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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陸軍部借遠東株式會社的名義,要在上海舉辦一場看似民間組織的馬賽,慶祝大東亞共榮,並且得到了上海特別市政府的批準。馬賽的主辦方派人騎著腳踏車來大大小小各個照相館發通知,那是陳開來酒醒的第二天中午,他懵裏懵懂的打開照相館的門,先是看到了一縷讓人眼睛痛的太陽光,然後他看到了一男女來發傳單和遮陽帽,說是要共榮了。所有大大小小照相館都需要派一個人參加馬賽,作為義務的拍照人員,都需要把照片放到櫥窗裏展示。那天陳開來把自己被76號蒼廣連帶走之前就洗出的那張斷橋照片,十分鄭重地擺放在了櫥窗裏。他覺得他等待有人將他喚醒的這一刻,正式開始了。這讓他有了一個奇怪的感覺,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變得那麽的不可觸摸,變幻不定,像一隻隨時都會被風吹走的風箏。他就坐在櫃台裏,撫摸著那頂馬賽組委會發下來的遮陽帽。在後來的漫長時光裏,他一直自作主張地在這頂帽子上專心地畫著斷橋的圖案。上海大照相館不多,王開照相館,滬江照相館,耀華照相館,寶記照相館……而這樣的時局下,大都會照相館等有些照相館已經內遷到重慶去了,倒是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一些小照相館,萬一接頭人找不到他怎麽辦?

後來陳開來戴著那頂帽子,坐在照相館門口的一些殘破的陰影下,安靜得像一個老人。他在等待一個謎團一樣的人,這種等待的日子讓他充滿了新鮮感。然後他看到澡堂的門口,楊小仙像一根春天的胡蔥,穿著綠色的衣衫,朝他淺笑了一下,說昨天酒吃多了吧。

陳開來把帽沿往下壓了壓,擋住了眼睛。他說,幹杯!

上海賽馬場終於在第三天迎來了一場諂媚的“中日友誼賽”,除了幾匹無精打采的陪跑馬,主角就是中方的蒙古馬棕毛“神駿”對陣日本的東洋大馬白毛“效忠”。這場比賽的結局其實沒有任何懸念,連賭馬押注處的賠率都低得昏昏欲睡。按照大賽的背後操盤手梅機關影佐將軍的意思,今天的噱頭其實是中日友好的形象大使蘇門小姐將在開賽儀式上親自騎著“神駿”繞場,展示中日親善。換句話說,今天馬場的人山人海不是來看馬的,是看人,甚至各路間諜、勢力魚龍混雜的暗伏其中。

那天李默群主任接受了影佐的任務,需要76號特工總部全力以赴做好安保工作,絕不允許哪怕有一枚釘子帶進場內。

馮少也有一匹黑色皮毛的“銀元”,就在陪跑馬中。馮少其實挺愛這幅瘦馬的,他覺得金寶是他鍾情的,所以就給馬取了銀元的名字。馮少選了一個甲等的看台,手中捧著一束花,十分認真地對金寶說,今天能陪跑的馬,都是開了後門的,就算是輸了都有麵子。金寶就冷笑了一聲,她正在吃一個海寧洋行生產的美女牌冰結漣,這讓她的語氣也十分的涼冷。金寶說,尋個死也要找日本人開後門是吧?

現在的陳開來,就混在人堆裏。他的頭上戴著那頂畫著斷橋圖案的遮陽帽,胸前掛著萊卡照相機,大搖大擺地穿行在人群中。主辦方遠東株式會社為照相師們準備了視野最好的拍攝地點,可以俯瞰全場,陳開來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然後他就端起了照相機,一直用鏡頭搜索著各種臉,試圖從茫茫人海中窺探出說不定會來接頭的人。在陳開來的視線裏,仿佛又出現了一片遼闊而湛藍的大海,海麵上波光閃閃,陳開來希望能在這樣的海麵上尋找到那個神秘的人。

在鏡頭緩慢的轉動中,陳開來看到貴賓區裏,一個手拿望遠鏡的女人正在向這邊張望。陳開來覺得是在看著自己,這是一種油然而生的直覺。鏡頭裏,兩人四目而視,陳開來隱隱覺得這個女人有點眼熟。終於他看到女人起身朝自己款款走來,挾帶著這個冬天的風。終於他看清了,她撐著的一把陽傘上,是蘇堤春曉的圖案。這時候,陳開來手心有點出汗,心開始慌張地加速跳動起來。他在心裏這樣說,李木勝,你要找的人出現了。

這個時候,隨著熱浪般的歡呼聲,陳開來又一下子認出,跑道上那個穿著騎士裝,英姿颯爽騎在“神駿”身上頻頻揮手的居然就是蘇門。她的臉上難得盛開了笑容,像一朵開放得不緊不慢的大麗花。然後,馬背一聳一聳的前行著,這讓陳開來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的背影,拍下了幾張照片。所有的人群,在他的眼睛裏消失了。

再回神的時候,那個撐著“蘇堤陽傘”女人不見了,這讓陳開來的眼神四下掃描。而也就是一晃眼間,女人已經到了跟前。陳開來十分認直接地望著這個女人,看著她站在陽傘底下,像一朵雨後的蘑菇,安靜,幹淨,而且隨風輕微的搖曳。突然間陳開來一下子想起,她就是小時候和自己一起想要解開照相機秘密的沈克希小姐姐。沈克希是她的遠方表姐,住在諸暨縣一個叫斯宅的大戶人家家裏。那天陳開來去她家作客,院子裏擠滿了人,兩個小孩鑽進罩在照相機麵上的巨大的幕布裏,就有了黑暗中隱秘的童年對話。陳開來記得,沈克希的嘴一張一合,嘴張開的時候,可以借著淡淡的光看到她有一粒小虎牙。

這裏麵能裝得下那麽多人嗎?陳開來這樣問。

這裏麵能裝得下全世界的漂亮。沈克希篤定地說。

什麽是全世界的漂亮?

我也不知道,反正很漂亮。

陳開來還記得那天他偷偷跟著那個照相師,走村串戶地看他為大戶人家煞有介事的拍照。他熱愛著照相師指揮著眾人排隊拍全家福的場麵,熱烈而認真,甚至帶著些許的虔誠。陳開來跟著照相師一共出走了三天,跟著照相師住在鄉村的旅館裏。沈家人突然找不到陳開來這個小客人了,急得去鎮上的警察所報了警。也就是在第三天傍晚,陳開來被照相師送回家中。陳開來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有著血紅顏色的黃昏,院落,晾衣杆,一棵桂花樹,以及馬頭牆,蛋子路,都沉浸在夕陽的一片血紅中。照相師血紅色的身影,挺拔地站在那架同樣血紅色的照相機邊上,看上去像是兩個靜止的人。那一刻陳開來差點掉下眼淚,他覺得這個照相師在他眼裏差不多就是神仙派來的。站在斯宅村沈家的大院落前,照相師反背著雙手,十分認真地對沈克希的爺爺說,你家這位小客人,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名照相師。眾人麵麵相覷時,照相師又補了一句,要麽成為神經病。

陳開來從記憶中回過神來。從眼神看,沈克希仿佛也認出了他,但沈克希還是不動聲色的問他:你的照相機是美國貨吧

不,德國貨

聽說現在已經有彩色相機了。

我是黑白的。在我的世界裏,白就是白,黑就是黑

陳開來想起了李木勝筆記本上的接頭暗號。他長長地籲了口氣,突然覺得,一向瞧不上眼的李木勝,原來背地裏有著這樣精彩的世界。

竟然對上了,沈克希對他會心一笑,說,想不到會是你。

陳開來想起了當初杜黃橋在仙來浴澡堂說過的話:人生何處不相逢。

嘈雜的人聲裏,陳開來抬起頭望著賽馬場上方藍色的天空,他開始密集地想念一個叫李木勝的人,他是老光棍,也是照相館老板,還是陳開來怎麽都不肯承認的師父。

馬場是突然開始混亂的,不知道為什麽原本在起跑線候賽的馬匹們在“神駿”經過時,竟不聽使喚的開始追逐起來。原來奄奄一息的慫樣,現在卻亢奮異常紛紛向蘇門靠近,馬背上的騎手眼看離蘇門越來越近,這讓他們覺得十分奇怪。專為蘇門配備的保鏢從四麵八方向著蘇門狂奔,就在蘇門打算跳下馬背的刹那,已經追趕上來的“銀元”竟然連人帶馬仿佛被繩子牽絆一樣,載頭倒下,連帶著後麵的“神駿”等馬匹也紛紛倒地。場地上頓時亂成一片,蘇門也同時栽倒在地。馮少驚恐的向場賽跑來,他曉得要是因為他的“銀元”導致蘇門受傷,那自己差不多就是活到頭了。

來自各個照相館的所有照相機鏡頭都對準了現場,這恰恰給了沈克希和陳開來接頭的時間。沈克希的話中表達了三層意思:1,“斷橋”同誌,我是“蘇堤”,我就是那個奉命喚醒你的人。合作那麽多年,想不到我們還是遠房親戚;2,你提供的線索很重要,延安方麵也通過特殊渠道證實了日本的這個“沉睡”計劃;3,這次讓你醒來,除了拿到沉睡計劃,其中一個重要任務是是為了爭取區洋教授,作為區洋曾經相識,而且有過數次通信記錄的朋友,你是最好的人選。

此時,一邊聽著沈克希傳達的指令,一邊陳開來的視線卻被“第17個人”吸引了。開賽前,陳開來一直通過照相機鏡頭觀察著場內的情形,整個賽場自從蘇門出場後,前後左右的進出口就分別被4名便衣保鏢控製著,加起來保鏢人數一共是16名。現在蘇門出事,統一著裝的保鏢全部向場內狂奔,但奇怪的是,為什麽從左後方突然出現了另一名套著一樣服裝的保鏢,他腳上的皮鞋卻跟其他保鏢們的皮鞋不一樣。

蘇門的貼身保鏢崔恩熙像一支箭一樣射向蘇門,她踢開幾名騎手,麻利地將蘇門從馬群裏拉了起來,所幸並無大礙,也萬幸騎手中間沒有殺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這個時候,借調過來正在外圍幫忙的76號總務處後勤科科長趙前,在倒地的“銀元”身前發現了一根鋼琴線,很顯然,正是這根事先埋在賽道上的鋼琴線在“銀元”跑過時,被突然拉起,絆倒了“銀元”。那麽隻有賽道上維持秩序的工人才有這個時機,隻是絆倒蘇門的意圖是什麽?為什麽最有機會下手的騎手中間並沒有刺殺者?

那麽殺手在保鏢中!正是那個埋下鋼琴線的工作人員。捧著照相機疾奔過來的陳開來,遠遠地看著這邊亂糟糟的一團。他已經恍然大悟,所以他一直奔向的就是蘇門。而趙前也在這時候反應過來,他發現了假保鏢。在執勤現場,蒼廣連已經梳理出一個端倪,所有的亂象都是為了刺殺蘇門。如果蘇門能在馬賽中意外死亡的話,就再好不過了。她對76號特工總部的督查,以及她也許能繼續緊咬著俞應祥的幕後交易也就戛然而止。他帶著數名特工向這邊奔跑,卻指揮著手下人向四處散開,說是嚴防刺客。他的心裏和趙前同樣清楚,刺客其實就在那亂成一堆的騎手或是保鏢中。

就在陳開來撲倒了剛剛起身的蘇門時,那名假保鏢發射了他的卡簧管鋼珠手槍,鋼珠擦破陳開來手臂皮膚。蘇門受驚,被陳開來死死壓在身下,而接連有幾名保鏢,已經被卡簧管鋼珠槍射中。此時,趙前攔腰抱摔了假保鏢,沒想到假保鏢在倒地的同時將鋼珠射向了自己的口中。

趙前在淩亂的人群裏慌亂地搜尋著蘇門。蘇門不僅僅是現場需要保護的要員,沒有人知道,對於趙前來說,更代表一段恍如昨日的青春往事。多年前,同在燕京大學就讀的兩人成為了戀人,更是燕京校園裏,乃至整個高校聯盟裏的探戈傳奇。

警哨聲越來越急促的響起,整個馬場被趕來的軍警控製,甚至日軍憲兵司令部也派出幾卡車的憲兵把整個馬場像鐵桶一樣圍了起來。沈克希仍然站在看台上的那把蘇堤春曉的陽傘下,遠遠地望著亂成一團的跑道。整個場麵被控製起來,這讓她覺得極為不利,於是匆匆地閃進了人群並迅速向門口撤離。而趙前沒有看到沈克希,他看到的是那名殺手已經死去,而數名保鏢也沒有被馬場醫生救治下來。陳開來更是壓在了蘇門的身上,被崔恩熙一把拉起時,崔恩熙卻發現陳開來整張臉都紫了。原來那鋼珠彈沾過毒,陳開來勉力地對蘇門笑了一下,抬起已經很難抬起的厚重的眼皮說,想拍你幾張照片都有那麽難。隨即,陳開來頭一歪昏死過去。趙前忙叫來幾名小特務,把他抬出了馬場,扔上一輛車直奔仁濟醫院。同他一起被送往醫院的,還有幾名傷重的保鏢。

半個鍾頭以後的仁濟醫院急救室,蘇門帶著崔恩熙出現在醫生的麵前。醫生告訴蘇門,救治並無勝算,而且需要馬上輸血。經曆戰亂,此時的醫院血庫並沒有存血,需要隨驗隨輸。崔恩熙伸出手臂的時候,被蘇門擋住了,她黯然地伸出瘦白的胳膊第一個讓醫生驗血型,並且在對上了血型後迅速地為陳開來輸了血。當她摁著一小團棉花壓在輸血針孔上時,突然想,是什麽樣的天意讓自己的血流到了陳開來的身上。看著昏迷的陳開來,蘇門突然想起陳開來中毒昏過去以前的最後一句話,想拍你幾張照片都有那麽難。蘇門最後帶著崔恩熙離去了,在車上久久無語。崔恩熙問,需不需要每天讓醫生匯報病情,蘇門說,不用!

他臉皮厚,死不了。蘇門又補了一句,你在一天之內給我查清,那些馬為什麽在馬場發瘋了。

接著是漫長的無話。昏黃的燈光一一向後掠去,一前一後兩輛保鏢車緊緊相隨,這讓蘇門覺得,自己的命也許在保鏢們的疏忽間就能被人像摘一隻黃瓜一樣輕易的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