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上海(二)11

李默群就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窗外下著綿密的冬雨。大雪早已融化了,這一場冬雨反而是平添了許多的寒意。李默群的脖子就深埋在大衣裏,他望著窗外的雨陣,仿佛是要把雨陣的盡頭全部望穿。蒼廣連就站在他的身邊,就在剛剛,李默群告訴蒼廣連,總部得到了“清道夫”的線報,讓蒼廣連去圍捕一名中共地工人員。這名中共分子一直在上海城區活動,而清道夫的一名外圍聯絡員掌握了他的行蹤,並把這個情報傳遞給了清道夫。

蒼廣連對清道夫的大名耳聞已久,對清道夫掌握國共兩黨地下戰線的情報感到訝異。他甚至覺得,這個神秘而又卓有功勳的清道夫是一個躲藏在人間角落裏的鬼魅。後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李默群就對著窗口抽煙,從蒼廣連的角度望過去,那堆煙不停地飄向綿密的雨陣。讓人覺得似是有一種吸力,把人一寸一寸的吸向一個夢境。

在李默群抽了三支煙以後,圍捕正式開始了,行動目標李默群隻讓蒼廣連一個人知道。那天李默群在窗台上掐滅了煙蒂,轉過身對蒼廣連蒼白地笑了一下說,開始吧。這時候他看到了蒼廣連臉上的一道很深的血痕,說,怎麽回事?

蒼廣連捂住了那條血痕說,被貓抓了一下。

李默群仔細地看了看血痕,笑了,說,你家的貓爪子長得真寬。

這天李默群讓趙前派出總務處後勤科的人一起協助圍捕,是因為特別行動處畢忠良那兒騰不出人手。而因為要拍現場照片,胸前掛著照相機的陳開來也參加了行動。在踏上那輛蓬布車的時候,趙前走過去自然而然地用右手摟著他的肩膀說,第一次行動,不用怕,出任務多了就習慣了。

陳開來說,你覺得我怕了嗎?

趙前說,上海不好混,你要當心。

車子在細密的雨陣裏無聲前行,像一條潛行的魚。蒼廣連就坐在第一輛車的副駕駛室裏,不停地抽著煙。昨天晚上朱大黑同他吵了一架,還十分用地力地在他臉上撓了一把,把他撓花了臉。朱大黑的意思是,你為什麽就不能把我娶進家門去。蒼廣連就十分憤怒地說,娶進去你不怕被母老虎給撕碎嗎?

車子在雨中無聲潛行,終於在延平路上老蘇州旗袍行不遠的街道上停下。陳開來用塑料紙為鏡頭擋雨,在他潮濕的目光中,看到所有人的像是傾倒的一堆煤一樣,從蓬布車上被倒了下來。他們在水氣氤氳的雨陣中快速前行和包抄,陳開來的目光始終盯著老蘇州旗袍行的門,他屏住呼吸,緊張地等待第一聲槍響灌進他的耳膜。叼著煙的趙前向雨中吐出了一個煙蒂,陳開來分明看到那個煙蒂冒著紅色的光,匆匆跌進了一片水窪中。然後趙前的身子一拐,偷偷跑到了旗袍行後門的一條弄堂。每一秒鍾,趙前都感到時間走得無比緩慢,直至清脆響亮的聲音短促地響起,趙前知道是對上了火。

後門終於被打開了,像一陣春天胡亂的風一樣,衝出一名受了傷的女人。她的左肩上有一大片的血洇出來,濕透了衣服。她的右手中揮著一把手槍,沉著而又快步地向前,不時地往後開出幾槍。而幾名特務也胡亂地滾動著衝出了後門,就在趙前要指引女人往旁邊的一條小弄堂逃走的時候,蒼廣連已經向這邊趕來,連開數槍並且大喊,趙公子你截住她!

槍聲又密集地響起時,趙前迅速地撲到了女人。他覺得如果不撲到她,她身上必定會多出幾個槍眼。那天趙前的心裏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伏在女上身上覺得所有的時光從身邊匆匆地掠過了。他完全沒有想到,剛才撲身救下竟是他多年未見的妻子沈克希。還沒有並肩作戰,就麵臨著犧牲的威脅。在淩亂的腳步向這邊奔來之前,他能感覺到沈克希在他身下因為槍傷與寒冷而不停的顫抖。她像一隻冬天在漫天飛雪的樹枝上越冬的鳥。

你能挺住嗎?趙前輕聲問,他能感覺到雨水就在沈克希的身下不停的流淌,像要灌進她久違的身體。

我怕挺不往,我怕痛,你曉得的,一向都怕。你能不能給我補一槍。

趙前說,我下不去手。我想辦法救你。

在陳開來的鏡頭裏,許多人邁著淩亂的腳步蜂擁而上,所有的手槍都對準了地上的趙前和女人。這時候趙前的手慢慢伸過去,抓住女人手腕,溫文地卸下了她手中的槍。然後趙前站起了身。立即有兩名特務給沈克希的手腕戴上了手銬,並且把她提了起來。沈克希就很深地望了趙前一眼,趙前隨即露出了微笑,說,我同你講,上海不好混!

蒼廣連整個人都冒著熱氣,匆匆地跑了過來。他看了一眼已經戴上手銬的沈克希,用手槍槍管抬起了沈克希的下巴,又看了看趙前說,趙公子你立功了。又說,可惜漏了一條魚。那天沈克希被特務押上了車,陳開來從背後看到沈克希的後背全部濕了,有泥汙的痕跡。她的頭發上也有泥汙,亂草一樣蓬亂,特別是肩部中彈後的那一片血汙,像一灘陳舊的往事一樣讓陳開來觸目驚心。

漏的那條魚,其實就是蘇門。蘇門是按照在《申報》上刊登廣告的既定方式,向她的下線“蘇堤”沈克希下達了接頭指令。化妝出行的蘇門在老蘇州旗袍行裏裝作顧客。隔著密密的雨簾,她遠遠就看到了蘇堤身後的尾巴,於是她迅速撐起了那把寬大的雨傘,匆匆撤離。就在她走沒多遠,在不遠的拐角處坐進一輛車裏的時候,被匆匆而過衝向旗袍行的蒼廣連看到了她扭過頭去時的側影。

76號直屬行動大隊的刑訊室裏,蒼廣連平靜地坐在一張桌子前抽煙。沈克希已經被鞭子抽得支離破碎,她整個人被鐵鏈子栓在一根巨大的木柱上,頭低垂著,像被曬癟的一隻茄子。陳開來胸前掛著照相機,看到蒼廣連掐滅了一支煙,站起身來走到了沈克希的麵前。蒼廣連的兩手插在褲袋裏,輕聲說,還是說了吧。不說會很痛的。

蒼廣連的手伸出手,托起了沈克希的下巴,沈克希的頭被抬了起來,透過淩亂的頭發,沈克希看到了站在燈光下的陳開來。沈克希的嘴裏,不由得湧出了一縷血來,她看著蒼廣連,虛弱地說,你殺了我。

蒼廣連啞然失笑,說,那不是便宜你了嗎?

沈克希突然放大了聲音,向蒼廣連吐過去一口血,憤然大喊道,你殺了我!

蒼廣連不惱,他用袖口認真而耐心地擦起了自己臉上的血,他甚至用手指頭沾了一點血放進嘴裏嚐了嚐,然後深深地皺起了眉頭說,這血比白酒還烈啊。

那天蒼廣連像一個敬業的石匠,拿起兩枚長長的鐵釘,用榔頭直接釘穿了沈克希的腳掌,並且直接釘進了地裏。陳開來這一生永遠都不會忘記,沈克希嚎叫的聲音,淒慘得像來自地獄。她終於痛暈了過去,頭垂下來,頭發像一叢水草一樣掛了下來。後來蒼廣連不滿地對陳開來說,讓你拍下的是她最痛苦的瞬間,而不是讓你像個傻鳥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你懂藝術嗎?

陳開來說,我被她嚇壞了,她簡直不是人啊。

蒼廣連點點頭說,共產黨人差不多是這樣,不是肉做的,是鐵打的。

陳開來那天是跟著蒼廣連一起離開刑訊室的。在長長的走廊上行走,空曠之中響起了久久回響的腳步聲。陳開來把這條不長的走廊走得無比漫長,他在想隻要沈克希張張嘴供出自己,她自己就能完全解脫,她的腳掌也用不著被釘進地裏。但是沈克希連眼梢都沒有望過自己一眼,這讓陳開來覺得,自己有義務救出沈克希。而且他覺得他必須成為真正的李木勝,李木勝所以未完成的任務,就將是自己的任務。

在走到走廊的盡頭,邁出鐵門的時候,所有的光線整齊地落在了陳開來的身上。那天的天還未放晴,甚至還在飄著陰鬱的細雨,但是陳開來站在那堆白光裏覺得豁然開朗。陳開來想,共產黨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生物,可以有鐵打一樣的信仰。

然後是夜晚來臨。陳開來又接到了任務,讓他跟著趙前去一個地方拍照。去什麽地方,趙前沒有說,趙前隻是點起了一根煙,望著漸漸深沉起來的夜色說,你不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