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個瘦高的犯人突然在人群外喊話時,唐山海憑口音就能判斷出,那又是一個日本人。他可以想到,日本特工會穿上囚服混進犯人中,但他絕對沒有想到,對方那時已經將一把短刀架在了桃姐的脖子上,而且那家夥早就找好了地形,押著桃姐退身到了操場另外一個方向的牆壁前,隻在桃姐的身後隱約探出半張臉。桃姐成了日本人的掩體,所有的人都聽見,她聲音淒徨地叫起,唐參謀,救我。但刺客卻在她耳根噴了噴鼻子,一口中文說得非常流利,他說除了郭團長,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事實的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郭走丟的包裏,被扔進了一枚小型炸彈。刺客揚言,留給郭慶同的隻有一個選擇,去接過郭小姐手裏的坤包。否則,他隨時可以摁下遙控,將郭走丟給炸飛。

唐山海轉頭看著雲裏霧裏的郭走丟,他雖然已經猜透一切,但卻還是不夠確定地問她,郭團長是你什麽人?郭走丟咬緊嘴唇,很久以後才聲音渾濁地說,他是我爹,但我不怕死。那時,郭慶同已經一把推開身前的衛兵,目光如炬地衝向唐山海和他身後的郭走丟。

麗春聽見刺客開心地笑了,聲音像一條搖頭擺尾的蛇。他說郭團長,救自己還是救女兒,一切你說了算。我等你。

陽光衝破雲層,明晃晃地打在操場上,它們似乎也不甘寂寞,想要抓緊上前,看清接下去發生的一切。風也來了。風細細地吹過,吹過地麵坑窪處那些堆積的雨水,拐了個彎後又折了回來,在那些雨水的臉上擠出很多歪歪斜斜的皺紋。麗春記得,整個漕河涇監獄的操場突然安靜得像一片墳場,甚至有兩隻路過的麻雀也收起了翅膀,它們無聲地降落在旗杆上,隻是相互看了一眼,便沒有膽量再繼續飛翔。

郭慶同的腳步在操場上踩踏得像兩片斧頭,他的眼裏隻有郭走丟。郭走丟就那樣怯怯地望著他,聽見自己細瘦的心跳聲,然後看見很多往事在陽光下湧了過來。她這時覺得,操場上的風吹在身上古樸又溫涼。

唐山海跨出一步,擋在了郭慶同的跟前,也擋住了郭走丟和郭團長之間的視線。他叫了一聲,花狸和萬金油,你們都是一截木頭嗎?花狸和萬金油隨即將郭慶同圍在了中間。

唐山海甩了一把臉,決定正式望向郭走丟。他說郭小姐,我記得你。但對不住了,我是軍人。

郭走丟燦然地笑了,她不能確定自己的眼裏是否有苦澀。但她看見郭慶同猛地拔出腰間的手槍,他在唐山海的身後暴跳如雷,拉開槍栓的保險後,槍口便直接指向了唐山海的腦門,他說,唐山海,我數到三,再不讓開我就斃了你!唐山海挺直了腰板,他抬起手,緩緩擋開郭慶同手裏清冷的槍管,他說郭團長,不用數了,你需要冷靜。

郭慶同兩眼充血,任憑他如何嘶吼,就是衝不破唐山海和幾個男人間用肩膀築起的牆。他覺得唐山海像一座鐵塔,而自己此時需要生出一對翅膀。

郭走丟的眼裏終於淌出了淚水,她在嗓子底下輕輕地叫了一聲爹。然後她知道自己沒有時間繼續浪費下去了,所以她擦幹淚,從坤包裏直接翻出那枚炸彈攥在了手心裏。她望著唐山海,退後了一步,甩出坤包後說,唐參謀,謝謝你保護我爹。你得照顧他好好地活著,一天一天慢慢老去。郭走丟說完這句,又在人群裏搜尋鮑三的影子。事實上,鮑三比唐山海離她更近,他一直站在郭走丟的身後。鮑三攤開一片手掌說,郭小姐,他們下午就要給我換牢房,可是你答應過送我出去的,你得說話算話。現在把炸彈給我,我替你拿著。郭走丟笑了,淚水洗過的眼變得晶瑩,她看見鮑三亂成雞窩一樣的頭發上竟然還粘著一片綠油油的草葉子,那應該是鮑三越獄爬出洞口時留下的。她說鮑三你不用要挾我,你這借口站不住腳,剛才唐參謀已經答應帶你走。

郭走丟說完,攤開手裏的那枚微型炸彈,讓它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道幽冷的光。又說,鮑三你剛才提醒了我,我想好了,為何不過去把炸彈扔還給他。郭走丟扭頭,遠遠地望向桃姐身後,她想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同歸於盡嗎?

郭走丟頭也不回地邁向刺客時,郭慶同用僅剩的力氣乞求她回來,他的聲音暗啞而短促,麗春覺得郭團長的心碎成了無數片。郭團長最後一次聲嘶力竭地叫喊時,聲音像炸開的汽油桶,終於讓旗杆上的那兩隻麻雀異常驚慌地撲騰起,它們在倉促逃離時掉落了一片羽毛,浮**在空中,反複尋找降落的方向。

藏在桃姐身後的刺客也開始慌張了,這不是他之前想像過的一幕。所以他抖動的刀口幾乎就刮進了桃姐的脖子,勉強的聲音裏也有了許多不安。他隻是不停地說,郭小姐,你給我站住。

但郭走丟卻走得更快了,臉上越來越安詳。麗春衝上前,伸手想要將她攔住時,她說麗春你走開,我寧願上海南站是宋威廉的地盤,也不想看到有日本人在那裏撒野。

望著郭走丟手裏的那枚炸彈,桃姐的身子虛弱地搖晃起來。她像是掛在風中一根鐵絲上的一件單薄的衣衫,無助地對著郭走丟一次次祈求說,郭小姐,不要。郭小姐,不要。

麗春永遠記得,那天的最後,日本刺客的警告叫喊得歇斯底裏,但他絲毫沒有阻擋住郭小姐前行的腳步,而唐山海也是在那時從另外一個方向跟隨郭走丟一步步上前。就在刺客絕望地舉起左手,威脅郭走丟他即刻就要摁下指尖的遙控時,一縷白光突然就從唐山海的手裏飛出。麗春瘦弱的視線追隨著那片白光,最後隻聽見噗的一聲,一把尖刀就既狠又準地紮進了刺客的手腕。刹那間,蘇醒的血噴濺了出來。而那塊遙控炸彈的金屬板,則和桃姐脖子前掉落的那把匕首一起,在空中無聲地翻滾。此時,誰也不知道鮑三是從哪裏衝出,他幾乎是貼著地麵滑行了過去,就在金屬板將要墜地的那一刻,他將它穩穩地抓在了手裏。然後,那把墜落的匕首才正好插在了鮑三腳邊的一片土裏。

萬金油記得,他那時如夢方醒般地摸了一把腰間,這才發覺,自己的那把短刀不知何時已被唐山海給抽去。而等他抬頭時,他看見桃姐像一團爛泥,搖搖擺擺地癱倒在了那片泥地上。她的一雙眼如劫後餘生燃起的微弱光亮,空洞異常地張望著頭頂漸漸湛藍起來的天空。然後,花狸衝了上去,將地上的桃姐一把抱起,他那時的胡子異常雜亂,如同一把長在秋天盡頭的已經幹枯的荒草。

那天的後來,鮑三跟在一群犯人的身後就要走回監舍,但唐山海還是將他攔住,他說鮑三你得跟我走。鮑三揉捏著剛才接住金屬板的那隻手,他覺得有點酸痛,笑笑說,唐參謀,我還沒服完刑呢。等哪天出去了,我替郭小姐敬你一杯。

唐山海有點無奈,他摘去鮑三頭上的那片草葉子,眼光溫和地說,一言為定,這酒你先欠著。

桃姐還是受傷了,刺客的匕首在她脖子上劃了一道口子。唐山海盯著她驚魂未定的眼以及細細的傷口,在她跟前走了一圈,覺得該送她回去金家衖村。車子隻能開到瘸腿老二家的門口,花狸後來下車,和麗春一起將桃姐送進了巷子裏。瘸腿老二聽見汽車響聲,就順著汽油味歪歪扭扭地瘸到自家門口,他舉起拐杖將麗春攔下說,桃姐讓你進門了嗎?麗春的目光狠狠地刮了他一眼,他想這個死老二最終還是沒有成為一個啞巴,於是指著老二光禿禿的腦殼說,你以後離桃姐遠點,小心我敲斷你另一條腿。

瘸腿老二很委屈地將兩片風幹的嘴皮撅起,他說麗春你不曉得,桃姐現在每天睡覺關燈很早,她家到了半夜就響起挖土聲,你說她是不是傻了,難道是想把剃刀金的棺材埋在家裏?唐山海聽瘸腿老二將話說完,他覺得這家夥一直沒有閑著。然後麗春又說,你再多說一句,我把你也給埋了。瘸腿老二於是慌張地退後了幾步,差點就踩上了身後幾隻劇烈瞌睡的瘟雞。

麗春後來在汽車的後視鏡裏看見,桃姐萎靡地如同一根曬癟的絲瓜,神色暗淡地站在自家屋子的門口。她盯著瘸腿老二,也目送著遠去的汽車。麗春就想,他剛才和瘸腿老二的那些話,可能已經飄進桃姐的耳朵裏,所以他止不住替沒有依靠的桃姐憂傷起來。

花狸也在晃動的後視鏡裏看著桃姐,他覺得桃姐保養得跟城裏的女人一樣仔細。他記得自己剛才在監獄裏抱起桃姐時,就聞到了她身上的香。萬金油說那是百雀羚的雪花膏,花狸抓著胡子想了很久,說,比百雀羚還要香。

麗春回頭瞪了一眼花狸,他將頭趴到車窗外,看見昨夜那些討厭的雨水還遠未退去,淹在水裏的莊稼像是躺在一條河裏睡著了一樣,這其中就有桃姐家的普通而尋常的田地。在保安團駐地下車時,麗春走到唐山海身邊,他回頭冷冷地看了花狸一眼,對唐山海說,花狸和瘸腿老二一樣,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