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8月12日傍晚,保安團正在準備一場酒席,炒菜的花狸把自己忙成了一個陀螺。夥房裏油煙滾滾,麗春覺得花狸仿佛是穿梭在香火旺盛的廟堂裏的一根巨大的蠟燭。花狸上灶台從來不需要幫手,麗春這時才知道,那是唐山海為了防止有人在郭團長的飯菜裏下毒。桃姐那時提著一籃子的千層底布鞋正要去總務處,她看見夥房門口進進出出的花狸汗流浹背,於是過去關心地說了一句,需要我幫忙嗎?花狸在那樣的油煙裏還是聞到了桃姐身上的香,他的鼻子特別好使。然後他看著桃姐的臉想了想,還是從地上捧起了一捆白菜,說,那你幫我洗洗吧。正在燒火的麗春就又瞪了他一眼,心裏說,不要臉。

花狸揭開紅燒肉的燉鍋,背對著麗春加了一勺糖,這才抹下一把汗,甩在了麗春的臉上。他說麗春你小子自打進了保安團,就每天跟著唐參謀吃香的喝辣的,也沒見你孝敬我一杯酒。麗春往灶膛裏捅著燒火棍,悶悶地說,要是我哥剃刀金還在,我非讓他哢擦了你那把鬼一樣的胡子。桃姐你說是吧?

桃姐站在夥房的那盞白熾燈下,安穩地笑了一下。花狸手裏拿著菜勺子,剛好一轉頭看到桃姐嫵媚得如同春風一樣的笑,渾身就顫動了一下。隔著霧騰騰的油煙,花狸眯起了那雙本來就不大的眼睛,他覺得桃姐就是一株夥房裏新鮮的桃花。這時候麗春拄著燒火棍冷笑地看著忘乎所以的花狸,他突然說,花狸你醒醒。

這場酒席,郭慶同名義上說是要給郭走丟壓壓驚,同時也是為了感謝唐參謀。但是花狸才端上兩個熱菜,郭慶同就興致勃勃地獨自端起又喝下兩碗老酒。唐山海總覺得有點不對,他後來才知道,自己是被郭團長給騙了。

郭慶同對花狸上桌的菜不感興趣,他坐下又站直,擦了把嘴角後竟然捧起第三碗酒。這回他說,唐參謀,我郭某人雖然命大,但這碗酒我還是要替我死去的老婆子敬你。

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聽錯了,就連郭走丟也詫異地望向喝成張飛臉一樣的父親。

郭慶同已經滿嘴酒味,他說唐山海你別磨磨蹭蹭的,像個男人的話就把酒滿上。喝了這一碗,我就把女兒嫁給你。

郭走丟沒有夾牢筷尖上的一顆花生米,她張開一半的嘴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能合上,隻是兩眼怔怔地望著那顆紫紅色的油炸花生米在桌上反複滾來滾去。唐山海看見郭走丟舉著筷子茫然無措又不敢抬頭,她沒喝一滴酒,卻連脖子也紅了。唐山海就幹澀地笑了,他說郭團長今天喝得有點快,空肚喝快酒傷身體的。

胡來福的脖子上吊著一根繃帶,聽見郭團長的那句話之前,他正在用左手敲剝一個茶葉蛋。花狸的茶葉蛋煮得很透,看上去比他做的饅頭有味道多了。但胡來福還是沒有想到,自己作為一名參謀長,此時居然麵對這樣一個雞蛋還是那樣的困難。郭慶同的話說完時,一直埋頭的胡來福就再也沒有心情去對付茶葉蛋了。他想,無論是於公於私,自己此時都應該起來說幾句。但在起身之前,他還是抽機會仔細看了一眼郭走丟,他覺得郭小姐長得比以前更加耐看,她像是剛剛從《良友》畫報裏走出來一樣。然後他推開椅子走向郭慶同,伸出左手想要攔下團長手裏的那碗酒。他說團長你先坐下,今天說好了隻是給小姐壓壓驚。

郭慶同一把推開胡來福,說,胡來福你不要胡來,你這個混蛋,回去吃你的茶葉蛋。

唐山海覺得郭慶同此時的一雙眼明顯就不允許他躲避,他見到團長的臉上鋪開雲彩一般的顏色,然後又開口說,唐參謀,看得起郭某人,這碗酒你就陪我喝了。以後的日子,還能不能坐在一起喝酒,就看一家人的造化了。上海的天,說不定明天就塌了。

屋子裏頓時安靜得出奇,麗春能聽見頭頂燈泡鎢絲的滋滋電流聲。他看看唐山海,又看看郭走丟,眼見著郭小姐咬緊嘴唇,猛地扭過頭去,眼裏化開一些憂傷的水。於是他覺得心裏很亂,不知道唐山海碗裏的酒,自己到底是應該倒還是不倒。但他最終還是猶猶疑疑說,團長可以給唐參謀和郭小姐一點時間。可是還未等他把話說完,唐山海就說,麗春你給我坐下。

一場酒宴頓時有點緊張。唐山海後來起身喝下了那碗酒,碗底朝上的時候,他便聽見郭慶同聲音爽朗地笑了。郭慶同咬下一口紅燒肉,滿嘴流油地說,開玩笑開玩笑,你們都把我剛才的話給忘了。唐山海此時又看了一眼郭走丟,心裏卻想起了幾天前的南京城烏衣巷。他記得那天的巷口,隔著竹竿上晾曬的一匹洗汰幹淨的青花布,自己站在陽光搖曳的碎影裏目送著那對母子走出那個清風流淌的午後。他說不清那陌生女人和眼前的郭小姐到底相似在哪裏,隻是知道,自己一旦麵對那樣一張寧靜的麵孔時,原本不安的心就會漸漸篤定起來。

他又記起8月10號的那一天,也就是他第一次見到郭慶同時,郭團長說,我記得在你老家湖南東安,有一條河是叫紫水河。唐山海欣喜地點頭,聽見郭慶同又說,蓬萊有山,山外別有海。既然你叫唐山海,那麽,南京城衛戍部隊裏同樣來自湖南東安的唐蓬萊將軍是否就是你大哥?

唐山海怔了怔,然後他說,我一向不去關心我哥是不是將軍。他是他,我是我。

說得好!郭慶同拍了一把桌子,實話告訴你,我和你家那位將軍處不來。

唐山海笑了,他看見郭慶同丟下他之前遞過去的那根牙簽,眼光通透地說,但現在看來,和你小子相處又是另外一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