擇。
要忍術還是要自由,這也是一個選擇。杉穀並不知道,看來天真無知的若生自小心內便有著無數詭譎的波瀾。
忍術,在若生眼中並非沒有吸引力。男人是天生的攻擊者與掠奪者,與生俱來的攻擊本性使得他們更信賴武力。何況若生體內流著的是天生凶悍的血液,誰的內心不想成為真正的強者?
忍者家族,忍術都是世代相傳的,外人常難以一窺其一。在日本,忍者的流派很多,但追根溯源總是要上溯到甲賀流和伊賀流兩個流派。當時有甲賀五十三家、伊賀二百六十家忍術流派的說法。
甲賀,是日本忍者最密集的地區。若生自小就耳聞目睹了眾多忍者的格殺秘技,但常常是來不及讚賞,就看到他們落於武士魔掌之中,屠狗一般被殘忍地殺戮,死得黯淡。武士與忍者都是戰士,前者活在光明之中,後者隱藏在黑暗的幕布之下,他們天生就是死敵。忍者一旦被武士捕獲,必將受到最殘酷的刑罰,被折磨處死。
活剝皮就是酷刑的一種,皮膚被一片片剝下,極其痛苦,但又不能立即死掉。
第一次溜出甲賀忍者村的若生和同伴們一起到了繁華的京都,偶然看到這種酷刑,嚇得血液凝滯,心跳幾乎停止。
那日,天空是灰色的慘白,細雨迷蒙,霧氣氤氳。失手的忍者被牢牢捆縛在京都地方長官的府門前,當眾行刑。每一刀過處,皮肉外翻,被雨水衝刷變作慘白色,奇怪的是,那忍者竟咬緊了牙一聲不吭。
當他回家告訴杉穀那可怖的一幕時,杉穀沒有說話,良久才歎息道:“可憐啊!”轉而又對驚魂未定的若生道:“或許我不該把你帶回甲賀。如果把你送給海邊的漁民,可能你會快活許多呢!”
若生不假思索道:“我不想要那麽多如果,在這世上沒有誰能和師父相比。”
夜色中,若生的眼睛閃閃發亮。在這世上,杉穀就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了!這可是千金都換不來的。
杉穀看著若生,內心卻很是沉重,一想到他或許要延續自己的悲劇命運,不由得又憐又哀,無奈道:“如果不幸降生在黑暗裏麵,就努力地向著光明飛翔吧!”
如何才能向著光明飛翔?要練習更厲害的忍術,強大到令敵人無法捉到嗎?
這是杉穀的願望,把若生訓練成甲賀忍者村最厲害的忍者角色,這樣自己才會毫無顧慮地為主赴死。但若生好像不明白師父的良苦用心似的,他的表現總是難以讓人滿意。
每次若生要接受新的訓練,就會有新的笑料出來。當他開始接受忍者的平衡訓練時,會像嚇傻了一般在竹竿上呆若木雞。任憑杉穀如何威逼,如何誘導,就是不肯前進一步。除了吃白米飯的速度和大家一樣,在忍術的學習速度上,若生和大家有著天壤之別。在他還無法完成最基本的平衡訓練時,他的童年玩伴們已經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忍者了!例如天生喜歡嘰嘰呱呱,到處宣揚若生如何蠢笨的八嶋智人。每次若生訓練失敗,他便在村裏麻雀般聒噪:“杉穀家的若生都快變成貓頭鷹了!在竹竿上站了三個月,還是不敢動一下!”這種新聞聽多了大家都麻木了,於是智人會換上更新鮮的:“杉穀家的貓頭鷹今早練習騰躍!那家夥太蠢啦,一抬腳便從屋頂上栽下去了,腦袋直接插進了雞窩。哈哈,母雞都讓他給嚇傻了!”
小小的忍者村因為有智人的廣播而熱鬧許多,可憐的若生也因為智人的熱忱過度成了村民口中的笑料。
智人是與若生一起長大的好友,相對於若生的愚鈍,智人自小就表現出做一個上忍的天分。
智人最喜歡稱呼若生的是“甲賀的呆瓜”,若生則喜歡稱智人是“會飛的甲賀熊”。
大多數忍者由於天生的潛入者身份,為了輕巧出沒於樹枝屋頂,都是練就一身卓越輕功,合格的忍者體重一般不超過六十公斤,但智人這家夥卻是一個例外。
他怒睛突眼,鼻若懸膽,口似血盆,麵目猙獰如中國古代神獸貔貅一般,龐大的身形看上去笨重非常。但實際上,行動起來的智人卻身輕如燕,如猿猴一般迅捷。他的手足軟若棉絮,可以自由收縮,無論交戰或者潛逃都是毫發無傷,都能夠全身而退。智人和若生一起長大,或許若生的俊秀讓智人總是自慚形穢,所以他對若生的喜歡之外總是帶著一股醋意。即便是好心鼓勵若生,他也常常是一副嘲諷的口吻。而若生呢,不以為意。所謂朋友呢,大都如此,要知道在這俗間,隻有內心不通的人才會彼此談話客客氣氣相敬如賓呢。
忍者天生就是為了任務犧牲自我的工具。最初的智人不是這副可怖的模樣,他是一個比若生還要漂亮可愛的男孩子,但為了讓他成為出眾的忍者,智人的師父們,忍者村裏的那批上忍元老,自小就將智人浸泡在各種怪誕的有毒藥水之中,日常飲食也是蠍子蜈蚣之類的毒物,於是慢慢就變成了這副怪誕的模樣。
智人似乎很樂意接受這種命運安排,對於身形的奇特變化也不在乎,還經常拖著肥胖臃腫的身軀在眾忍麵前表演自己的絕技,那些蜈蚣之類的毒蟲從他的口鼻進出自如,令人看了忍不住要嘔吐。
每次想到那個天真可愛的小智人,若生常是悵然。於是,不管智人怎麽嘲諷自己,他也是一笑了之。
然而,甲賀的忍者村裏麵,豈止一個智人喜歡拿若生當笑料呢?
還有“長腿瘦馬”三浦,外號“千麵女”的清泠,“藍魔”黑騎武藏等人,他們和智人一樣,都是在忍者村裏麵漸露鋒芒的下忍,若生也是他們嗤笑的對象。
“唉,那個若生啊,他永遠也當不上忍者的!”“甲賀的米飯不適合他吧?聽說他是唐人呢!”“我們都是世世代代的忍者,若生將來回大明也不一定呢!”可憐的若生,就是在這種嗤笑聲中長大。為了成為傑出的忍者,身邊的同伴都在尋求改變,日夜磨煉,最終麵目全非。隻有他,不單一如當初,相反,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希望擺脫這裏,去那個在腦海中早已模糊的大明帝國。
“雖然命是杉穀幫我奪回,但在這小小島國上做那些野心賊子的犬馬實在不是我本意。”少年若生看著手中寒光森森的忍者刀,內心堅決道,“與其做一個悲屈的永不能曝光的忍者,還不如回大明做自由自在的遊俠呢。”
為何會有如此參透紅塵亂世的老成念頭?因父母的慘死已是血的教訓,他們肯定不希望我重蹈覆轍。
唉,杉穀再好也是粗魯之人。一介武夫怎能理解我天生智者深邃的內心呢?正如李白詩雲: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
就這樣,若生趁著杉穀不備便逃出來,奔向他心目中自由光明的大明。而且,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離家出走了。
每次出逃的若生總是沉浸在得意與興奮之中:自小我就立誌做來去自由之人,做忍者實在不是我本意。現在,若生總算擺脫了你的藩籬,尋找自由的世界去啦!
想到這裏他如釋重負,光明馬上就在眼前了!真是心潮澎湃,嗬嗬。
從樹蔭下爬到路中的牽牛花還掛著露水,或藍或紫的淡淡幽光星星點點。
若生深吸一口氣,似乎要將芳草的香氣也吸進肺裏去。已經三天了,日夜不休地走,一雙草鞋早就磨透了底,腳板上出了一層血泡。
他這才覺得困倦:“唉,要是有口水喝該多好啊。”可是這幽密的深林,泉水也藏匿在難以探尋的隱秘處,體力透支的身體更是無力去尋。若生蹣跚著走到路邊,找到一塊平石坐了下去,掏出懷中藏著的飯團,塞進嘴巴裏麵大嚼,順便脫掉腳上的那雙爛草鞋扔在了路旁,赤著腳丫上路了。嗯,不錯,好輕鬆。
穿過這片山楂林,就是海邊的鹽堿地。久違了的遼闊之海或許就在前方不遠處潮湧鼓**吧?想到這裏,若生來了力氣。
忽然,一陣微涼而濕潤的風襲來,腥鹹的味道,是海風嗎?不!機敏的若生馬上想到了,風的味道是帶血的,就像父親昔日抱著幼時的自己在血雨腥風中殺戮而行的味道。
這是亂世,殺戮隨處可見。若生卻是無懼,依然低頭前行。前麵究竟發生了什麽,莫非又是一場亂戰?正想到這裏,忽然一陣爆響,頭頂上的鳥雀吱嘎叫著四散而去。
血,自小腿處汩汩而出。他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身子就不由得跪倒在地。疼痛還可以忍耐,隻是這個樣子實在是讓他傷心:第一次出山就被偷襲,與父親當年在大明出入江海所創下的輝煌實在是相差甚遠也!養父看到我這狼狽樣子也會笑瘋的。
沒等他悲哀多久,一手持火銃的武士從樹叢深處鑽出,大喊著奔來:“抓到她了!”
緊接著是雜亂腳步聲,一群武士不知自何處冒出,自後麵小路一擁而上,將若生團團圍住,嘖嘖歎道:“太好了!不愧是能射落飛鳥的神槍手啊!一發就中!”
射倒若生的武士嘿嘿笑著:“為了向信長大人交差,所以沒有要她的命呀。”
若生一驚,“信長大人”?莫非就是那個在桶狹間一戰就殺死了有奪取天下實力的今川義元,繼而威名響徹整個日本的織田信長?實在是聽不懂他們在講些什麽,看得出來這群武士很是高興,捉到自己如釋重負般歡天喜地。
隻聽他們興高采烈議論道:“信長大人說過,就算是一隻飛鳥也不許放過,否則提頭回去見他!還好,總算抓到了。”
一個頭目模樣的武士將若生的頭按在地上:“這小賊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敢剃掉信長大人的頭發,我看回去把她下油鍋也不為過呢!”
眾人紛紛附和,“當今天下,有誰強得過主公信長大人?戲弄了他,還不是拿自己的命當玩笑麽?”
這時一名武士上前看了看若生,驚愕道:“咦,好像不對呢!這是個男孩子。”
另一名武士聞言大驚,忙撩開披落在若生臉上的散發,也是有些疑惑:“呃,不是說襲擊信長大人的是個女孩子麽?一郎,你沒有弄錯吧?!”
那個被喚作一郎的開槍武士頓時惶恐起來,結結巴巴道:“怎、怎麽會呢?我可是緊緊追隨了大半天呢!連解手的功夫都不敢鬆懈!”
可憐的若生像案板上的魚肉被幾個武士撥弄來撥弄去,忍不住大聲呻吟:“啊——好痛!”
這一聲痛呼把所有的人都驚住了,那個頭目大驚,喝道:“快將這小子的嘴巴堵上!一郎,你犯大錯了。射了無辜的百姓是要受罰的。”
一郎聽了之後更是緊張,忍不住大嚷:“那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錯!要受罰的話大家誰也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