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是麗春。我記得我們在那年4月裏送走朝天門後,我哥唐山海回到秋風渡石庫門時同我和萬金油說的第一句就是:看來我們隻能打入黑幫,才能解決張大林。他後來走上前,使勁捏了捏我不再瘦弱的胳膊,說,以後不管他是宋威廉還是王威廉,直接用拳頭把他打趴下,他不磕頭都不行。

我說哥你說了算。

上海的戰事打響後,我在短短的幾個月裏足足長高了八公分。就像唐山海說的,日本人炸開的炮彈將麗春的身子給撐開了。我想,要是剃刀金和花狸還在,相信他們肯定不敢認我。

寶珠小姐也不把我當小孩看,雖然她比我大兩歲。她說看得出,你們不是一般人。

寶珠小姐的眼光不錯,那麽清澈,令我記憶深刻。

1938年的7月炎熱無比,唐山海帶著麗春和萬金油走進了張大林開設在滬西的“黑森林”地下賭拳館。兩個袒胸露背的俄羅斯彪形大漢將門打開時,唐山海迎著裏頭開放的冷氣抖了抖汗濕的衣衫,露出他那久違的細碎笑容。萬金油卻突然將自己抱緊,憋著嘴角說真他媽冷。等他說完,麗春便聽見館場中心的拳台那邊響起幾下沉悶的打樁聲,就連腳下的地板也跟著抖動起來。僅僅是幾秒鍾的鴉雀無聲,整個拳館就像扔進一顆手雷的老虎灶般炸開了。山呼海嘯中,有人蹦跳,有人吹哨狂呼,也有人跌坐地上叫苦連天。一排排升騰的熱浪和剛剛離開出風口的冷氣迎麵撞上,將那些唾沫橫飛的汙言穢語頂在了半空中。麗春看見,拳台聚光燈的四周,擠滿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像是扔在南市水果攤前的一堆爛蘋果。

唐山海朝開門的大漢勾了勾手指,等他低頭靠近時,說,叫你們老板過來。

滿頭金發的大漢挺起肚皮渾濁地笑了,他抓了一把灰黃的胡子,用滿嘴的俄羅斯口音說,你知道老板是誰嗎?唐山海也笑了,他說難道是你們的沙皇?

那天的後來,唐山海扔下在生死書上簽字畫押的毛筆,敲敲那兩個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個頭的俄羅斯人的胸脯,說,告訴你們一個發財的機會,接下去的三天,想都不用想,直接買我贏。

在麗春的一生中,將會永遠記得唐山海的第一次上場。他還是穿著那件潔白的襯衫,隻是將下擺紮進了寬大的栗色牛皮帶裏。唐山海走到拳台中心,在聚光燈下向四周抱拳致意。此時,他的對手也一個大步跨到了台前。麗春覺得,唐山海站在台上多少顯得有點矮小。但唐山海並沒有理會觀眾席上對他零星吹起的幾聲泄氣的口哨聲,他抖抖身上的關節,又扭了一下脖子,似乎是將腳底踩實後,便對衝上前來的對手勾了勾手指。

麗春顧不上擦去滑落到眼角的兩滴冷汗,他突然感覺拳台變得很遙遠,整個世界像掉進了一口水井。在陌生的井底,他聽見自己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動。

宏亮而清脆的鍾聲敲響時,對方的拳頭便像一排砸牆的榔頭,裹挾著呼呼的風聲將唐山海四處包圍。唐山海不慌不亂,晃動著腦袋一直躲閃,腳下退讓的步點仿佛是踩著兩片輕飄的樹葉。有那麽一刻,麗春看見唐山海跳躍的目光從自己的額頭掠過,他將嘴角牽動起,好像對麗春笑了笑。麗春似乎到這時才回過神來,然後他就看見唐山海在躲過一輪流星錘般的右直拳後,輕巧地側過身子。就在蹲腰之際,唐山海卻抓住空擋猛然送出一記衝天拳,重重地落在了對手的下巴上。

這是唐山海的第一次出拳,麗春看見,頓時有兩顆牙齒帶著一團血珠飛濺起來。此時,可能是電力不足的聚光燈卻有氣無力地閃了一閃。

萬金油後來破天荒地點起了一根香煙。他將兩片嘴唇嘬成一個圓,朝著香煙送去,好像他是一條在水底呼吸的魚。但煙霧隻是停留在萬金油的口腔裏,他架起二郎腿,對著麗春吐出一排女人腰肢一樣妖嬈的煙圈。麗春覺得,萬金油這副吞雲吐霧的樣子真是難看死了。

萬金油眨了眨眼,對麗春說這一下要發財了!隨後,便發出一陣連綿的咳嗽聲。

這一天裏,先後有三個拳手被唐山海打趴下,所以買押下注的萬金油也就連贏了三場。

唐山海最後一個離開拳台時,頭頂的聚光燈再次閃了一下,讓他身上那件被汗水澆濕的襯衫顯得分外透明。拳台下,麗春透過唐山海的襯衫,看見他胸前和腹部的一塊塊肌肉連綿起伏,依舊鬥誌昂揚。麗春突然覺得那成排的腹肌,很像是厚實的丘陵。

這天,吳淞口貨運碼頭的薑大牙在拳館門口將唐山海攔住,他提著一根牙簽,滿腹心事地挑去塞在牙縫裏的幾粒碎核桃,說,唐先生明天還來嗎?

薑大牙的確長著一排碩大的牙,中間有兩顆還是純金的,所以他笑起來的時候滿嘴金光閃閃,仿佛是在傍晚的湖麵灑了一層昂貴的夕陽。唐山海看了一眼站在薑大牙身邊的俄羅斯門衛,看見他正蘸著口水一張一張地數著鈔票,然後才扭頭對薑大牙說,你今天肯定押錯了,賠了不少錢。薑大牙又一次張嘴,依然露出兩顆金牙,他說我是想提醒唐先生一句,你簽的生死狀是三天。等他說完,唐山海已經推開那扇笨拙而厚實的鐵門,留在他眼裏的隻是一個不想同他多講話的背影。

黑森林拳館的門外,是另外一番世界。唐山海的眼前天光明亮,七月裏的蟬聲響成一條熱鬧的聲音的河。唐山海眯了眯眼,他突然覺得,陽光照進了他咯咯作響的骨頭。

唐山海和麗春、萬金油是踩著三輛腳踏車來到黑森林的,但在回去的路上,唐山海卻在街邊把那腳踏車給扔了。沒過多久,少年麗春就扶著萬金油的肩跨上了一輛嶄新的摩托車。萬金油插上鑰匙,還沒來得及催動油門將車子發動起,麗春卻聽見身後突然響起一陣壯觀的轟鳴聲。等他回頭時,另一輛摩托上的唐山海就如一匹蓄勢多時的野馬一樣衝了出去。麗春看見,一團濃煙在陽光下轟轟烈烈地飄揚起。

一個多月後,麗春才曉得,那天在拳館裏偶爾閃爍的並不是頭頂的聚光燈,而是薑大牙的一個手下按動照相機快門時的鎂光燈。

麗春並且聽人說起,薑大牙是替張大林照看著吳淞口貨運碼頭的煙土生意。但薑大牙現在心不在焉,他的興趣顯然已經離開了碼頭。他成了黑森林裏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