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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開來再也無法見到原來的杜黃橋。那個曾經在冬日裏彈撥著三弦唱著評彈,一天到晚看似昏昏欲睡的杜黃橋,現在已經忙碌成打轉的陀螺。杜大隊長的確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他如今雖然視力恢複了不少,也不再需要去假裝瘸腿,但還是連上趟廁所也巴不得開車過去。不過在針對那幾個抓捕到手的軍統人員的審訊上,杜黃橋還是顯示出無比的耐心,並且騰出了充足的時間。

刑訊室裏,杜黃橋循循善誘,慈祥得如同一個兄長。麵對軍統人員,他把道理和利弊都敞開心扉來談,幾乎透徹得跟春雨洗刷過的玻璃一樣。他說有一點你們盡管放心,我姓杜的從來不提倡用刑。還說那又何必呢,等到你們把事情講清楚了,出了76號這道門,以後在酒店或是舞廳,大家見了麵依舊是推心置腹的兄弟。

人生苦短啊,杜黃橋說著,從端進刑訊室的臉盆裏抓起一塊血淋淋的牛肉,像個深諳廚藝的酒店廚師那樣,仔細晃**在手裏。此時76號那隻被鐵鏈拴住的德國狼狗,粘稠晶亮的口水已經拖掛到了地上。它眼巴巴地望著牛肉,對一派吝嗇毫無表示的杜黃橋猖狂地吼叫了幾聲。杜黃橋卻笑眯眯地,不慌不忙將牛肉重新扔進臉盆,然後蹲下身,在狼狗油光發亮的皮毛上擦去手上的血,又撫摸它的腦袋說,小丫頭,你就不能斯文一點嗎,這些全是我的客人呀。

蒼廣連已經很多天沒去76號報到,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失蹤了。但是坐在辦公室裏不停盤算的杜黃橋不這麽想,他在一天接著一天翻過日曆,心想,很多時候,翻日曆的道理可能跟翻臉是一樣的。

那天得知杜黃橋被任命為大隊長,也就是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蒼廣連從莎莎身上很疲遝地翻轉了下來。他的大半個眼珠是灰白的,一直盯著圖案繚亂的牆紙。莎莎卻嬌態十足,嘴巴湊近他耳根說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買一隻老鱉燉了蟲草給你補補?

蒼廣連意興闌珊,說怕是來不及補了。他很清楚,人一旦臉皮撕破,是怎麽也補不回去的。不過蒼廣連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去了一趟杜黃橋的辦公室,那次他幾乎淚水漣漣。

當著杜黃橋的麵,蒼廣連把那塊曾經招惹過他的懷表直接砸碎在了地上,說我這輩子是瞎了一雙眼,看在老戰友的份上,營長你就按老規矩處理了我吧。

杜黃橋很認真地搖頭,心裏在想,蒼廣連說瞎了一雙眼是不是在指桑罵槐,嘲笑他曾經差不多是個瞎子。所以他仔細盯著碎了一地的懷表零件,看見它們總共分裂成了好幾十片,然後才似笑非笑地說,要不你把它給吞下去。

蒼廣連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他還是隨即趴到了地上,撿起兩片齒輪硬生生地塞進了嘴裏。可是就在他努力著,幹脆想要吞咽下去的時候,杜黃橋上前一把將他摟住,摟得很緊。杜黃橋說,兄弟啊,你也太小瞧我了。隻是一句玩笑話而已,何必這麽在意。

杜黃橋還讓人把陳開來給叫來,然後一把拉住蒼廣連的手,高高舉起後對他說,看見了嗎,這是曾經和我在戰場上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

那天,杜黃橋讓陳開來拍下了許多張他和蒼廣連勾肩搭背的照片。鏡頭裏,杜黃橋笑得十分真誠,這讓蒼廣連覺得無限愧疚,不禁再次痛哭流涕。杜黃橋爽朗地笑著,麵對麵安慰了他很久。

也就是在這天,等陳開來離開辦公室後,杜黃橋像是很隨意地和蒼廣連聊起,那次在仁濟醫院,沈克希被人救走時,蘇門蘇督查怎麽也會在現場?蒼廣連就站在杜黃橋跟前,使勁回憶了一遍,期間,他見到陷在沙發裏的杜黃橋不停地點頭。

事實上,杜黃橋不僅開始懷疑蘇門,也對趙前這個人有著許多疑問。他仔細想過,姓趙的經常出現在仙浴來,特別是沈克希從澡堂逃脫的那天,他正好也在。那麽這樣的頻率,未免太高也太湊巧了吧。

杜黃橋沒有讓這樣的疑惑在心裏保存太久,他後來直接去了李默群主任的辦公室。李默群很快就笑了,笑得糊裏糊塗,說你這個大隊長的職務還是滾燙的,別沒事找事。把腦袋削得太尖,總歸會紮傷了自己。

李默群給自己點了根雪茄,告訴杜黃橋說,督查員是南京派來的,南京你總曉得吧?又說你我是在同一條船上,就連劃槳也是南京出錢給買的,難道你想舉起榔頭把它給砸了?

杜黃橋於是轉換一個話題,說掃**軍統的那天,碰巧趙前也在澡堂。

李默群抱著雪茄,像是抱著個孩子,說,然後呢?

沒有然後,我隻看到了這些。

知道了,李默群說,這事情我該記下。

金寶在息焉公墓給楊小仙置辦了一塊墳地,骨灰落葬的那天,杜黃橋也去了。在那塊墓碑前,杜黃橋跟著陳開來一起彎腰鞠躬,好像埋在地下的是另外一個女人。他後來站在公墓的那塊牌匾下,對著刺眼的陽光摘下新買的墨鏡,告訴陳開來說,蒼廣連得死,不把這個人除掉,永遠是個後患。

陳開來說,我對你們這些明爭暗鬥不感興趣。

你不感興趣是因為不懂人心,更加不懂政治。杜黃橋說,這樣下去你會吃虧的。蒼廣連竟然敢吃下懷表零件,這樣的人最可怕。

那天他們一起吃豆腐飯,陳開來為楊小仙流了整整一個下午的眼淚,這讓杜黃橋很感動,他把手摟在陳開來肩上,兩個人對著夕陽抽了一支煙。陳開來是不會抽煙的,所以被嗆到了,於是又流了一陣眼淚。

杜黃橋說,你那麽重感情,我不會虧待你。還是那句老話,跟對人很重要。

那你跟的是誰?

我跟的是南京的汪主席。也包括李默群。

我現在想起,那個俞應祥,也是你替李默群殺的吧?

你怎麽知道?

那天你的三弦斷了一根弦,你就是用斷弦把他給勒死的。

杜黃橋突然就笑了,說原來你還是懂得人心的。不過你要明白,俞應祥不死,就是李默群的一塊心病。

那你現在還有什麽心病?

杜黃橋想了想,最後還是說,替我盯著蘇督查,她的一舉一動,你都要告訴我。我有一種直覺,這個女人有問題。

陳開來看見疲倦的夕陽照耀著息焉公墓,血紅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他問杜黃橋,你現在私底下給我多開了一份工資,原來就是為了讓我幹這個?

鈔票隻是鈔票,對沒福氣消受的人來說隻是一堆紙。杜黃橋說得很幹脆,說我不是金寶,你別什麽事情都混為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