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麗春怎麽也沒想到,他竟然成了唐山海手下的一名保鏢。他沒有當過一天兵,唐山海卻給他的保安團製服夾上兩片肩章說,麗春你現在是個少尉了。麗春說少尉是一個多大的官?唐山海說,反正宋威廉這輩子不敢動你了。

麗春後來挺直了腰板,說去他的宋威廉,哥你明天把他的地盤拿下,我替你看著。花狸拍了一下麗春的後腦,說,叫唐參謀。

麗春轉頭看著花狸滿臉的絡腮胡,擦擦自己的肩章,有點不屑地說,反正你怎麽看也不像是個軍人。花狸抹了一把汗,嘿嘿笑著說,你說對了,我就是一夥夫。然後他兩個食指嗒嗒嗒嗒敲在桌沿上說,我來給團長和唐參謀買菜汰菜切菜燒菜端菜。

唐山海等花狸說完,就指了指郭團長既是辦公室又是臥室的屋頂,說,麗春你上去,天亮之前不用下來。麗春想,原來我這個少尉也不是白當的。所以唐山海的話音剛落,花狸就看見麗春如同一隻夜貓,噌噌幾聲躥上了屋頂。麗春後來在屋頂上找到一個穩紮處,蹲在翻滾的夜色裏拉長了聲音說,唐參謀,這裏可以嗎?這時候一架剛剛降落的飛機發出的巨大轟鳴聲將他的聲音掩蓋。很久以後,他才聽見唐山海的聲音傳了過來,麗春你下來添件衣服。

麗春後來望著機場助航道上那排明滅的燈火出神,他想這得要浪費多少度的電。他後來在那片更加鬧猛起來的蛙聲裏就快要睡著了,他迷迷糊糊地張望著星空,眼裏就走出了幾天前死去的剃刀金。剃刀金滿身是血,張開嘴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這讓麗春恨不得將自己剪斷金家衖村電線的那隻手給剁了。三天前,如果不是夜裏的一團漆黑,如果桃姐可以打開電燈,剃刀金那樣的身手不至於被人捅了六刀,六個刀洞口把他所有的血一下子給吐光了。麗春記得桃姐拿著三條毛巾,拚命想要堵住那些洞口,可是她手忙腳亂顧此失彼。剃刀金後來望著身上興奮湧出的血,慢慢耷拉下眼皮說,老婆,我怎麽感覺越來越涼快。

從朱家庫去到金家衖村,麗春抄最近的一條路,也需要經過四段河汊。踩過那些吱呀作響的木板橋,麗春那天貓腰爬上金家衖村頭頂的那根電線杆時,有幾條警覺的狗開始在夜色裏四處叫喚,鬧猛的聲音此起彼伏,仿佛村裏一下子來了許多人。

瘸腿老二家每晚都在前廳裏亮著一盞小燈,這完全是因為他夜尿很多。所以麗春想要給他的茶壺裏下藥,就得先給這一帶斷了電。麗春的神奇藥粉是從租界裏的一個印度人手上買的,他表演的魔術讓麗春記憶深刻。印度人那天捏著一個小紙包,用蹩腳的中文說,隻要一勺子,灑在水裏它就不見了,喝下去的人這輩子就隻能是啞巴了。麗春恨瘸腿老二,是因為他每天搬張凳子坐到自家門口,等桃姐走過時,就說桃姐你來我家吃花生。又說桃姐我家的楊梅熟透了,你過來幫我摘一下。瘸腿老二每次嘴裏這麽說著,那雙賊眼就像塊虎皮膏一樣貼到了桃姐起伏的胸口上。他說桃姐你是不是熱了,可以解開扣子透透氣的呀。

麗春想,瘸腿老二你碰上我算是運氣,這事要是讓我哥剃刀金知道了,他非得用刮胡刀閹了你。

那天麗春毫不猶豫地剪斷那根電線,收起鉗子剛想要從電線杆上往下滑時,桃姐的聲音就刺穿夜幕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所有的狗都叫得異常凶猛,麗春在電線杆上恍惚看見幾個人影,奔出桃姐家的屋子後瞬間就不見了。他想起他剛才踩上河汊上的木板橋時,腳下幾條鑽進水草中的魚也是這樣的驚慌。

警察局後來也來過人,他們在桃姐綿延的哭泣聲裏前後忙碌,對著現場又是拍照又是劃粉筆。麗春給他們一根根煙遞過去,聽見他們說是殺人越貨,一群過路賊。又讚歎說刀法不簡單,上海城裏難得一見,可惜隻為了五塊錢。麗春想,哪一行都要講原則,像他做小偷的是從不帶刀子的。隻為錢不為命,平安求財。那麽這群猖獗的賊,怎麽就不講一點規矩?所以他後來自作聰明地抓著頭皮對警察說話,他說警官你覺得會不會是上門尋仇?

警察突然將手裏的粉筆扔下,看了他好久才說,等你屌上的毛長齊了,我就把這案子交給你來查。

麗春說的找剃刀金尋仇的,是指剃刀金幾年前犯下的一樁命案。那年的一個深夜,桃姐從火車南站回家時,她不知道已經遭人跟蹤。對方不僅搶了她身上的鈔票,還剝了她的褲子。等她到家時,剃刀金看見她兩個指甲縫裏還留著未幹的血。桃姐坐在床頭,什麽也不說,過了很久才撲簌簌地掉起了眼淚。幾天後,一個男人來到剃刀金擺在街邊的剃頭鋪。剃刀金看了一眼對方脖子上的兩條抓痕,這才很仔細地將他那頭亂發修剪幹淨。對方照了照剃刀金臉盆架上那麵有一條裂縫的鏡子,說,的確不錯。頓了頓又說,聽說你以前可以閉著眼睛給地裏的冬瓜剃毛。剃刀金答,現在也可以。對方於是掏出一張鈔票,說幹脆連胡子一起刮了。剃刀金將錢收下,認真地舉起到眼前,對著那天的日頭晃晃,他說這鈔票我眼熟。

男人那時仰頭在放倒的躺椅上,笑嗬嗬地說,你蠻有趣,全上海的鈔票,不都印著總統先生的同一張臉嗎?剃刀金等他說完,提起那把刮刀在手裏掂掂,然後直接切開了他的喉管。熱烘烘的血略帶腥味,噴了剃刀金一臉。剃刀金笑了一下,說,你也蠻有趣。

剃刀金的確記得那張麵值一元的鈔票。他那天將一疊收入交給桃姐時,給每一個總統都畫上了滿臉的胡子。所以不用警察辦案,剃刀金也知道,被自己切開喉管的肯定就是那一晚的劫匪。但警察說牢還是要坐的,反正漕河涇監獄離金桂家那麽近,運氣好的話,他每天早上都能聽見自己家的雞叫聲。剃刀金於是站在屋簷下,十分情願地讓警察給自己戴上手銬,他對哭哭啼啼的桃姐皺了皺眉說,老婆,運氣好的話,我很快就回來,家裏的雞你給喂好了。

但回來的剃刀金現在卻死了,而且他的那口棺材還擺在家裏。桃姐說找到凶手之前,她要一直陪著金桂。每日三餐,桃姐都吃力地推開棺材蓋的一條縫,端上兩碗飯菜倒上一盅酒,又擺整齊兩根筷子。她說金桂你吃慢點,酒還有的。吃飽了去找凶手。

麗春這天躺在郭團長屋頂上做的夢綿長而混亂,他還看見剃刀金回到自家門口,滿眼是淚,身上流不完的血啪嗒啪嗒砸在地上。麗春說,金桂哥你別站這裏了,轉頭回去吧。這時候,麗春才聽見一排急急的腳步聲。等他睜開眼時,看見的是一群黑影穩穩躍上了保安團部的那段圍牆,他眼都沒擦一把,即刻就叫了一聲,誰?!

話音未落,腳下屋裏的燈全亮堂了。麗春眼睜睜看著那群黑影沿著巴掌寬的圍牆一路奔去,身手十分結棍,像是踩在一麵湖水上。然後,從備用房裏衝出的參謀長帶著幾個衛兵就要追趕過去。唐山海這時卻從一片樹叢的陰影裏慢吞吞地走出,他撩去頭頂的一排粘乎乎的蜘蛛網,對參謀長稀鬆平常地說,不用緊張,可能是幾隻野貓。參謀長有點騎虎難下,他隔著夜色盯了唐山海很久,卻一言不發。麗春這才想起,參謀長姓胡。

胡參謀長回去沒多久,圍牆的那邊就又翻上了一個黑影。麗春這回看清了,那是貴良。

貴良狠狠瞪了一眼麗春,他剛才追那群黑影給追丟了。麗春想,自己可不能再昏睡了。

唐山海依舊站在屋外,他起初是在聽取一片蛙聲,到了後來才踏上腳底那段鵝卵石小徑,繞過一片假山和一棵掛著果子的石榴樹後,筆直走向了飯堂的後院。麗春望著他的背影,覺得唐參謀可能是肚皮餓了。

飯堂的後院裏,郭慶同就躺在一張行軍**。唐山海推門走進時,郭慶同支起身子,靠上了兩天前剛剛刷過石灰水的磚牆,他說唐參謀,看來你是對的。但我郭某人怕個球。

唐山海笑笑,說,團長平安才是對的。

這時,守在郭慶同身邊的花狸轉頭,他看見郭團長臥室裏的燈暗了下去。他知道,被唐山海安排在臥室裏的萬金油此時可能再次爬上了郭團長的那張梨花木大床。花狸也想睡梨花木大床,但唐山海說你是夥夫,你得留在飯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