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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黃橋去76號特工總部上任的日子,正是這一年的驚蟄。三月五號,二月初八,春風吹進了杜黃橋的衣衫。

那天杜黃橋從車上下來,移步到照相館的屋簷下。在一串春雷的尾巴裏,他抬頭大喊了一聲,春雷響,萬物長,人生從此不彷徨。

照相館裏,金寶正在給楊小仙上香,她背對著門口,頭也不回地罵了一句,滾出去!

杜黃橋愣了一下,吐出咬在嘴裏的牙簽,說,女人不好這麽任性的,不然雷公聽了也會在天上打滾。說完,杜黃橋對供桌上的楊小仙牌位很潦草地鞠了個躬,說財神爺,一路走好。

丁阿旺的車子沒過多久就又回到了門口,他是過去給杜黃橋取一套洋服的,據說是南京路上意大利裁縫的手藝,三天前按照杜黃橋的身板量身定做的。

杜黃橋脫了長衫,在吹進照相館的風裏,他可能覺得有點冷,所以抖了抖瘦長的身子,然後套上西裝,又將三弦倒背到肩上,這才大步流星地走到攝影棚,對陳開來說,來,給你師父拍一張。

金寶怒氣衝衝,上前啪嗒一聲,把所有的背景燈給關了。又吼了一聲,滾出去!

杜黃橋好像來不及生氣,隻是摟緊陳開來的肩膀,講話的樣子很認真,說那我先走一步,你以後還要跟著我的,因為你是我徒弟。

天空再次滾過一群雷,杜黃橋停頓了一下,耐心等到雷聲消停,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說,記住今天這個日子,咱們師徒兩個從此就要飛黃騰達。

陳開來覺得胃裏有些難受,一陣一陣的,感覺很多酸水都要翻騰出來。

杜黃橋轉過身子,看上去時間安排得非常緊,他對丁阿旺命令了一聲,走!

這時候陳開來看見,憋了很久的春雨終於降臨了。他想,接下去,雨會下得沒完沒了。

76號特工總部的會議室裏,掛了一幅汪精衛國民政府的旗子。仍然是蔣總統在用的青天白日滿地紅,隻是在上頭加了一個黃色的三角形,另外寫了“和平反共建國”六個字。

氣氛有點莊嚴,杜黃橋麵對旗幟雙腿並攏,仔細聆聽蘇門為他念誦的嘉獎令。76號的特工們經久不息的掌聲隨後響起,李默群不加掩飾地笑了,聲音很響亮:清道夫,祝賀醒來!歡迎歸隊!

蘇門緊接著也笑了,看著杜黃橋說,恭喜你榮升為直屬行動大隊的大隊長!

那天所有的人離去後,杜黃橋久久地站在窗前。他看見駐紮在76號的那群日本憲兵,因為在雨天中操練,明晃晃的刺刀下,一雙雙靴子踩出四處濺開的水花。然後他慢慢露出笑容,並且對身邊的丁阿旺說,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啊。

丁阿旺於是也就很激動,隻是一時想不出可以搭配杜黃橋心情的詞句。最後隻能說,李主任的接風宴已經擺好,大哥是不是可以過去了?

杜黃橋擺了擺手,問,見到蒼廣連了嗎?你猜他等下會不會敬我酒。

丁阿旺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也是這天下午剛剛知道,那天自己在仁濟醫院演了一場戲,把沈克希給調包走的時候,杜黃橋曾經私底下給過李默群一個電話,並且得到了他的默許。如此看來,丁阿旺想,那天喧囂的舞台,蒼廣連其實並不清楚,自己隻是一個蹩腳跑龍套的。

陳開來沒有參加這天的接風酒席,卻想一個人把自己給喝醉。現在杜黃橋發達了,楊小仙死了,金寶也去跳舞了,所以照相館裏陪伴他的隻有供桌上楊小仙的畫像。陳開來從來沒有覺得夜晚會那麽長,酒會那麽難以下咽,於是等到金寶提著高跟鞋回來時,他非要找她繼續喝酒。金寶卻將他一把推開,說喝個屁!你抓緊把欠我的鈔票還給我。陳開來就有點憂傷,說就算是今天為你過生日吧,你說上海那麽亂,活著不容易。

金寶盯了一眼楊小仙的畫像,收了陳開來的一部分錢,坐下來喝了一口酒說,照相館開出來這麽長的日腳,咱們也沒給小姨娘拍過一張照片,你說她在那邊會不會責怪我們。

金寶後來十分像樣的在酒瓶前許了個願,心想,菩薩保佑,長命百歲,自己還要活著回杭州。

這天陳開來和金寶竟然沒有吵架,兩個人喝來喝去,醉了的金寶甚至把陳開來帶去了自己的房裏。

金寶解開一粒旗袍扣子,靠到床背上,露出一截光鮮的腿說,馮少沒有得到的,你現在動手可以隨便取。你今天終於可以領略到我的大方,以及你的運氣。

陳開來迷糊著一雙眼,看見金寶實在是很邋遢,她的東西到處亂扔,**堆滿了襪子和胸罩、短褲。陳開來轉身,東倒西歪著,扶住牆壁回去了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之前,他又聽見金寶說,你還這麽挑剔,要不等我打扮一下,我讓你見識一回新買的香水。

金寶後來叼著香煙撞開了陳開來的房門,她的5號香水在照相館的二樓到處彌漫,像是要激活整個倒春寒的夜晚。可是金寶最終看見陳開來的房裏,牆上全都是蘇門的照片。那些牆上的蘇門有些是在自家的客廳,怡然自得地跳著一個人的探戈。有些是赤腳坐在地板上,撩起發絲很認真地發呆。

金寶把香煙給扔了,歎出一口氣說,他媽的這就是命。

那天陳開來醒來的時候,發現金寶並沒有離開。金寶一直坐在他床邊,默默地抽著香煙,後來她說,小豬崽子,我曉得你心裏堵得慌。

陳開來說,我是堵得慌,因為你的香煙就快把我給熏死了。

金寶想了想,幹脆猛地吸入一大口香煙,轉頭親了陳開來一下。

陳開來說你胡鬧。

金寶說,胡鬧怎麽了?親都親了,有本事你也把我胡鬧一次啊,做一回男人給我看看。

陳開來歎了一口氣,在隨即湧進來的風裏把被子給塞緊。他記起李木勝曾經說過,驚蟄刮北風,從頭另過冬。所以他想,沈克希此時會是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