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中秋情殤

“前幾天我在城裏辦公事,一個相熟的旅社掌櫃對我說:當你們初來東北時,全東三省的百姓們都歡迎你們,就連老奶奶也頂喜歡瞧瞧中央軍!畢竟東北淪陷十四年,大家盼國軍盼的眼都綠了!可是瞧瞧你們來後的行徑做派吧?再看看你們如今在這片黑土地上的所作所為?實話實說,如果現在讓老百姓來投票,誰不願意八路來?!”

封正烈對這次江靜舟遇襲案自然格外注意和關心,看到江靜舟的到來,他首先問到靳鵬的傷勢,江靜舟詳細地告訴了他。

封正烈感歎:“靳鵬好樣的,我沒看錯他!想當初,我把他給你的時候,你還不想要呢?如今咋樣?小子!別看你外邊威風凜凜,聰穎外露的樣子,其實考慮處理起問題來,還是要我們這些老朽來提醒把關吧?”

江靜舟自然心中極明白其中隱情真相的,但是目前他並不能和封正烈說出緣由,隻為時機還不到。他隻好繼續裝聾作啞地一貫製對老長官順毛捋著:“您當然是老謀深算的,我哪點可以和您相比了?隻是……”

他換了痞痞不羈的笑容,望向這個對他一直寵溺有加的上司,幾乎是用著恃寵而驕的耍賴語氣說道:“那我求您繼續關照憐惜屬下唄?您再送我個貼身衛士如何?”

“唔?你小子又看上誰了?”封正烈不解。

江靜舟嘿嘿一笑:“我聽靳鵬給我說過,他有個師兄,和他的槍法不相上下的,也在您的身邊,叫秦旭峰的?我在想,您是否可以為屬下繼續割愛呢?”

“哼!你想都別想!”封正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倒不是那個叫秦旭峰的副官讓我有什麽不可以割舍的,我是看不慣你如今這種猖狂勁兒!哦,還跑到我麵前來任意點菜啦?我的人,你指名道姓就想要走?門兒都沒有!還有那個靳鵬,也是個白眼狼,沒良心的種子!這才到你身邊幾天呀?就這樣向著你起來?還幫著你來挖我的牆角?”

“您好好的,想罵我隨便罵,反正我已經習慣了!您別罵人家靳鵬啊,他可還躺在那裏昏迷不醒呢!您不心疼我心疼!至於說那個秦副官嘛,我隻是和靳鵬閑聊的時候,聽他提起過,我就是那樣一說罷了,您愛給不給!不給就算!隻當我沒說好了!”

他看看封正烈,知道他也沒生氣,隻是故意在嘔自己而已,就有意反話相激道:“反正您也知道,您交代給我的事情,個個都是敏感緊急的,我也是想帶上個身手和槍法都好的副官來來往往比較省心罷了。我的命原本不值錢,您的大事才是關鍵!也罷,一切看天命吧?該活死不了,該死活不旺!為了您的大業我就是獻上這條小命也值當了。誰讓我這命原本就是您救下來的呢?”

封正烈聽了他這番話,倒想起這次這個骨鯁在喉的襲擊案,就忙問道:“你先少說這番沒用的牢騷話吧!我來問你,這次這樁案子,你怎樣看?有什麽重要線索嗎?大家是如何評議判斷的?”

江靜舟也換了嚴肅的表情:“這件事情,我覺得答案就是現成的。有些人說成是自己兵士積怨火並,欲謀殺軍官,或者說是共黨地下組織的暗殺隊,在襲擊黨國軍官,我看純粹都是在扯淡!”

他認真為封正烈分析道:“軍座您看吧,如果是像某些人傳說的那樣,陸十軍和N7軍舊怨,引發N7軍謀殺這邊軍官的話,為什麽這些人會選擇在陸十軍防地來進行襲擊呢?不但不好隱蔽躲藏,得手後脫身也難呀?要幹也應該在我們才走過的N7軍防地或者兩軍駐防中間地帶呀?”

江靜舟越分析越來勁:“再說另一種說法吧。共黨襲擊?據說在那兩名被擊斃的凶犯身上,搜出來共黨傳單,我聽了倒覺好笑!就如剛才楚特派員給我分析的那樣:若是共黨想殺害咱們高級軍官,那天最應遭到襲擊的,應該是楚特派員和向明光才對!他們兩人從軍銜到身份,對共黨來講,都比我更具有吸引力。何況,既然身為冒險刺殺者,還公然將本黨傳單放在身上,豈不是此地無銀之舉嗎?共黨如果當真愚笨至此,也不勞蔣委員長如此費心費力,幾十年下來也剿滅不盡了!”

封正烈點頭:“有道理,這也是我這幾天想到的。我覺得,這場襲擊案就是衝著你來的!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定有著深刻的背景呢?致遠啊,你小子脾氣是燥了點,狂也狂了點,可是並沒有苛待屬下,得罪同僚的問題呀?誰會對你下這種狠手呢?除非……”他咽下後麵的話。

江靜舟微微冷笑:“您也算品過味兒來了吧?某些人,一直在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呢。您又不是不清楚啊?”

封正烈心中自是焦慮和不安,他正色對江靜舟道:“唉!有的人一直對你在懷疑、揣測、試探、跟蹤,如今竟然上升到追殺地步?實在是令人心驚!說到這裏,由不得老子不罵娘!正直圍城危難時期,黨國大業目前已呈倒懸之勢,還有人不遺餘力地搞些內耗,對著自己人痛下殺手,真是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氣得在屋裏來回走了兩圈,站定,看著江靜舟,歎息道:“我是怕,如今倒是由於我托你辦的一些事情,讓你身陷險境?前次送家眷出城,再加上和‘那邊’有所接觸……隻怕被胡文軒那些長鼻犬們嗅出了什麽異味也未可知?如此看來,這場明顯針對你的襲擊案,其內幕就昭然若揭了!”

“那又怎樣?”江靜舟傲然冷笑一聲,轉而對封正烈笑道:“他胡文軒那點陰暗心思我早心知肚明,這幾十年來,我何曾怕過他半分?如今他既然狗急跳牆,行此齷齪下流之手段,隻能說明他是真正抓不住我的把柄,如今隻好用他們保密局慣用的下三濫手段來消除異己了!”

他認真對封正烈道:“這些都是小事而已!咱們上次謀劃的那些才是正事,是大事!事關咱們陸十軍數萬弟兄的生命和咱們這些軍官的前途,不能有這幾個蝲蝲蛄叫,咱們倒不種莊稼了?您放心,我不會因為這些卑鄙無恥的小動作,就輕易放棄您交給我的任務的!”

封正烈點頭,歎道:“我自然對你放心,才會將那些有關身家性命的事情交給你去辦。隻是,你凡事也不可掉以輕心才對?你目前的人身安全至關重要!我也反複交代給許若飛的,他的警衛團不僅要做好軍部的安全保衛工作,重要的是,要重點留意你的安全!你千萬不可小看保密局的那些人,他們下三濫的手段可有的是呢。更那堪你那個盟兄還和你有著好長一段舊怨呢?”

江靜舟聽了這番話,聯想到許若飛剛才的執拗態度,不由得微微一笑。

封正烈撓撓頭,看著江靜舟,麵帶關心的神情:“也罷,我把那個秦旭峰副官給你,你今天就可以帶了他去,他的槍法和本事當不弱於靳鵬!有他接替靳鵬在你身邊,我也可放心很多!”

江靜舟心下好笑,暗暗在心裏嘀咕:“隻怕這話要反著說呢!”但是他表麵並不帶出一點來,隻是對著封正烈感激一笑:“謝謝軍座!還是您心疼我,愛護我!若此番不能完成您的囑托,真沒臉再見您了!”

想了想,他又正色對封正烈道:“不過您手下的人,接二連三都給了我,您的安全也讓我揪心。所以我讓許若飛留意選擇了幾名身手不凡的衛士,準備配在您身邊的,不怕萬一,就怕一萬,您這裏安全了,咱們陸十軍才可能有生路可談!”

封正烈點頭:“一切依你就是。”

江靜舟又笑著請示道:“我還讓若飛挑了個衛士送給楚特派員的。寬城如今形勢這樣複雜,他身邊也需要一個貼身保護的人才是!”

封正烈讚許地點頭:“很好,你們想得很周全!對了,致遠,”他記起重要的事來:“那個特派員,小楚,聽說在上海時候和你也有過交集,你看他這人如何?”

“很正派的一個人呀!雖然出身豪門,卻無嬌驕二氣,待人真誠,為人隨和,和各種人都相處的不錯的!”江靜舟認真道。

“那就好!”封正烈點頭:“他目前身份特殊,畢竟是代表國防部下來督戰的人,咱們不可小覷!你盡量和他搞好關係吧!起碼,莫要影響到我陸十軍的一些軍務防務……甚至是一些問題吧!”

“屬下明白!特派員那邊,您就交給我好了!”江靜舟忍不住在心底笑了。

其實,這次無論是封正烈,還是江靜舟,都誤會了胡文軒,這次襲擊案是由保密局寬城站策劃執行的,就是針對江靜舟而來的一場絕殺,但是卻不是出自胡文軒之手。

這事過去後的某一天,胡文軒和副站長朱孝義就這個問題還有過爭論。

胡文軒帶著怨氣看朱孝義:“朱副站長,你此次行動完全是擅自做主,先斬後奏,可曾將我這個站長放在眼中了?咱們保密局的家規,你還要不要了?”

朱孝義微微一笑:“站長不必多疑,此事我是提前上報過上峰的。之所以未能讓您及時知曉,實在是事發突然啊!我並不知道,站長您也是有過謀劃的?屬下是偶然得知您的計劃,靈機一動,略微改變了計劃實施的方案罷了!其實目的都是一致的,不是嗎?對於江靜舟這樣渾身疑點的人,在這樣危急重重的時刻,與其是耐下性子仔細甄別,不如快刀斬亂麻,一勞永逸,讓他肉體消失,一了百了!我們都是清楚的,江靜舟本身並不是關鍵人物,關鍵人物是封正烈,是他麾下的陸十軍!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不安定因素存在於陸十軍中,在封正烈身邊!”

他看著胡文軒,貌似真誠地分析道:“要是江靜舟真的是共黨,那麽盡快除掉他,就是保證陸十軍純潔性的必要的一步!即使他不是共黨,作為封正烈的重要左右手,他的態度也很微妙。萬一他有親共投共意念,那麽同樣會成為一個危險的定時炸彈!所以,無論如何,除掉江靜舟勢在必行!在陸十軍防地,在N7軍和陸十軍諸位高級軍官麵前,冒充共黨分子擊斃江靜舟,不但可以除去咱們的心腹之患,還可嫁禍共黨,引起陸十軍軍官的強烈不滿;同時又可警示兩軍軍官共黨的凶殘暴虐,實可謂一石三鳥之策啊。隻可惜……唉!我是萬萬沒有料到,竟然沒有能夠得手?!那天有兩個人我們是忽視了,一個是那個靳鵬副官,還有就是楚特派員,他的身手……總之是我疏忽大意了!”

胡文軒搖頭:“這件事情沒那麽簡單!疏忽了?你簡直是破壞了我的絕好計劃,反而給了封正烈那裏以攻擊我保密局的口實!而且,你這樣貿然地暴露咱們的意圖,打草驚蛇,給江靜舟以警示,都屬於得不償失之舉!”

朱孝義不解:“站長何出此言?此次襲擊雖然沒有得手,可是並沒有落下證據,說明此事和我保密局有所關聯?咱們事先做好的功課,倒是可以充分將線索指向共黨地下組織那裏!”

胡文軒盯著他妄自尊大的麵容,微微冷笑道:“朱副站長你也太有點自我感覺良好了吧?就憑你那些雕蟲小技,在刺客身上放上幾張共黨的傳單,就可以準確的嫁禍於人、萬事大吉了?你分明太小瞧了封正烈等人的智商了!還有那個江靜舟,若是像你所說的那樣好蒙蔽,我在二十年前就可以將他的麵具扯下,繩之以法了,還等得到今天?”

他憤憤地埋怨道:“你們這樣的魯莽行動,隻會引起陸十軍和N7軍官兵的不滿和不安情緒蔓延!實話告訴你吧,今天鄭域國司令長官已經電告我,很多軍官都紛紛猜測這次襲擊案是咱們國軍內部人所為,是消除異己之舉!鄭司令長官令我從速追查原因,還聲明要從咱們保密局查起!”

他恨恨地咽了口唾沫,看著朱孝義,後者低首不語。

胡文軒繼續發難:“還有封正烈那邊,也是向司令部提出疑問,施加壓力,還竟然指桑罵槐、含沙射影地將此事聯係上咱們這方!他們懷疑的根據就是刺客的暗殺手段,完全是咱們保密局的老一套!對了,還有那個向暉副軍長。雖然這次沒有涉及他N7軍什麽事,他也跟著瞎起哄,和N7軍的師團級軍官們提出聯名抗議,要求保護高級軍官的人身安全,此事讓鄭司令很是上火鬧心!唉,總之此事完全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觸了大黴頭了!我的朱副站長,你這不是犯了家法的問題,簡直是讓咱們保密局犯了眾怒了!”

朱孝義沉吟片刻,覺得事情確實棘手,看著胡文軒是怒氣未消的樣子,知道自己終究不好過關,於是隻好抬出強硬後台來為自己解圍。

他貌似謙恭,實則軟中有硬地低聲道:“站長息怒,卑職也是心急,想著早日為黨國除去異己份子為要!那個江靜舟實在是狂妄驕矜,不可一世,我是怕他的顏色複雜,終究會影響到封正烈和陸十軍的態度問題!有關此項計劃,我是提前請示了毛局長,他授權給我全權處理,必要時,須采取絕對措施以絕後患。至於具體行動計劃,沒有和站長您提前溝通,也是屬下的一點失誤,還請站長諒解為是!”

胡文軒聽他提起了大家都敬畏的頂頭上司來,知道這也算是保密局的一些暗箱操作的特殊家規,朱孝義有此強勁後台,難怪他處處要自作主張。此時此刻,他也不便再次深究,目前要從大局考慮,合力就保密局陷入的困境化解才是,更重要的是要安撫穩定寬城守軍的軍心。於是他暗暗壓下自己不滿的抑鬱之氣,倒好言勸慰了朱孝義幾句。

當朱孝義離去時,望著他的背影,胡文軒暗暗唾棄道:“蠢豬一頭!分明破壞了本站長一招好棋,還要傷我肱骨!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愚蠢家夥!”

就在保密局寬城站正副掌門人在展開各自為政的較量時,身為督查特派員的楚天舒也來到N7軍拜會向暉。

寒暄過後,向暉知道楚天舒目前的身份及使命所在,就主動向他展示了自己擬定的突圍計劃,請他提出指示和意見。

楚天舒認真看了作戰計劃,點頭笑道:“既然是向副軍長親自擬定的,又得到鄭司令的默許,當是萬無一失了,天舒並非有野戰軍經曆,對戰略戰術不是很精通,並不敢有什麽枉評。”

談過軍事行動事宜,楚天舒主動提到了自己來這裏的契機:“其實天舒能有機會虛領這個特派員的名銜到這裏來履職,主要是在N7軍而非陸十軍。您是知道的,38師曾經是孫將軍的老班底,孫將軍對這個老部隊是情有獨鍾啊!孫將軍和四家兄是莫逆之交,得知我將來寬城,孫將軍竟然落了淚!”

他看看向暉,停了片刻,才繼續道:“聽家兄說,孫將軍曾經致電委座,想請委座派軍用飛機將他空投至寬城,他要親自帶領他的老部下們突圍,其情其景,讓人感慨心酸呐!”

向暉將頭深深埋在臂彎中,久久沒有答言。

沉默片刻,向暉抬起頭來,楚天舒驚異地發現,眼前的這名將軍已是淚眼婆娑,他聲音低沉得有些喑啞:“我明白……總之是向暉無能,不能將很好地統帥N7軍,將其帶到一條生路上去,有負委座信任,也辜負了孫將軍的尊尊囑托!想到南京和孫將軍相別時候的情景,向暉慚愧至死,實有萬箭穿心之感!”

他哽咽難言,再次將頭深深埋下。

楚天舒同情地望著眼前這名戰將,真誠勸慰道:“向副軍長也不必過於自責糾結,天舒說此話的意思,隻是想告訴將軍,N7軍的前途,為孫將軍等老將們所日夜牽掛,希望能有個好的結果吧?不過審時度勢,目今這種形勢下,大廈將傾,覆巢之下,種種頹勢逆境,豈能靠一人力挽狂瀾呢?終究是獨木難支啊!向副軍長的勉力維持,大家也都看在眼中了,此次突圍,估計也是無奈掙紮之舉,但願能闖出條生路來?隻是……又有多少弟兄會因此喪命九泉呢?每念及此,天舒都是心痛莫名……也許,所謂的慈不掌兵,天舒究竟還算不得一個稱職的職業軍人吧?”

向暉點頭複搖頭:“我又何嚐不知此次突圍行動必是凶多吉少?隻是,困守至此,再不做掙紮決戰之態,恐怕咱們這兩支守軍,都會被共軍輕輕鬆鬆吞噬掉,談笑間灰飛煙滅,還不費一槍一彈!想想我國軍坐擁十萬雄兵,手握最先進的美式裝備武器,不戰自滅,我實在是不能甘心!這樣也太便宜共軍了,又置我38精銳師麵子何在?又置老長官孫將軍威名何在?”向暉含淚的眼中,射出決絕不甘的光芒。

楚天舒認真看著他,淡然一笑:“我很欽佩向副軍長的一腔忠貞和一身膽氣!可是……以我的拙見,依我對孫將軍的了解和認識,倒覺得有點個人的想法想同副軍長商榷一二。”

向暉聽了,忙正襟危坐起來,看著楚天舒:“特派員不妨明示?我也知道的,特派員家族和孫將軍向有淵源,請不吝賜教!”

楚天舒語調平靜地述說:“其實孫將軍的履曆,您也是知道的,他和您一樣,都是出身清華,孫將軍後又赴美留學,和天舒相似,受到美式教育,難免把生命價值看到至高無上的地位。所以說,孫將軍在國軍將領中也可算一個異數!他被稱為‘小兵之父’,對兵士愛護有加,尤其是看視兵士的生命高於一切。故每遇戰事,總是令炮火齊射,先行開路,再令士兵出擊,以免部隊人員傷亡過大。我在想,正因為孫將軍愛護手下和部將心切,對老部隊更是常係心中,才有上述欲親臨寬城率部突圍之言論,我想麵對寬城如此圍困窘境,孫將軍當會做出何等抉擇?是選擇玉石俱焚,還是曲意保全?實在是非咱們這些人可以妄加揣測的吧?”

向暉聽了這番話,心下明顯有所觸動,點頭不語。沉默片刻,方道:“謝謝特派員的提醒!其實向暉也曾慮到此層!如何更好地保全38師,以至於保全N7軍,也是向暉日夜思量,不能成眠的原因所在!關於此次突圍,也必要做到量力而行,審時度勢,順勢而為才是!”

楚天舒讚許地點頭道:“副軍長仁慈心懷,愛兵如子,定能感動上蒼,給咱們N7軍謀劃出一條生路來!”

向暉搖頭:“特派員有所不知啊,其實向暉心中何嚐不進退兩難?不拚死抗爭,對不起領袖之托付信任,不忍氣保全,對不起這數萬弟兄的身家性命!難道向暉生來就是個無情無義之人嗎?唉,個中隱情糾結,隻是不為人知罷了!也罷!如今我隻看視N7軍的維護保全為重,那些玉碎的念想……也終究是個人所應持節操罷了!犯不著將所有兄弟都逼上絕路!”

楚天舒心下安慰不少,但是聽他的語氣,卻又為他個人安危擔心起來,便想著將話題轉入到私人方麵來:“好了,副軍長,時事艱險,咱們不妨從長計議吧。天舒此來,還有一番私誼要和副軍長暢述呢!”

他微笑著向向暉轉達了自己的二哥對他的問候,又講述了二哥在美國的生活狀態。

向暉點頭:“還是令兄明白啊,青年才俊,才高八鬥,鑽研技術,不問政事,倒也灑脫!不像向暉執拗,走上這條從軍之路,幾乎將自己逼到了絕境中來!”他自嘲地笑笑,在楚天舒看來,是無比淒涼的苦笑而已。

楚天舒同情地望著向暉,輕語道:“一切終將過去,等到戰爭過去,風平浪靜,天下安定的那天,副軍長可以再次選擇自己的道路就好!就像天舒本人,到那個時候,也是想回歸書房,當一介書生,好好讀幾本自己心愛的書籍,寫上幾篇文章,方為人生之快事呢!”

向暉點頭:“其實說到底,依咱們的出身,咱們的學識、經曆,你我二人原本都該是這樣的文人才對!隻是亂世風雨,飄搖難定,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哪裏又有一張可以靜讀冥思的書桌呢?統統是被逼到這個份上了!唉,你的想法固然誘人,隻是不知道你我是否還有這般福分呐?”

楚天舒哈哈大笑起來,良久,他半認真半戲謔地對向暉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時都不算晚吧?天舒和副軍長悄悄共勉如何?”

向暉也無奈地撇嘴一笑。

從向暉處出來,楚天舒徑直來到江靜舟辦公室,他對江靜舟點點頭,也不說話,隻是拿過辦公桌上的紙筆,微蹙著眉頭,邊回憶著,邊將那份突圍計劃的要點默寫下來,隨後連圖形都畫了出來。

他拿起這份複寫下來的報告,認真看了兩遍,笑著遞給江靜舟:“師座,應該沒有問題的,要點都在上麵了。”

江靜舟讚許地看看,點頭道:“這樣長的一份計劃書,你竟然能全憑默記複述下來,包括地形圖,真了不得!”

楚天舒笑笑:“您又忘了我是做什麽的了?這原本就是幹我們這行的基本技能之一呀。何況,我還是學密碼破譯出身的,從小就對速記感興趣呢!”

江靜舟點頭:“有了這份詳細軍事計劃,38師這場突圍必然是流產在即了!”他在欣慰的同時,又驀然記起這是向暉擬定的計劃,也是向暉目前甚為倚重的一場軍事行動,不自覺中一種悲憫之情油然而生!可是形勢緊張,已是迫在眉睫之舉,不能有絲毫猶豫和退卻。江靜舟忍不住狠狠地甩了甩頭,像是要甩掉那份糾結和私意一般。

卻不料身旁的楚天舒幽幽地來了句:“師座啊,您別怨我懷有同情對手,心慈手軟的糊塗心思吧?那個向副軍長,方正篤厚,剛直不阿,著實讓人敬重,讓人竟然狠不下心來對付他!我尚如此,何況和他情同手足的您呢?您……太不容易了!”

江靜舟默默地看著他,嘴角湧現一絲苦笑,終究什麽話也沒說出來。

這份突圍計劃經由寬城地下黨傳到東野圍城指揮部,解放軍張網以待。38師向寬城西北方向作試探性突圍,部隊剛從城內出來,就遭受到早已埋伏好的解放軍伏兵的攻擊,無奈隻好退回城中。N7軍另外兩個師也配合38師的行動,在寬城西部進行出擊,經過3天激戰,突圍部隊被解放軍予以痛擊,損失不小,隻好撤回寬城,突圍計劃遂告全麵失敗。

經過這場出擊突圍戰,向暉絕望地看到了自己軍隊不可挽回的頹勢。他在給鄭域國的報告中哀歎道:“現在是師長有師長的算盤,士兵有士兵的想法,簡直是離心離德!如今圈在城裏還能這樣守著,一出城出擊,人心就散了,幾成無可收拾之態!”

在一片哀歎聲中,中秋節到了。

中秋節傍晚,江靜舟和向暉帶著一眾軍官在城門上巡視。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向暉看著天上一輪皎月,被烏雲遮蓋著若隱若現,再回首望城下蒼茫暮色,禁不住心有感觸,喃喃自語地吟誦道。

江靜舟隨口接道:“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就不知道這個止戈息武的太平之世,何日能夠到來呢?”

向暉長歎一聲,凝神不語。

城下一陣**,似乎人來人往。江靜舟回身望望跟在自己身後的耿進忠:“下邊在幹什麽呢,人聲喧嘩的?”耿進忠忙親身下去查看,等了一會兒回來時,看著江靜舟、向暉的臉色,卻不敢開言。

江靜舟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耿進忠囁喏道:“是……是那邊的共軍陣地來人,給咱們這裏的守城兄弟送月餅來了!”

江靜舟不由瞄了向暉一眼,回頭看著自己的幾個屬下,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來,冷笑道:“這可倒好了,難怪人家叫咱們陸十軍為‘陸十熊’?去老百姓家蹭吃蹭喝倒也罷了,如今明公正道地問共軍要起吃喝來?還送月餅?你們這是和共軍打仗對壘呢,還是拉親戚搞聯歡?”

耿進忠強笑道:“師座,您有所不知,咱們這邊早斷糧了,弟兄們經常餓肚子,連槍都端不住了!那幫空軍癟犢子們懼怕共軍炮火,空投糧食時不敢低飛,就亂扔一氣,經常把糧食扔到共軍的陣地上去了!人家共軍又不缺糧!實在是沒辦法呐,這邊的弟兄就試探性向共軍那方交涉,想要回些糧食來,沒曾想人家共軍竟然一口答應了,經常派人將糧食送回來……”他悄悄瞄了一眼向暉,嘟囔道:“何況,又不隻是咱們陸十軍這樣。”

江靜舟無奈地搖頭,回頭看看跟在自己身後的幾位團長,戲謔地一笑:“好吧,你們一個個的,如今是公然替共黨做起宣傳來了?這向副軍長還在這裏呢!你們這分明是陷我於尷尬被動、難堪無言的境地,讓友軍長官看看我江靜舟治軍無方,縱容部下?再往深處講,幾乎是犯下通共的大罪了!”

向暉嗤地一笑:“好了,致遠,你就別在我麵前矯情了!如今什麽形勢我能不明白嗎?剛才耿團長講的那些情形,估計不隻是存在於陸十軍吧?隻怕我N7軍也有份!我有什麽不明白的?如今連鄭司令都睜隻眼閉隻眼了,奈何奈何?”

未等江靜舟回答,一旁跟隨向暉的38師陳師長笑著接言:“軍座說的不錯!如今我們這些做長官的,也隻好裝聾作啞罷了,總好過看著弟兄們餓死呐!”

一旁的李長安笑說:“今天是中秋節,共軍才想著給這邊弟兄送來了月餅,那邊N7軍防地也送了不少!”

江靜舟嬉笑道:“俗話說得好啊,吃人家的嘴短,這樣一來,倒讓咱們如何訓導下屬,嚴格軍人操守?”

耿進忠笑說:“幾位長官請恕屬下鬥膽多句嘴。要論軍人操守,那分明是填飽肚子以後才可以顧及的事情吧?師座您剛才提到的‘陸十熊’的綽號,我倒要替弟兄們抱屈!這軍紀敗壞的情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獨咱陸十軍!”

說到這裏,他瞅瞅向暉,繼續道:“前幾天我在城裏辦公事,一個相熟的旅社掌櫃對我說:當你們初來東北時,全東三省的百姓們都歡迎你們,就連老奶奶也頂喜歡瞧瞧中央軍!畢竟東北淪陷十四年,大家盼國軍盼的眼都綠了!可是瞧瞧你們來後的行徑做派吧?再看看你們如今在這片黑土地上的所作所為?實話實說,如果現在讓老百姓來投票,誰不願意八路來?!”

他這番出乎意料的大膽的話,讓在場所有軍官都震撼無語。江靜舟注意看看向暉的神情,後者一副痛心無奈的樣子,隻是沉吟無言。

這時候,城下突然響起一陣蒼涼悱惻的音樂聲來。大家凝神辨認,是用梆笛和排簫吹奏的民樂,有雲南民歌《繡荷包》,還有陝北民歌《走西口》等。在這佳節黃昏,就著這蒼茫夜色聽來,格外的淒楚悲涼。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李長安幽幽地歎道,眾人皆滿是思鄉愁緒別情湧上心頭。

“好吧,整個一個‘漢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了!唉……”向暉搖搖手,無心再聽下去,走到江靜舟麵前低語道:“走,到你家去坐坐吧!”

江靜舟有點詫異:“今兒個可是中秋佳節啊?你家大月亮、小月亮……哦,總共有三個月亮在等著你呢,倒想上我那裏去?”

向暉低歎:“正是這樣的夜晚,我才不知道如何麵對她母女三人!”他匆匆走下城去,江靜舟緊跟上他。

同一時刻,在病房中,靳鵬倚床而臥,他的傷勢已經穩定下來,隻是還不能下床。卻見顧傾城提著一個保溫桶匆匆進來。

靳鵬示意想起身,守在一旁的喬思揚忙上前扶他坐起來。

“顧姐,我的傷已經大好了,您不必天天給我送這些營養湯水了!”靳鵬帶著不安和羞赧的神情道。

顧傾城微微一笑,邊將湯水從保溫桶中倒出來,邊回答他:“這是你們師座交代的事情呢,我可不敢違拗他。再說,如今的寬城,也實在是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踅摸了,不過是一些普通的粥水罷了!你能借助這個營養身體,早日恢複就好。”

她說著將碗遞給喬思揚,喬思揚接過來,坐在靳鵬床邊喂他。

顧傾城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來,問靳鵬道:“靳副官,你有個姐姐在沈陽嗎?”

靳鵬有點意外,也很詫異:“是的,那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姐姐她在沈陽教書。”

顧傾城點頭:“這就對了!今天,有人來師座官邸送了一封信,說是你的姐姐從沈陽托他帶給你的,等會兒你喝完粥,讓喬副官拆給你看吧。”說著她將信放在靳鵬枕邊。

顧傾城拿著保溫桶走後,靳鵬忍耐不住,對喬思揚要求馬上要看這封信。喬思揚拗不過他,隻好先將手中的碗放下了,將信拆開,遞到他手中。

靳鵬看著信,手在不停地顫抖,最後,竟然執著信開始流淚。起初是暗泣,淚流不止,繼而放聲大哭起來,他的身子在不停地顫抖,喬思揚怕他傷感過頭影響到傷口,忙上前摟住他的肩膀安慰他,靳鵬一把抱住喬思揚的胳膊,痛哭失聲,幾近暈厥過去。

卻見許若飛神情嚴肅地走了進來。

江靜舟和向暉回到自己的官邸,看到顧傾城剛從醫院給靳鵬送飯回來,就問道:“家中還有什麽現成吃的沒有?我和向副軍長還沒吃晚飯呢。”

顧傾城忙道:“我去廚房找找看,給你們湊合整兩個菜,好歹今天是中秋啊!”

向暉微微一笑:“有勞顧小姐了!”他回頭看著江靜舟,帶點祈求的語氣:“你這裏還有酒嗎?今兒過節,咱們喝兩杯如何?也不算違了軍令?”

江靜舟點頭,正要說什麽,寧鬆握著一本書從樓上下來了,看到向暉,叫了聲:“爹爹!”

寧鬆自從認了向暉為幹爹,幾乎是將他當作師傅來崇拜敬仰的,他們二人興趣愛好相投,連看書的品味都近似,兩人隻要在一處,就有說不完的話。向暉從關內帶來了幾百冊心愛的古籍書冊,成為寧鬆重要的精神食糧,他像一個掉進書堆的小書蟲一般,盡情啃食著這些書籍,經常還可以就近向向暉請教,父子感情日益深厚。

此刻,向暉招手寧鬆近前,摟著他的肩膀問:“你幹媽給你留了月餅的,你啥時候去我那裏吃吧?”

寧鬆笑道:“幹媽已經讓人給我送來了,我都吃過了。爹爹,這樣晚了,你們怎樣還沒吃晚飯呢?您前一陣子那樣大病過一場,幹媽說您一直恢複得不好,要注意身子才是啊!”

向暉還未答言,江靜舟一旁笑道:“好好好!父慈子孝的,羨煞旁人啊!看來我倒像是個局外人了?我先躲一會兒,讓你們父子膩味完了再來?”

寧鬆有點不好意思的:“爸,還有您呢,胃一直不好,也不能忽視!”

向暉笑著拉住寧鬆:“別理他,小心眼子,還吃這種不相幹的飛醋?咱們父子間的話題就沒他的份兒!對了,兒子,在看什麽書呢?”

他翻翻寧鬆手中的書,見是一本《貞觀政要》,看到寧鬆正看到的一頁,不覺念道:“貞觀四年,林邑獻火珠,有司以其表辭不順,請出兵討伐,唐太宗說:‘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故漢光武雲:‘每一發兵,不覺頭須為白。’自古以來,窮兵極武,未有不亡者也……’”

向暉念及此處,摸摸寧鬆的頭發,帶著憐惜的表情道:“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在這個危機四伏的孤城中,連孩子們都要關心起軍事、戰爭來!小鬆最近盡看這些東西,讓人歎息啊!兒子,你還是個孩子呢,別這樣操心,讓爹爹看著心疼!”

江靜舟一旁苦笑著插言:“孩子也繞不開戰爭啊。我倒覺得,隻要是戰爭,就是殘酷無情的!它傷害最深的,往往並不是咱們這樣的軍人,而是咱們的親人們!咱們的父母,咱們的孩子,咱們的女人……”

寧鬆一噘嘴:“何況我也不算是孩子了吧?”他拉住向暉:“爹爹,您看我說的對不對呢?我正在讀這個《貞觀政要》論征伐篇,唐太宗李世民是英勇善戰的開國帝王,可謂智仁勇強一體承當,但是《貞觀政要》中多處卻記載他拒絕用兵的事例。這表明了,自古以來,許多先賢皆認為‘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說明儒家思想的精髓在於——以德服人!即使用武力打敗對手,也並不能夠達到這個目的,所以我以為儒家思想的終極目標是擴展仁義道德的領域,而非窮兵黷武的爭權奪利之舉!”

“兒子你說的很對!”向暉嘖嘖讚道:“我們小鬆實在不能算孩子了,有如此精辟的個人見解!看你這個鑽研勁兒,將來若要從軍,必是文武兼得的儒將啊,一準兒超過你爸爸和爹爹!”

“哈!我若將來從軍,也是要打那種製止戰爭的戰爭!”寧鬆忍不住咬文嚼字起來:“人家國外的大文豪雨果就說過,鮮血不是甘露,用它灌溉的土地不會有好收成。咱老祖先孟子也說過,殺一無辜,得天下不為也!作為軍人,炫耀武力,隻是津津樂道於克敵製勝的戰略戰術,也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情吧?”

江靜舟笑謔著看他:“他難道不算你的兒子不成?你聽那一聲聲‘爹爹、爹爹’的叫著,連我都有點小嫉妒!何況也是你教的好呀,所謂教子有方,小鬆總說這段時間得你真傳不少,對你崇拜得很!”

向暉也不理江靜舟的戲謔加溢美話語,隻是注意在寧鬆剛才所說的話題上,他對寧鬆點頭道:“是啊,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他停頓了片刻,自嘲般笑笑:“這自古以來,無奈用兵之舉,就非仁者之樂為,所以才會有你剛才看到的那段話——漢光武帝劉秀的那份感歎——每一發兵,不覺頭須為白!”說到這裏,他不自覺地搔搔頭發。

江靜舟聞言已在抿嘴微笑,此番看到向暉這番動作,不覺更加莞爾,便忙對寧鬆道:“兒子,快!去數數你爹爹頭上有多少根白發了?”

向暉笑回:“你莫笑我吧?你難道不是統兵的不成?五十步笑百步,好得意嗎?”

三人正在笑談,顧傾城來叫他們去吃飯。江靜舟拍拍兒子肩膀:“好了,小書蟲繼續去讀你的之乎者也去吧,我和你爹爹還有話說。”

寧鬆點頭上樓去了,兩人來到餐廳吃飯。

時世艱難,桌上不過是一盤炒雞蛋,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碗菜湯,這如今已經算是寬城中難得的佳肴了。江靜舟知道顧傾城已經是將家中珍藏的東西都拿出來了,對她嘉許地點點頭。顧傾城拿出了一小瓶白酒和兩隻小酒杯,為他們斟好了酒,就帶上門出去了。

向暉舉起酒杯,和江靜舟碰了一下,自己仰脖喝了。一連三杯,都是如此,也不說話,也不吃菜。當他將手伸向酒瓶要倒第四杯酒時,被江靜舟按住了手。

江靜舟嬉笑著看他:“你這是什麽陣勢啊?悶頭喝酒,一醉方休?還是借酒澆愁,醉死過去,一了百了?我說向明光,你不知道你的酒量嗎?你如今的身體……自己不清楚嗎?這是給自己找罪受呢?”

向暉看著江靜舟,不覺露出一絲孩子般無辜的表情來:“致遠,你就讓我放縱一回行嗎?我不在你這裏放鬆,可在哪裏可以放鬆隨意呢?你是我兄弟呀,比親兄弟還要親的……親人,不是嗎?你就將就我一回,慣著我一回,成嗎?”

江靜舟看著他的樣子,知道他這陣子也是憋悶壞了,心中的愁苦實在無處發泄,才會有如此狀態。在他眼裏心中,向暉一向是儒雅文靜的,也是內斂自律的,何曾有過這種頹喪放縱之態了?想到這裏,江靜舟心中湧起一陣不忍加心疼的感覺,他不自覺地鬆開了手。

江靜舟給他夾了菜,逼著他吃了幾口,向暉又拿起酒杯,仰脖喝下,卻被嗆到一般劇烈咳嗽起來。

他伏在桌上,劇烈地咳嗽著,幾乎喘不上氣來。江靜舟忙俯身在他身邊,為他捶著背,勸慰道:“好了吧,喝過癮了吧?發泄過了,也該舒服些了吧?唉,老向啊,你這樣變相折騰自己,又何苦來?酒入愁腸,愁思更長,你醒醒吧!”

向暉抬起頭來,臉色已經緋紅,醉眼迷離般。他望著江靜舟,微微一笑:“俗話說,酒壯英雄膽,在我這裏,應該改成是酒壯庸人膽才對!我向暉,分明庸人一個……致遠,對吧?在你的心中,我一定也是個……沒用的庸人罷?”他喃喃自語著。

緊緊盯著江靜舟,他又是苦笑一下:“那天楚特派員來見我,聊了好久。他告訴我說,孫將軍……他不甘心他的老班底,他的38師,他的舊部,就這樣,毀在我這個……庸人的手裏,他竟然想……想乘軍用飛機,被空投到這裏,帶領他的老部下們突出重圍!致遠,你說,我還有什麽臉……再統帥這38精銳師,這號稱委座嫡係的N7軍呢?”

江靜舟看著他痛苦糾結的麵容,忍不住溫言相勸道:“孫將軍的話我們也都聽聞了。我理解的是,他是在心疼老部隊、老部下!如今的局勢,豈是你向明光一人可以扭轉乾坤的?寬城的危難,也絕非哪支部隊,哪個將軍可以力挽狂瀾的?明光,你不可太膠鼓瑟柱了!書呆子氣會害死你,也會害了你的部下,害垮你的軍隊的!”

江靜舟搖晃著向暉的臂膀,有點痛心疾首地望著他喊道:“你聽明白了嗎?你這個寧折不彎、死心眼子的書呆子!”

向暉點點頭,又接著搖搖頭:“書呆子?不!不!你太給我麵子了,你都不忍心唾罵我嗎?致遠啊,我知道,在你的眼中,我不僅是個沒用的庸人,更像一段不開竅的榆木疙瘩!不隻是你,還有很多人,包括38師中,我的一些部下們,都是這樣看我的……書生意氣,效死愚忠!可是誰能告訴我,如今這種情境,我該怎樣辦?致遠,你能告訴我嗎?日坐愁城,坐以待斃!不率眾突圍,對不起領袖栽培,長官提攜囑托;不曲意周全,維持部隊建製,對不起數十萬士兵的生命!是‘進亦憂,退亦憂’!不戰,不和,不降,不死……我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樣邁了?”

江靜舟認真看著他,斟酌著語句:“其實,目前所有被圍在這個孤城的軍人們,都在想著這個問題。隻是,作為軍隊的長官,我們要考慮的,不僅僅是個人生死節操問題,而是我們麾下的這支軍隊,數萬名弟兄的生命如何保全?任何人,都無權輕率決定數十萬生命的存歿問題,這事關良知,事關人性!”

他拿起酒杯,又連飲了兩杯,將手中杯子扔了,似乎痛下決心一般,愣愣看著江靜舟:“算了!那個問題太大太深奧了!一時半會兒的我們也梳理不清,就不提它了!致遠,我今天借酒蓋麵,其實還有個重要的目的,是涉及咱們兄弟手足間的一個話題!我……想要你江致遠的一句話!”

江靜舟心中一動,似有感悟般,他表麵不動聲色的:“什麽話?”

“實話!真話!心底話!”向暉湊近江靜舟,看著他的臉,露出孩子氣般的純真意味:“兄弟間的掏心窩子的話!致遠,你懂我?你應該懂我的意思?”

江靜舟已經預感到他今天逼問的深意所在!前麵種種類類不過是鋪墊而已,縱情暢飲也不過是手段罷了,今天的向明光,就在此刻,要和他江靜舟攤牌!

江靜舟自然感到一絲緊張的意味。不過久戰敵營的豐富經驗,良好強大的職業素養,此時都幫到了他,瞬間他就打定了主意,帶著平和穩健的神情望著眼前的知己兄弟,淡然笑笑:“明光,如果你確定你還清醒,不是在說醉話,你就明示吧,你想問什麽?”

向暉微微點頭:“我當然清醒,我剛才告訴過你,我不過是以酒蓋麵罷了,不然,我實在是問不出那句話……那句壓在我心底很久的話……致遠,你應該懂得!”

江靜舟冷靜地搖頭:“你問吧,我等著呢!”

向暉分明此刻誤讀了江靜舟。他是在萬般無奈間,耍了個小小的詭計:他認為依照江靜舟的性情,他應該是繃不住,會接過話頭,主動挑破這個令兩人難堪的話題;不料江靜舟以不變應萬變,反而將他逼在了無法收回話語的牆角。

可是,向暉此刻也是清醒的,這話題他也不想收,也沒法收!時事緊迫,留給彼此相互試探,半真半假的遊戲猜測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一切就要快刀斬亂麻,在今天,破釜沉舟,圖窮匕見!

向暉怔怔看著江靜舟,許久不作聲,他搖著頭,輕歎著,聲音幾乎聽不清楚的一樣微弱:“致遠啊,你真是狠心!就不肯稍稍顧及咱們兄弟情分,讓我半分嗎?非逼我做此不仁不義之舉嗎?也罷,既然是肝膽相照的兄弟,我又好歹大你幾天,不妨就讓我來……挑頭……做這個惡人吧,無論如何,今天既然問出這句話,從兄弟情分上說,就算我向暉對不住兄弟你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給自己汲取了一股力量般的無奈和糾結,他不敢再看江靜舟的眼睛,用幾乎是勉強能聽到的微弱聲音,問出了至關重要的那句話。

這句話驀然聽聞貌似輕描淡寫,甚至是語焉不詳,但是在兩個當事人心中,已經像扔下了一枚驚雷,所有的痛苦、糾結、難堪、疑慮、擔心、恐懼、悲哀、決絕……種種的情緒,都在這一刻綻放出或繽紛或猙獰的麵目!

江靜舟微微仰著臉,從表麵上看不出任何慌亂、緊張的表情,盡管他的內心,已經卷起萬丈狂瀾!他當然知道向暉這句問話的深刻含義,他更明白此種境地下他這番問話的意義所在!身為N7軍主官的向暉,他這是在摸他的底細,在拷問他的身份,他的真實麵目,這就絕非兄弟猜忌這般簡單了。他的身份的確認,不僅是這段兄弟情誼的感情思緒安放所在,更可能會影響到向暉下一步的抉擇,他和他的軍隊,數十萬條生命的抉擇!

那麽如今他——江靜舟的回答有多重要,有多敏感微妙,就是一件不言而喻的事情了。

江靜舟明白,無論從自身安全,還是從策反大局上講,他的回答都隻能有一個,而且要斬釘截鐵般毅然決然地回答對方!可是,此情此景下,所謂的知音情誼,兄弟情分,兄弟手足間的真實、坦誠、信賴的情結,也是讓江靜舟心潮難平,糾結難言。

江靜舟看著向暉,後者自從問過這個問題後,就一直垂著頭,似乎心中有愧,很怕和他對視一般。江靜舟心中不由得既疼惜又埋怨:“這個書呆子,難為他期期艾艾問出這樣的一句話,仿佛自己比對方回答者還要糾結一萬分!唉,這又何苦來?”

可是江靜舟也明白這句問話對眼前這個摯友弟兄的重要性。與其說向暉在等著一個真相,不如說他在為自己找一種信心,一種救贖的同理之情!

想到這裏,機智敏銳如江靜舟,反而心情格外平靜下來。是的,在他的心中,信仰的力量永遠是無窮的,也是無敵的。為了任務,為了使命,他不會原諒和容忍自己的半點猶豫和懦弱!更何況,如今在他們的麵前,還橫亙著一座城池的安危,雙方軍隊的戰與和,數十萬條生命的存歿?

江靜舟永遠是在最窘迫危急的時刻,會頓生愈戰愈勇的豪氣和智慧。此刻,他用清晰平和的語氣,坦然回答著他的生死兄弟。

“明光,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這個問題。俗話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我明白你此刻問這句話的含義,你不必自責不安,我也不會糾結難言。我隻想說的是,在這個危難時刻,我們手中可能攥著數十萬人的性命!我們除了肝膽相照,同舟共濟外,還能做什麽?從這個層麵上講,你說,我們是一條心嗎?”

向暉抬起頭來,癡癡望著江靜舟:“那麽我可以理解為,我們是一如既往的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的兄弟嗎?永遠不存在欺騙、訛詐、背叛、傷害……”

向暉認真地點著頭,但是他仍呆呆地看著江靜舟,好像要從他的臉上再看出一份答案,一重保證。

江靜舟的臉色平靜如水,他那細長銳利的眸子裏,也滿是水波不興的安寧神色。

“好的,致遠,我信你!”向暉輕輕舒了口氣,略帶孩子氣般滿足而釋然地笑了。

“明光啊,我理解你,知道你目前糾結憤懣的情緒所在。可是,在一些大原則、大方向、大抉擇方麵,我希望你……能慎之又慎!還是剛才所說的,在我的心中,順應形勢,審時度勢,如何最大程度地保全這座城市的百姓的生命,這數十萬部下、弟兄的性命,就是我們目前最應該關注和重視的事情!其他的一切,小我的榮譽,個人的私誼,和這幾十萬條生命,一座城池的安危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如果說到祭獻,說到殉道,我願意心甘情願地獻出這樣的東西,去義無反顧地殉這樣的道義!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了嗎?老向?”

向暉默默盯著江靜舟,微微頷首:“但是兄弟究竟是兄弟?這份真情本不應該摻雜太多的別的色彩的東西?”他甩甩頭,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不管其他了,致遠,反正我選擇相信你!無論怎樣,我都會和你站在一起!”

他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般決絕,這原本應該是江靜舟最想得到的結局,可是參透內情的江靜舟心中莫名湧起的,都是淒涼不安的情緒,他一時竟然無話可答。他似乎已經悲傷地預感到,他和向暉的友情間,已經埋下了一顆令人擔心和憂慮的定時炸彈。

在向暉那裏卻是另一番感受。好像放下了千斤擔子一般,向暉長長噓了口氣,激動的情緒略微平複了些,他心裏又湧起一絲愧對麵前兄弟——江靜舟的歉意來。

他撿起被自己扔在桌子上的酒杯,重新為兩人斟好酒:“來,致遠,為你剛才那句‘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咱們再幹一杯,一切都在酒中了!”

喝完這杯,江靜舟把他的酒杯奪了過來,不再讓他碰酒了,又逼著他吃了些菜,喝了一碗湯。看他已是酒醉無力的樣子,江靜舟體貼地勸慰道:“好了,你今晚就歇在我這兒吧,我去給嫂子打個電話。”

向暉拉住他:“不行,不行!你剛才在城門那裏都說了,今天是中秋啊,我家還有三個月亮在等著我呢?”他嘻嘻笑著,對江靜舟搖搖頭。

顧傾城進來,看著向暉異於往常的樣子,覺得有點吃驚,她低聲對江靜舟道:“盧副官來了,來接副軍長的。”

寧鬆進來,看到向暉酒醉的狀態,也是吃了一驚:“爸,爹爹他……怎麽喝了這麽多酒?”

“他難得放縱一回啊!你們不知道,他的壓力太大了!”江靜舟鄭重囑咐兒子:“這樣,小鬆,你陪你爹爹回家,今晚就住在他家吧,好好照顧著他,路上也要小心些!”

寧鬆點點頭,和進來的盧筱生,還有一個衛士一起,將向暉扶到了車上。

“爸,您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爹爹的!”寧鬆對父親說了句,也上了車。

看到車開走了,江靜舟還在沉思中,他不知道,今晚兩個人之間的交心之談,會在他和向暉的情誼史上意味著怎樣一種轉折?是轉機,還是……根本就是一種可怕的陷阱?

一旁顧傾城幽幽說道:“這是怎麽了?這麽多年了,從上海到東北,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向將軍這般狀態呢。”

江靜舟微微歎氣,沒有回答她,看著她憂心不安的神情,倒想起另一樁心事來,便低聲道:“傾城,你跟我來,我有話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