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皮火車在綿密的雨陣中哐當一聲啟動時,站台上的兩夥人正要動起手來。但還沒等最後一節車廂離開上海南站,趴在車窗口的旅客就看到宋威廉和他的那幫手下已經全被打翻在地。一個叫萬金油的男人在滂沱大雨裏抬起皮鞋,一腳踩在宋威廉的半張臉上,宋威廉的臉隨即歪了。萬金油轉過頭來,隔著密密的雨陣望著唐山海。

唐山海站在貴良撐起的那把巨大的黑色雨傘下,他的嘴裏叼著一支剛剛點起來的雪茄。雪茄有一個充滿愛情而又傷感的名字,叫做羅密歐與朱麗葉,來自古巴一個叫哈瓦那的地方。這種來自異國的升騰的煙霧,讓唐山海的臉看上去有些不太真實。唐山海在連續抽了五口雪茄後,很淡地對著一片煙霧說,切!

這時候少年麗春的食指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感覺自己是站在一場被雨淋濕的夢裏。就在幾分鍾前,宋威廉的那幫手下將他圍住時,他還聽見宋威廉說,麗春今天我非要你一根手指頭。現在看來,被要去手指頭的卻是宋威廉自己。

在唐山海吐出的煙霧裏,萬金油捋了一把被雨澆透的頭發,對宋威廉說宋老板,我家少爺要借你的一根手指頭,你等會喊疼的時候聲音輕點?宋威廉的臉被踩在萬金油的腳下,像一隻歪歪扭扭的皮球。他在暴出的七顆牙齒間吃力地迸出兩個字,你敢?!萬金油大笑起來,他說要是不切你的手指頭,那你以後還會動不動就要別人的手指頭,對吧?

萬金油拔出腰間的那把短刀時,雨開始下得變本加厲了,刀光在雨點中將麗春的眼睛晃得生疼。但他仍清楚地看到不遠處的牆角,宋威廉養的那條四眼狗望著閃亮的刀光一陣驚恐,嗚咽著往後退了兩步……

尖利而悠長的慘叫聲響起來時,唐山海站在那把黑傘下無聲地笑了,雪茄頭上很長的一截白灰終於在微風中溫和地掉落下來。

假如讓時間倒退二十分鍾,那麽麗春就正好擠在火車南站的人群裏,神鬼不知地解開郭走丟坤包的拉鏈。他的兩隻手指像是認得路,瞬間就夾走了郭走丟的一個粉紅色巴寶莉皮夾。那時他或許聞到了法國香水,還有澳洲綿羊皮柔軟的氣息,但他肯定沒有想到,這一切都沒能逃過賊王宋威廉的一雙三角眼。

宋威廉牽著一條得意洋洋的四眼狗,正捧起一個豐盈的水蜜桃,啃得十分認真。他想這來自浙江奉化蔣委員長老家的水蜜桃,怎麽就甜得那麽不講道理。然後他吹了一聲尖利的口哨,就有五六個人在四眼狗的狂吠聲裏朝著麗春撲去。

這時,從杭州晃**著開過來的那列黑皮火車剛剛停下。甲等車廂的車門打開時,唐山海雪白的襯衫便在人群裏異常顯眼。他太像一個少爺了,在萬金油、貴良和花狸的簇擁下走下火車的時候,抬頭望了望天。死樣怪氣的天色讓他把眉頭鎖了起來。他感覺這鬼天氣悶熱得快要發瘋,隻要劃上一根火柴,就能把空氣給點燃了。愛出汗的隨從花狸似乎剛從水裏撈起來一樣,每走一步,褲管下就會灑下幾滴水珠。這時候,宋威廉的狗又不合時宜地吼叫了兩聲,在它太監一樣的叫聲中,頃刻間電閃雷鳴,大雨如注。

突如其來的大雨裏,麗春被宋威廉的人追得抱頭鼠躥,他恨不得多長一條腿,也很後悔當初沒有聽剃刀金的勸。剃刀金說南站是賊王宋威廉的地盤,你把那雙手分分秒秒留在褲兜裏,什麽也別碰,最好連心思也不要動。眼看著麗春就要被追到了,他後來手腳並用,很快爬上了那根濕滑的電話線杆。這讓唐山海十分吃驚,他看著杆頂上這個蜻蜓一般的少年,覺得這家夥的身手簡直比壁虎還要結棍。

宋威廉繞著那根木頭電話線杆來回走動,他慢條斯理地說,我看你這個小癟三能在上麵呆到幾時,要麽你永遠別下來,你要是下來那我就一定剝你的皮。

少年麗春一手緊抱著電話線杆,一手擦去滿臉的雨水。他的目光望向鐵軌遠去的方向,在1937年這個悶熱的夏天,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像一座被搬空了的宮殿。

郭走丟是最後一個跌跌撞撞地趕到電話線杆前的。她將白色花邊的紅雨傘高高地揚起,對宋威廉說,你讓他好下來了。又扭轉脖子抬頭對麗春說,你下來,沒你事了。

宋威廉將腦袋擠進郭走丟的傘裏,他的身體潮得像一根水中的豆芽。他說,我記得他偷的是你的皮夾,你為什麽還要替他說話。

是鈔票重要還是性命重要?麗春看見郭走丟瞪了一眼宋威廉,再次抬起了頭說,你下來。

唐山海慢條斯理地在傘下抽了一會兒雪茄,大雨裏給他撐傘的貴良攤開另外一隻手掌說,少爺你的煙灰掉這裏。宋老板說這是他的地盤,咱可別給人家弄髒了。

宋威廉凸起兩顆詫異的眼珠子,又聽見唐山海囑咐一個男人說,你趕快給宋老板遞一支雪茄過去?

萬金油從隨身的包裏掏出一根“羅密歐與朱麗葉”就要給宋威廉送去時,郭走丟好像看見宋威廉往後退了一步,也有可能是兩步。她又望了一眼唐山海,突然覺得這個年輕男人的眼睛像兩口深不可測的井。

要是能把這小癟三摔死,那是頂好了。宋威廉說,但我照樣會剝他的皮。

唐山海終於抬起了頭,他看著空中的麗春,笑了一下,向麗春點點頭,輕聲說,沒人敢剝你的皮。杆子上的麗春隨即刷地一聲滑了下來,他又聽到唐山海的聲音穿過雨陣傳了過來,說你把皮夾還給人家。

那天麗春把皮夾還給了郭走丟,並且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郭走丟後來仔細看著落湯雞一樣的麗春,想了想,就將皮夾裏的鈔票全都給了他。這是一個普通的下午,誰都沒有想到,幾分鍾後,還沒等到那列黑皮火車的最後一節車廂離開上海南站,宋威廉和他的一眾手下就全被打翻在地,像一群在岸上翻曬著的鹹魚。萬金油手中的短刀麻利而幹脆地劃過去時,麗春記得,在宋威廉殺豬一樣的哀嚎聲裏,雨突然就停了。然後唐山海走出那片傘底,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伸出去的手卻什麽也沒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