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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的晚上。瘦長的馮少戴著一副黑色邊框的眼鏡,穿著一件看上去有些肥大的西裝,兩條腿並攏著,十分規矩地坐在米高梅舞廳的角落裏。他的懷裏捧著一束瘦弱的鮮花,目光追隨著四處走動跟人打招呼的金寶。金寶很忙的樣子,在馮少憂傷的目光裏,金寶會時常顯現疲憊的模樣。找她跳舞的舞客很多,他們總是把身體和她貼得緊緊的,在馮少眼裏,這簡直是想把整個人嵌進金寶的身體裏。馮少一直覺得跳舞是最沒有意思的一件事情,跳舞就是在一塊不大的地方來回的走動。所以他選擇了送花,他一束一束的送花。他看著金寶一扭一扭地走了回來,在他邊上坐下了。馮少就殷勤地把懷裏的花遞了上去,金寶皺了皺眉說,你幫我拿著。金寶接著猛抽幾口煙,在煙灰缸裏掐滅了煙頭,對馮少努力地笑了一下說,你有沒有五千塊錢。馮少重重地點了點頭說,我有。金寶說,那好,晚上我早點收工,你要同我一起去仙樂舞廳。

馮少不曉得金寶下午就去找了六大埭一帶混的白銀榮,據說他是杜月笙的門徒之一。他和他的師傅不一樣,他師傅愛穿長衫,拿一把折扇,時常用毛筆寫字。他愛穿一身短的,身上掛至少三把刀子。聽完金寶說的話,他一邊把短胖的手伸向金寶的屁股,一邊噴著酒氣說,從76號撈人可跟地獄裏撈人差不多,一萬塊。金寶說行。金寶又說,把手拿開。金寶的話讓白銀榮突然覺得索然無味,就在金寶的一隻腳踏出白銀榮的門檻時,白銀榮叫住了金寶。白銀榮說,漲價鈿了,再給二千塊。

聽到這話金寶索性轉過身來,她就隔著門檻,一腳裏一腳外的,把身子倚在了門框上。看上去像一匹萬種風情的貓。金寶的大眼睛慢慢地眯了起來,仿佛是在笑的樣子。陽光穿透雲層,並且越過門口的竹竿,準確地投在金寶一半的屁股上。金寶覺得自己好像是暖了一下,在這樣的暖意中,她說,對不起,一分洋鈿都不會給你了。

金寶的話讓白銀榮愣了片刻,你不想撈人了?你曉得76號捉去的人哪個不是九死一生?

金寶頭也不回的走遠了,走開的時候她拋下了一句話,那就讓他死!

金寶在一盞路燈慘淡的光影下等到了舞女莎莎。站在她身後一片陰影裏的是仍然舉著一束花的馮少。馮少在金寶背後喋喋不休,他剛剛拿到金寶出給他的五千塊鈔票的借條。馮少接過了借條,舉起來在路燈下看了看說,其實不出借條也沒有關係的呀,五千塊又不是花不完的。金寶說,你送是你送,但我問你借那就是我借的。親兄弟要明算賬的。馮少就十分失望,悵然若失的樣子。金寶沒有理他,顧自己抽著煙,一雙眼睛盯著仙樂舞廳的門口。馮少多少覺得有些無趣,他把自己瘦長的身體深陷在黑暗中,他在那濃重的黑暗中吐出一句話來,能不能一起去重慶過日腳?我們可以去重慶去開一家小型的火柴廠的,過小型的日腳。金寶吹出一口煙,說,誰跟你過小日腳?接著金寶又吹出了另一口煙說,重慶有上海大嗎?

莎莎就是在這時候走到了那盞路燈下的。金寶朝她嫵媚地笑了笑,說,莎莎。莎莎叫朱大黑,江蘇常州人,莎莎是她在仙樂舞廳用的名字。金寶打聽到,莎莎是蒼廣連的姘頭。莎莎站定了,在路燈下疑惑地張望著金寶。金寶朝馮少揮了揮手,說,把花送給莎莎小姐。馮少就聽話地把那束花捧到了莎莎麵前。莎莎並沒有接,而是點著了一支煙,通過那微弱的打火機火光,金寶看到了莎莎臉上厚重的脂粉。莎莎美美地吹出一口煙,對馮少說,你是哪路貨。

馮少就回頭可憐地張望著金寶。金寶笑了,說,他不是貨,他叫馮少,花可以收下,鈔票也可以。

金寶於是把一包錢塞在了花叢中,並且接過那束花遞到了莎莎麵前說,我是米高梅的,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會是好姐妹的。

她們果然成了好姐妹。馮少後來看到兩個女人勾肩搭背的走在前麵,她們竟然一起去華懋飯店的酒廊一起吃酒。馮少就踩著她們的傾斜而瘦長的身影走在上海料峭的街頭,他突然覺得在金寶麵前,自己本身就活得像一片影子。這個歡快的晚上,酒廊裏不時地有外國男人來搭訕,他們和兩位穿著旗袍的女人喝得興致實足,酒和煙的氣息就一直在馮少的身邊彌漫著。就在他差不多快要窒息的時候,突然聽到莎莎對金寶動靜地說了一聲,她說我朱大黑要同你金寶結為姐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馮少還聽到了金寶的話。金寶站起身來大聲地對莎莎說,不,我們兩個都是長生不老,我們當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