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天郭走丟也正踩著一輛腳踏車來到保安團的門口,她遠遠地看見桃姐的身子一軟,突然跪了下去。等到靠近時她才發現,圍著桃姐束手無策的竟然就是在上海南站切了宋威廉手指頭的那幫人。她並且聽見桃姐聲音哀婉地說,金桂死得很慘,你們一定要幫我查出這個案子,我以後給長官做一輩子的鞋。

作為《大美晚報》的專欄作者,郭走丟和上海的那些亭子間作家有著許多不同。她隻報道發生在上海的真實案件,也從不采訪那些說瞎三話四的所謂目擊證人。為了能接觸到所有案件的當事人,郭走丟就通過各種關係成了漕河涇監獄裏的常客。為了這個便利,典獄長丁磊沒少收過她的好處費。

關於金家衖村村民金桂家發生的那起離奇凶殺案,各家報館的說法幾乎眾口一詞,說是一幫過路賊,行竊不成遂行凶。除此之外,郭走丟也隻是知道,死者金桂在此之前是在漕河涇監獄裏關了三年零八個月,他是在替人刮胡子時一刀切開了人家的喉管。噗哧一聲,血就順著那個缺口咕嚕咕嚕往外冒。

郭走丟在這個上午拿起電話撥向丁磊的辦公室時,聽見丁磊在電話那頭故弄玄虛地說,郭小姐的這個電話我已經等了兩天。放下話筒,她裹著一陣風迫不及待地去了一趟漕河涇監獄,等到丁磊告訴她你要找的人現在已經去了虹橋機場時,她躊躇了一會,隨後又裹著另一陣風離開了。此時正是義字號監舍放風的時間,一個名叫鮑三的犯人看見腳踏車上的郭走丟在匆忙間掉落了一個紙團。鮑三於是哼唱著一段不成調的曲子晃**了過去,並且在紙團掉落的地方若無其事地停住。很長的時間裏,他十分憂傷地抬頭望著天空,白雲飄過雲一朵,又飄過雲一朵,然後他歎了一口氣迅捷地蹲下身去係上了那根並沒有散開的鞋帶。

幾分鍾後,回到牢房的鮑三依舊哼著那支古怪的歌曲。但他轉身後,馬上攤開那個紙團,隻是潦草地看了一眼,便將它塞進嘴裏吞了下去。

這是一個千頭萬緒的上午,現在,郭走丟的腳踏車在唐山海麵前停了下來。麵對著眼前的唐山海和桃姐,郭走丟一時想不出湧到嘴邊的話該先說哪一句。但她卻聽見麗春開始絮絮叨叨,他說唐參謀,你不記得郭小姐了嗎?上海南站呀。

郭走丟站在唐山海深不可測的目光裏很不自在,她覺得這個上午真是莫名其妙。對視好久以後,郭走丟笑了一下,但是她看到唐山海卻沒有笑,這讓郭走丟有一種吃虧的感覺。郭走丟於是也十分節約地把笑容收了回去,這時,滿臉詫異的郭慶同又從營房裏走了出來,郭走丟於是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踢開腳踏車的撐腿,很快像一團胡亂的風一樣消失在了保安團駐地的門口。

這天的後來,唐山海安排貴良去了一趟上海城,他要貴良衝洗出相機裏的照片,然後再跑一趟警察局。因為麗春告訴他,剃刀金出事時,辦案警察在現場提取的鞋印和貴良手裏那根竹簽的刻度幾乎一樣長。而那也是麗春腳上的鞋子尺碼。

貴良的照片是在圍牆外拍到的。就在前一天夜裏,那幾個黑影潛入郭團長的住處,舉起刀柄正要下手時,**警覺的萬金油一個翻身後,槍口已經對準來者。眼見行刺不成,那幫人便如上岸的潮水般迅速退到門外,並且直接翻上了圍牆。那時躲在樹叢下的唐山海向身邊的貴良使了一個眼色,貴良便如一隻巨大的夜貓一般,噌的一聲上牆,追隨那些黑影而去。

貴良追了很遠的一段路,最後是在一片草地上失去了目標。然後到了這個上午,他又和唐山海一起,花了將近兩個鍾頭,才在一塊**出的隻有籃球那麽大的泥地上發現了一隻新鮮的鞋印。唐山海說,就是它了,剛踩過不到半天,不是保安團發放的千層底。身高估計跟麗春差不多。

麗春後來也和花狸他們一同去看了那隻鞋印,的確就像貴良說的,泥地上的腳跟部位要踩得深一點。而根據唐山海的判斷,那樣的鞋底花紋應該屬於一款低幫的日式軍靴,鞋麵是土黃色的牛皮。

可是,貴良這天離開保安團後,從此就沒有了音信。

麗春記得,那天的日頭一直不肯落下,整個下午漫長得像一根一再拉長的皮筋。花狸和萬金油無所事事地蹲在機場外的那片草地上,將身邊的野草一叢又一叢連根拔去,直到眼裏落滿了上海郊外昏黃的暮色。

當著唐山海的麵,郭團長後來給警察局連打了三個電話,但對方一直說,沒見到有保安團的人過來。

機場跑道上的助航燈有氣無力地亮了起來,又有一架飛機在夜色中升空。花狸和萬金油終於坐不住了,他們將摩托車發動起,神情恍惚地就想要進城。但唐山海卻頂著摩托車排氣管噴出的濃煙騰雲駕霧地走上前去,一言不發地一把擰下了鑰匙,他說哪兒也別去。花狸無奈地望著唐山海的背影,覺得那簡直是一堵厚重而且不講道理的牆。

夜幕很快就籠罩了每一個角落,麗春像一隻憂傷的貓頭鷹那樣蹲在屋頂,他聽見風貼著耳邊細細吹過,似乎是一群盜賊躲在牆角邊竊竊私語。沒過多久,圍牆外的風就翻卷起滿地塵煙,緊隨其後的,是一路狂奔過來囂張而歡快的豆大雨珠。

麗春被來勢洶湧的雨點追趕得落荒而逃,著急忙慌地衝進郭團長居住的院子時,他隔著水氣騰騰的雨簾,看見屋簷下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的唐山海。唐山海安靜得像是從天而降的水滴,他的目光凝聚成一道寂靜的閃電,好像是要在那搖擺的雨霧中搜索出一個鑽出地麵的貴良來。那時候麗春氣喘籲籲,一直看到唐山海的臉上,十分緩慢地浮現起笑意,麗春才終於平息下來。他捋了一把頭發叢中成片的雨水,狠狠地甩在地上說,他媽的,這雨下的。

警察局的救急電話是在半夜三點十二分打來的。這一晚,誰也沒睡,唐山海在電話鈴大概響了三下以後,一把抓起話筒送到郭團長手裏時,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見了一陣渾濁聲。電話那頭,連夜趕到警察局的保安總團團長吉章簡像是蹲在一口幽深的水井裏,他估計是擦了一把冷汗後才鎮定住自己的嗓音:我們剛剛收到消息,漕河涇監獄突發大規模獄嘯,事態十分緊急。我已經向市長俞鴻鈞作了請示,萬不得已,才決定抽調你部即刻前往控製局麵。

郭慶同一直將話筒提在半空中,所有人都聽見了吉章簡的聲音。唐山海麵無表情,雙眼擰成一股繩,他一言不發地望著郭慶同的表情。吉章簡後來在電話裏陷入焦急,他說郭團長,拜托了。又說,郭兄,你還在聽嗎?

郭慶同無聲地笑了,他一直笑了很久。等他笑夠了,才收起笑容板著臉對話筒說,有本事你讓俞鴻鈞去控製局麵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