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937年的8月10日,黃昏正在進行中。這時候的唐山海剛到上海,並且坐上了一輛車子。車子在南站的站前路上走了沒多久,貴良就突然踩了一個急刹車,讓全身濕透的麗春一頭撞在了花狸的膝蓋上。唐山海扭頭看了一眼貴良,貴良便打開車門,戰戰兢兢地跳到了地上。貴良不會忘記,那時在他跟前站起的是一個披麻戴孝的女人,腰間紮了一根草繩。車子應該沒有撞到她,或許是她自己眼前一黑,腳底一軟爛泥一樣癱倒在了地上。

麗春在車廂後排看到了這個女人,他喊了一聲桃姐,但那女人根本沒有聽見。麗春走出車廂,又喊了一聲桃姐時,她才從大夢裏突然被驚醒一般,輕飄的身子搖晃起來。那樣子,仿佛她是死人出殯時飄舞在風中的一串紙錢。

麗春後來掏出郭小姐留給他的那遝鈔票,抽出一半說,桃姐你拿著。但桃姐跟沒有魂似的,縮起身子往後退了兩步。麗春說桃姐你怎麽回事啊?這不是給你的,是給我金桂哥的。

麗春說完,兩滴眼淚就滾落了下來。他又說,桃姐你聽清楚沒,我這鈔票是給金桂哥的。

唐山海在車廂裏一聲不響,看上去他像是睡著了,又好像是微睜著眼,仿佛一切跟他是不搭界的。貴良又將汽車發動起的時候,花狸抬手把我拽上了車廂,我回頭看著桃姐丟了魂似的身影越來越小。花狸後來推了推我,說什麽事這麽傷心?我低頭咬著牙說,他媽的,我兄弟金桂哥前兩天被人害死了,身上中了六刀,每刀都致命。

我這麽說著時,車子就開到了弼教路上漕河涇監獄的門口,貴良和萬金油好奇地盯著門口那幾個衛兵。我擦幹淚,指著眼前的一大排牢房告訴他們說,看見沒,這一大片以前都是我們的農田,他媽的就以為城裏的土地貴,所以這江蘇省第二監獄就建到這裏了。一座鬼城,晦氣死了!

我後來想起前一年的夏天,金桂哥意氣風發地出獄時,桃姐裝了一籃子熱騰騰的肉包子,她說金桂肯定餓壞了。然後一批綠頭大蒼蠅就飛了過來,圍著桃姐的包子嚶嚶嗡嗡,我脫了褂子一陣揮舞。等到金桂哥從裏頭出來時,我看見他同我一樣光著個膀子,隻留了個短褲頭。

他仰起臉來,對著天空上一朵剛剛飄過的白雲說,嘿嘿,我剃刀金又重見天日了。我那時想,哥你是夠黑的。

桃姐後來望著金桂哥那條磨破了三個大洞的短褲,臉上像是升起一陣紅暈,她說還是沒個正經。

金桂哥就回頭望了一眼監獄,他說這鬼城裏,隻有人都死光了才會變正經。

但這才過了一年,金桂哥就離奇地死了。而且,這事還多少同我有點關係。

唐山海在那天的後來問我,麗春,你是姓什麽?我回頭指指遠處那個渺小的村莊說,哥,我姓朱,那裏就是我們的朱家庫村。萬金油扯了扯我身上快要被風吹幹的短褂,他說記住了,以後不能叫哥,得叫唐參謀。

我很是認真地望向萬金油,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見黃昏已經離我們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