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監獄厚重的鐵門哐當一聲再次合上時,唐山海第一個跳下了車門,並且為郭團長撐起了一把巨大的傘。透過密布的雨簾,郭團長和唐山海對望了一眼,他在四周那一陣陣山崩地裂般的咆哮聲裏聽見唐山海聲音沉穩地說,從現在開始,郭團長不能離開這把傘。那時,郭慶同眼看著豆大的雨點如冰雹一樣砸落在唐山海的雨披上,他頓時覺得這個男人像是雨中一把出鞘的劍。而他那時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與此相似的一幕,就在前一天的上午,當他神情凝重地走到住室的屋簷下時,那個名叫郭走丟的報館專欄記者斜睨了他一眼,隨即匆匆轉身的背影也是冷得像一把劍。

監舍裏依舊是洶湧而起伏的嘶喊聲,以及手掌撲打鐵門時發出的鈍厚有力的金屬聲音。撲鼻的血腥味在風雨中**來**去,麗春完全可以想見那扇鐵門裏正在上演的一切。

唐山海讓全身顫抖的典獄長丁磊將瞭望塔上的探照燈全部打亮,嗆啷啷開啟探照燈的聲音響過之處,刺眼的光束像巨大的柱子瞬間就將雨簾洞穿。而在他撐起的那把傘底,郭慶同一聲令下,所有的隊員便列隊聚攏,整理隊形的腳步在漫過腳脖的雨地裏踩踏出一團團清冷返光的水花。

但麗春沒有想到的是,在郭慶同的授意下,唐山海下達的第一個指令就是讓隊員將槍膛裏所有的子彈都卸下。唐山海說,都聽好了,你們現在沒有槍,手裏拿的隻是一根鐵棍。

腳底發軟的獄警異常慌張地打開鐵門的大鎖,郭慶同在唐山海的傘下轉身,想要跟隨隊員衝進山洪宣泄般的監舍時,唐山海卻站立在那把傘下紋絲不動。郭慶同的半個身子站到了傘外,雨點很快打濕他的半張臉,他轉過頭去詫異地望著唐山海。唐山海迎著郭慶同的目光,依舊像是一座紮根在風雨中的雕塑。他說團長你不能離開這把傘。

郭慶同無奈地笑了,他搖搖頭正要退回時,唐山海卻舉起那把傘往前走了一步,將他重新蓋住。唐山海說,請團長記住,這把傘隻能站在雨裏。

保安團士兵列隊跨進監舍時,郭走丟也在那場雨裏敲響了漕河涇監獄的大門。透過鐵門上的監視窗,門哨狐疑著露出半張臉,他沒想到郭走丟今天來得這麽早。門哨顫顫巍巍地掏出那把鑰匙,他隻將鐵門拉開一條縫,對著郭走丟嘴皮抖動地說,郭小姐,別說我沒提醒你,裏麵獄嘯啊,是要死人的,你想想清楚啊。郭走丟笑笑,她從坤包裏掏出一枚圓鏡子,照見了自己被雨水打成一片慘白的臉,以及額頭一縷生機勃勃的短發,然後才說,幹我們這行的,隻有見到活人才怕。

幾個鍾頭前,郭走丟還在自己家的亭子間裏,她那時守著一個小型電台,收到了一份來自延安中央社保部的電文。電文說得很清晰,根據線報,虹橋機場新來的保安團長郭慶同安全堪憂。因事關抗日全局,領導希望她盡己所能地開展外圍保護。而就在剛才,前往接應鮑三越獄的路上,她卻碰巧遇見了機場方向開來的那列車隊。蹲在一片汪洋的莊稼地裏,郭走丟聞到了被雨打濕的植物最新鮮的氣息,在這種野氣勃發的氣息裏,郭走丟透過搖晃的車窗玻璃,在閃電的餘光中清晰望見了郭慶同那張肅穆的臉。所以當她從鮑三嘴裏得知突發獄嘯的消息時,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從腳底躥了上來。等她臨時作出那樣的決定時,臉上的表情便和被閃電照亮的郭團長如出一轍,她說鮑三你得回去。

鮑三聽見郭走丟將郭團長的名字連著說了兩次,他於是知道這的確不是一個玩笑。但他還是說,可惜了這場天時地利又天衣無縫的越獄,郭小姐你以後不能丟下我不管。郭走丟說,鮑三你放心,你出來之前,我決不走丟。

眼看著鮑三的影子像個健碩的地鼠般消失在洞口,郭走丟後來想起的是顛簸車廂裏坐在郭團長身邊的那個姓唐的參謀。她怎麽也無法相信,上海南站那個少爺派頭十足的男人竟然會是國軍的參謀。她想,他和保安團的參謀長胡來福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呀。

郭慶同那天看見唐山海的眼裏霧蒙蒙的一片,於是就突然想起褲兜裏藏了很久的一包香煙。那還是他接到調防令時從蘇州帶過來的,一直沒有時間拆。他平常其實並不怎麽抽煙,很多時候隻是喜歡嘴裏反複咬著一節煙頭,直到那些潮濕的煙絲在自己的舌尖上滲出一縷縷的苦澀。

可是那包香煙已經綿軟得像一坨麵團,郭慶同勉強抽出一根,將它從頭到尾捋直,又在手指蓋上敲敲,這才給唐山海送了過去。他說唐參謀,看你這樣子,像是有點擔心擺不平這兒的事。但我記得你第一次來保安團報到時是有點囂張的。

唐山海不語,他將那根煙努力地點燃,非常艱難地吸了一口,便覺得濕潤的煙絲苦得像一味中藥。郭慶同看著唐山海愁眉苦臉的樣子,突然轉過頭去,幸災樂禍般地笑了。

花狸那時就站在兩人的身後,他凝望著雨幕中翻滾起的煙霧,感覺唐山海抽在嘴裏的是一捆沒有曬幹的稻草。有那麽一刻,他忽然發覺身邊似乎少了一些什麽。抓著胡子凝神想了很久,他才終於記起,原來是貴良不在了。他於是就朝唐山海走近了一步。他想,他不僅僅是夥夫,他還是55師給唐山海挑選出的一名保鏢。

唐山海在花狸輕微的腳步聲裏回頭望了一眼,看見花狸的絡腮胡上沾滿了水珠,他相信,這回不是汗。

天空露出些許曙光時,唐山海將半截軟不拉幾的卷煙送回到了郭慶同的手裏。郭慶同在收起的雨腳裏低頭猛地吸了一口,辣嗆的煙味便像一枚子彈,迅速鑽進他的腦門深處,讓他瞬間感覺頭暈目眩。唐山海斜眼望去,看見他目光迷離又神情恍惚,忍不住和花狸一起笑了。很久以後,他才聽見郭慶同停止住咳嗽,吐出一嘴的唾沫星子說,我看裏邊解決得差不多了。

同樣的時間裏,郭走丟就站在監獄大門頂挑出的那排琉璃瓦下,任憑那些四處轉悠冒著白泡的汙水幾乎漫過她的一雙鞋。期間,有隻疲憊的青蛙眼神絕望地將她的腿抱起,她於是異常驚慌地將它甩落。郭走丟後來看見,四麵八方匯集的水流裹挾起枯枝敗葉和各式漂浮物,紛紛衝向幾米開外的一個下水道口,讓湍急的漩渦將它們連同那隻青蛙一起迅速吞沒。很像是突然改變的一種人生。

慢吞吞的桃姐來到漕河涇監獄時,雨徹底停了。門哨還是隻打開鐵門的一道縫,他盯著提了一個空籃子的桃姐,腦袋晃**地異常劇烈,說,聽我的,把眼睛閉上,什麽也別看,慘不忍睹。郭走丟看了一眼桃姐,發現她眼裏似乎並沒有恐懼,她眼裏是空洞的,甚至臉上有著平靜得有些刻板的笑容。也或許,她根本就沒有把門哨的話聽進耳裏。

兩名獄警這時抬著一具直挺挺的屍體從他們身邊走過,死者胸前的血還在一個勁地往外湧,滴落到積水裏,瞬間化成一盞,又變成一碗。郭走丟沒有轉身,她一直望著那具屍體,直到確定那肯定不會是鮑三。然後她又想,屍體胸膛上的口子明顯是刀捅的,可是這監獄裏頭怎麽就會有刀?所以,她更為郭團長捏了一把汗。

郭走丟後來聽見門哨很不知趣地說了一句,他說桃姐你男人被紮死的時候,身上的刀口也有那麽大吧?桃姐似乎這時才突然被他驚醒,伸出去的手沒能抓牢牆壁,腳底一滑就跌倒在了地上。郭走丟趕上前去將她扶起,又幫她撿起了幾根掉落到地上的縫紉機針。她也是在這時想借此機會跟桃姐聊上幾句剃刀金的案件,好當作寫稿件的素材,但桃姐卻包好那些鋼針重新塞進袋裏,不說一句話,也不看一眼郭走丟,隻是濕漉著身子直接走開了。門哨看著桃姐的身影,當著郭走丟的麵擤了一把鼻涕,他說桃姐是該過來給那幾台縫紉機換換機針了。又說,這鬼一樣的日子,大夏天的還讓人流鼻涕。

再後來,郭走丟就一直藏在門房旁邊的一根石柱後麵,她看見唐山海收起雨傘,和郭慶同一起走向了典獄長丁磊的辦公室。兩人的身後,還跟著麗春、花狸,以及萬金油。她於是又想起了萬金油的那把短刀以及宋威廉的那根手指頭。她想,她這輩子是不會忘記上海南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