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較量》

1958年的盛夏,一位62歲的日本老人在他位於美國紐約的寓所裏舉棋不定。他想寫一本回憶錄,以記述許多年前的那場戰爭中,一些胸懷大誌卻又犯下眾多過錯的人的悲劇性經曆。可是等到提筆時他才發現,記憶裏那些盤根錯節的故事卻是在他那樣的年紀裏一口氣難以說完的。

老人名叫伊藤駿,20年前曾經生活在中國的上海。因為熱衷於當時日本國內所謂的“和平運動”,他成了有名的特務機構——上海梅機關的一名負責人,並且深受機關長影佐禎昭的賞識。

伊藤駿後來完成了那本名為《黃浦江川流不息》的回憶錄,原因是他最終放棄了一部分宏偉又細致的計劃,比如說忍痛刪掉一些同樣令他記憶猶新的章節。而這其中的事件,據說就圍繞著一個名叫唐山海的中國男子而展開。

關於這段未能麵世的故事構成,如果要換一個角度,用另外的一種方式來敘述,大體上是這樣的:民國二十八年的十一月,伴隨著一場冷雨,少年麗春眼裏的上海一腳踩進了秋天。唐山海帶人前往威尼斯賭館的那天,是在一個平常的黃昏。麗春記得,四馬路上最早的一批梧桐落葉躺在他們腳下沙沙作響。

一路盯著那些離開枝頭的葉片,劉快手想起的卻是他寫給女兒毛毛的一頁頁信紙。劉快手的老家門口也有這樣一排相似的梧桐,他想,遙遠的淮安這時也已經是秋天了。

唐山海就是在五天前的那場冷雨裏接到了重慶的密信,軍統局的上海區重整計劃裏,他將會是主要的負責人。事實上,在過去的日腳裏,唐山海基本是在孤軍作戰。雖然他們已經將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憲兵隊頭目及各色漢奸送進了墳墓,並且有幾家電台和報館稱他們為重慶方麵的大唐行動隊,但唐山海甚至並不知情,軍統局其實早就重組了上海區。而就在三四個月前,在那個盛行著啤酒和冰激淩的夏日裏,極司菲爾路76號的人員是在街頭如同遇見一個多年未見的故友那樣,拍拍軍統上海區區長黃天木的肩膀,看上去十分友好地將他從人群裏給帶走了。隨之,上海區被丁默邨的特工總部整個摧毀。

這些久遠的往事對唐山海來說卻是很新鮮,有那麽一刻,他覺得自己此前似乎是生活在上海的一節下水道裏。那些水泥與方磚讓他與世隔絕,聽不見也看不著。他甚至想,那麽長的時間裏,戴老板或許是將他當作了一捆泛黃的舊報紙,很隨意地扔在了一個發黴的角落裏,並且將他深深遺忘了。

但就在那封密信裏,戴老板卻說,是到了啟用你這枚冷棋的時候了。

唐山海對著那封密信看了無數次,轉動幾圈僵硬的脖子時,他就聽見那些鬆動的筋骨發出一場愉悅的聲響。再次抬頭後,他看見的是秋風渡石庫門那扇爬滿了爬山虎的老虎窗外,雨已經停了,似乎正是那些上海文人所說的秋高氣爽以及雲淡風輕。

麗春記得,大唐行動隊那時已經有了一些新的人手,比如說家住杭州拱宸橋的許仙和從來不吃大蒜的楊忌食,再比如說後來加入的陳塞外以及陸大安等。而每隔一段日腳,可愛的陸大安就要將頭皮刨得精光。他站在蘇州河畔的月色下時,就像是頭頂了一碗剛剛舀起的河水。所以麗春在中秋節那天叫了他一聲方丈,他說如果我哥剃刀金還在的話,就輪不到我朱麗春給你刮頭皮了。我哥他閉著眼睛也能給金家衖地裏的所有冬瓜剃毛。

可是,陸大安卻是有家室的。為此,唐山海曾經同他商量過一次,讓他叫女人馮真真早點回去餘杭的塘棲鎮老家。但陸大安卻抓著光溜溜的頭皮說,你沒覺得有她在我會更有勁嗎?唐山海低頭想了想,又把那些可能會掃興的話給咽了回去。

威尼斯賭館所在的福州路其實就是上海人說的四馬路,麗春在經過薈芳閣的門口時,還是忍不住往裏頭望了兩眼。雖然他知道,寶珠小姐是早就不在了,此時她應該是在雲南的昆明,就坐在一所名叫西南聯大的法商學院教室裏。他和唐山海是在這年的正月末尾送寶珠小姐離開上海的。臨別前,他聽見唐山海說寶珠小姐的這一雙手更適合去翻開書本,上海總有一天會給她留下一張書桌的。那天麗春就站在唐山海的身後,他偷偷瞄了寶珠小姐很久,原本想說上幾句類似於保重和祝福的話語,但後來想想,還是不要那麽冒充斯文了。

唐山海在那個秋日裏卻沒有時間去想寶珠小姐,在他腦子裏盤旋的隻是一個男人的名字,他叫蘇三省。按照戴先生那封密信的陳述,蘇三省應該是在這天的淩晨時分已經到達了上海。

人聲鼎沸的威尼斯賭館一派烏煙瘴氣,它和靜謐的秋風渡似乎頂著兩片不同的天。所以唐山海那天漸漸覺得很悶,並且看見四周不斷穿梭起魚群一樣的眼。他似乎感覺自己成了掛在南京路玻璃櫥窗裏的一件新式旗袍,有很多行人駐足觀光。所以僅僅是幾個回合下來,麗春便發現,唐山海這天的手氣差得一塌糊塗。

麗春正在獨自歎氣時,那枚綠色的籌碼就被一個擠上前來的陌生人悄無聲息地塞到了唐山海的手裏。唐山海輕輕轉頭,在記憶中迅速展開了搜索,可是卻苦於無法抽離出那個淡定離去的背影。他後來隻是記得,那天的綠色籌碼上,對方隻寫了一個字:走!而飄逸的字體卻不免令他讚歎。

唐山海笑笑,浮動起右手的拇指很輕易地將那個字給抹去。隨後他便像是一個孤注一擲的敗家少爺,將手頭所有的籌碼全都給推了上去。

竹筒裏的骰子很快就被開出。麗春甚至都不敢睜眼,但不出他所料,唐山海這回果然還是輸了。他看見唐山海舉起一雙大手拍落在了桌麵上,雙眼隻對著桌子盡頭的劉快手說,真他媽的見了鬼了。然後他起身推開了一個送水的夥計,罵罵咧咧地朝著門口走去,很快就站到了門口那塊燙金的威尼斯牌匾下。

那天的夕陽裏,唐山海眼看著一輛摩托車在自己身前緩緩停下。還未等車主將車熄火,唐山海就猛地抬起拳頭將他打翻。麗春看見唐山海又抬腿踹了一腳車主,很輕易地從他手上搶過了那輛摩托車。等到催動油門後,唐山海便轉身朝著追趕過來的一群人送出了幾顆子彈。也就是在這時,守候在福州路上的楊忌食和陸大安他們終於回過神來。在他們的記憶裏,這是大唐行動隊第一次遭遇上了埋伏。

麗春那天是在逃脫時才發現胳膊處的刀傷的。那些止不住的血每隔幾步就掉落一串在地上,一路跟隨著,像是存心想要出賣他似的。幸運的是,他後來在薈芳閣附近的弄堂口遇上了一輛斜刺裏插出的黃包車,車夫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後扔下手中的半截煙頭驚恐地說,先生你傷得不輕啊。

幸運的是,梅機關特務科科長荒木惟的黑色別克車經過薈芳閣門口時,麗春剛好登上黃包車不久。他那時在篷布下側過身子,聽見好心的車夫回頭咳嗽了一聲。

唐山海是在這天的後半夜才回到秋風渡石庫門的。一進門,他就在麗春的眼裏迫不及待地打開手中的一瓶瀘州老窖大曲酒,將它們像涼水一樣倒進了嘴裏。很快唐山海就把自己給灌醉了,有幾滴酒灑進他的眼裏,讓麗春覺得他像是剛哭了一場。

當天麗春一直沒有等到回來的劉快手。他隻是記得,唐山海跨上那輛摩托時,是等劉快手衝出賭館坐上後座後才一把提起了車頭。但他並不知道,上了摩托的劉快手後來被兩枚子彈給追上了,所以他就像一包麻袋那樣從唐山海的背後滾落了下去。而等到唐山海調轉車頭想要回去時,密集的子彈就已經鋪開了一張網,差點就射碎了車主掛在把手上的那瓶瀘州老窖。

工部局是與福州路上眾多的妓院賭館擠在一塊,槍聲過後,荒木惟幾乎是和巡捕房一同趕到了威尼斯事發現場。英國探長威爾遜那天可能是忘了戴上眼鏡,所以他看見荒木惟的手下在夜色裏抬著一團白色扔進了卡車的後車廂。等他走上前去時,總算看清,扔上車廂的其實是一個穿了白襯衣的男人。

劉快手知道自己身中兩槍,他被戴上鐐銬,蜷縮在那塊卡車擋板後眼神黯淡。威爾遜探長很快轉過身去,他對荒木惟說,我還以為你們抬走的是一袋麵粉。一起去局裏做個筆錄吧。

荒木惟好像並沒有聽清對方說了什麽,他隻是迎著探長的眼光說,你這地界剛剛發生了槍戰,我的兩名部下死得很慘,希望你能給個說法。威爾遜站在荒木惟車燈打出的光圈裏沉默了一會,他後來仔細盯著梧桐樹上一群趕著夜路的螞蟻,忽然就覺得這幫可憐的小東西可能是被槍聲給嚇醒了。許久後,他才潦草地說了一句,那就明天再說吧。收隊。

威爾遜後來是在和荒木惟一起查看現場的路上見到那個摩托車主的。唐山海之前的拳頭曾經親切地落在了他的臉頰上,所以他那時正捧著自己的一片牙叫苦連天。威爾遜不勝煩惱,他揉揉酸澀又疲倦的眼角,瞟了一回荒木惟後又很不耐煩地對車主說,還想要什麽摩托車,能留著兩條腿就該感謝仁慈的耶穌了。趕緊回去看牙吧。劉芬芳牙科診所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