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命運輪盤的啟動

這是一個表麵和平安寧,實則內部貴族之間相互爭鬥,怨恨,生活奢侈糜爛的時代,以至於生出了許多怨靈與怨念。

這些怨靈和怨念,正是妖怪們存在的精神食量。

而故事,就是發生在這個妖孽橫生的時代——日本平安時期,一個原本平靜安寧的常陸國築波山麓的貓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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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他撐坐了起來,看著房間裏那朦朧的光線,微微蹙起了眉峰。

剛才,他做了一個夢。

看見一個櫻花紛飛的林子裏,一個女孩正倒在血泊中,而女孩的旁邊站著一隻奇怪白狐。他看不清女孩的臉,但那隻白狐他卻看得清清楚楚。它有著一身潔白勝雪的皮毛,好像綢緞一般光滑,在陽光下就好像會反光一般。而它的眼眸不同於其他普通的狐狸,是那種深邃而詭異的紫色,然而更為特別的是,白狐的額際中央有一個複雜花紋的刻印。

如果他沒有看錯,那應該是神之刻印。

那隻白狐究竟是什麽?為什麽神之刻印會出現在一隻白狐身上,而那個女孩,又是什麽人?

腦海裏思緒紛亂,他拿了件狩衣披上,然後拉開了房門。

門外,寒風呼嘯,細雪紛揚,整個世界都仿佛是白色的。唯有那幾株梅樹在雪裏綻放著紅色如同火焰般的生命力。

在這樣的季節,他竟然會夢見了滿天的櫻花啊!

他輕倚著門沿,微笑。

陰陽師的夢都是隱藏著某種預示的。

而這個夢又是什麽意思呢?

抬起頭,他看了飄雪的天空一眼,然後優雅地伸了個懶腰,舒展了下有些僵硬的筋骨。

不管是什麽預示,他都沒有興趣。

現在他隻對吃有興趣,因為他的肚子有些餓了。

剛剛邁出腳步,庭院外卻有一抹白色的影子衝了過來。

“喂,晴明,晴明,你終於醒了啊?你怎麽越來越懶了,睡得這麽遲?真是讓我好等啊!差點都凍僵了呢。”衝過來的家夥是一隻小雜妖。整個身子都像一個圓滾滾的球,渾身被白色的皮毛披滿,隻露出了一對紅色的、像銅鈴一樣大的眼眸。

雖然此刻它興高采烈地衝過來,剛走出房門的少年卻像是恍若未睹般,一腳朝著它的臉麵踩下去。

“吱!”

圓滾滾的身子,差一點被無情地踩扁。

“唔,晴明,晴明,你踩到我了!好痛——痛——”小雜妖痛得眼淚直流,短小肥胖的四隻小爪子在半空中胡亂揮舞著。

少年好像什麽也沒聽到,徑自朝前走去,嘴裏還在低聲自語:“嗯,該吃什麽好呢?一大清早還是吃清淡一些吧,蓴菜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不過,光有蓴菜似不夠,應該再加點什麽吧?”

少年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一邊慢慢地走遠,留下那隻可憐的、被踩得到現在還起不了身的白色小妖,在一旁默默哭泣。

“晴明,你真是個小氣鬼!睡了一晚上,竟還在生氣麽?人類是不是都這樣小心眼的?”小妖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短小肥胖的右前爪扶著快要折斷的圓腰,大而圓滾的眼睛裏噙滿了淚水。

“我的腰——嗚嗚——”

壓抑地嗚咽著,小妖一瘸一拐地追上了前麵漸漸遠去的少年。

“晴明,你等等我啊!喂,安倍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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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已停了。

這一刻好像連風都停止了呼嘯。紅梅在靜靜地盛放著,雖然枝頭被寒雪覆蓋住了,卻依舊頑強地想從寒雪裏冒出頭來,向世人展現那完美而堅毅的紅色。

晴明正坐在屋內吃早飯,一邊吃著,一邊滿臉愜意地欣賞著庭院外那美麗的雪景。

白色的雪、紅色的梅……交織成了一幅美麗的畫卷。

“真是不錯的早晨啊!”

晴明淡淡微笑,心情似乎很愉快,就連黑沉如夜色的眸子裏都隱隱閃動著令人舒心的笑意。

他原本就個俊秀的人。雖然僅穿著普通的白色狩衣,黑色的長發也隻是用一根緞帶,簡單地束在腦後,但絲毫也無損他的清俊,反而略略帶著幾份閑雲野鶴般的慵懶與優雅。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站在旁邊動也不敢動的白色小妖,見時機好像對自己稍稍有利了,連忙伸出了短小的腳丫子,朝晴明小小地邁近了一步。

“這可是我剛剛拿到的唐果子哦。”小妖一臉獻媚的笑容,端著托盤的小小的爪子伸了出去。托盤的小碟子裏盛放著幾塊精致的小糕點,“據說這是中國唐朝傳過來的,現在貴族裏很流行吃這個呢。要不要嚐一嚐?很好吃的。”

小妖說著,還形象地咽了咽口水。

晴明終於將注意力放到了小妖的身上,看了眼它手上的“唐果子”,唇角微微一勾,似笑非笑,“貴族的東西啊,真是貴重呢,這可不是我這種微賤的山民可以碰的了吧?我怕會吃壞肚子呀。”

小妖那張圓臉頓時垮了下來,滿是沮喪,“晴明啊,你到底還要生多久氣呢?我隻是說錯了一句話嘛!”

事情的起因,緣於三天前——

三天前的一個早晨,它與晴明路過一個了貴族的府邸,當時晴明站在那府邸門口站了很久,也不知在看什麽。

它隻不過是隨口說了一句,“這府邸真漂亮呢,不過,可不是普通的山民可以進去的呢?”當時晴明聽了它這句話後,便一聲不響地轉身就走。

再怎麽粗線條,它也感覺出晴明生氣。

可是它並不知道,晴明究竟在氣什麽?而且這一生氣,就是三天不搭理它,不跟它說一句話,任由它自生自滅。

後來,經過它向其他小妖多方打聽,才知道,原來那座府邸原本是安倍家的。據說,安倍一族的祖先安倍倉橋麻呂,曾在大化改新時任左大臣。其子安倍禦主人在文武天皇時任右大臣,還為輝夜姬取過火鼠皮。而倉橋麻呂的女兒小足媛為孝德天皇妃,生有馬皇子……由此看來安倍晴明應該是身世顯赫、出身高貴的,卻在其父一代沒落,具體原因至今仍是一個謎。

再後來,安倍晴明的父親安倍益材,舉家搬至了這偏遠的常陸國築波山麓的貓島,再再後來,由於家道中落,連唯一一座府邸都賣了。

那時它才知道,原來自己無意中揭起了晴明的舊傷疤,於是這三天來想盡方法討好晴明。

畢竟,它是晴明所收的第一個式神。

畢竟,晴明是第一個給它起名字的主人。

被晴明無視的這三天裏,它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度日如年,心底就好像有什麽空了一般。

可是,即使現在自己想盡辦法拿來了“唐果子”,晴明也似乎不為所動呢。

看著還是一臉似笑非笑的晴明,它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閉上雙目,以一副慷慨就義的姿態走到晴明麵前。

“來吧!如果你覺得打我可以出氣的話——你——你就打吧!”偷偷地將左眼睜開了一條細縫,它小心翼翼地瞄著晴明。

忽然,晴明向它伸出了手。

它嚇得又緊緊閉了眼,整張圓臉都皺成了一團,“可、可要打輕一點哦!”

然而,那隻伸出的手卻輕輕地落到了它那毛茸茸的腦袋上,緊接著,它聽到一聲似有似無的歎息聲。

“球蘭!”

聽到自己的名字,球蘭緩緩睜開了眼睛。

它看見晴明在笑。

那輕撫著自己腦袋的手也給人好舒服的感覺。

“晴、晴明——”

他不生氣了吧?

球蘭小心翼翼地猜測著。

“球蘭——”晴明忽又低喚了一聲。在那一刻,球蘭覺得自己在晴明的眼睛裏看見了某種類似於寂寞的東西。

那應該是……錯覺吧?

晴明會寂寞麽?

不過,自它認識晴明以來,晴明好像都是一個人呢。

一個人獨孤地坐在這個庭院裏。

看雪、聽風、賞梅。

“晴明,你怎麽啦?”心裏藏不住的話球蘭瞪大了一雙圓眸,“你臉上的神情好奇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好孤單?”

話音未落,突然“嘭”的一聲,腦袋上吃了一記沉痛的拳頭。

“唔!”球蘭眼淚汪汪地想用兩隻前爪捂住腦袋,可惜,它的爪子太短了,根本夠不著被打腫的腦袋。

“痛——痛——”球蘭在原地又蹦又跳,似想減輕自己的痛楚,遠遠看去,真像一隻正在蹦跳的白球。

晴明站了起來,臉上還是帶著笑。

溫柔的、善良的、寬宏的……但眼睛裏卻是暗芒閃爍,“球蘭啊,你真的很像一朵會跳舞的球蘭花呢。”

球蘭是一種花的名字。

當它開放的時候,就像是一團白色的雪球。

那個時候,當球蘭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名字時,怎麽也想不到這是花的名字。

它是妖呢,沒想到有一天,竟能以花為名。

美麗的花啊!

球蘭忽然感覺頭不痛了。

抬起頭看向晴明,發現他正略顯失神地看著門外又揚起的風雪。

如果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可以陪著晴明那該多好啊!

球蘭的心底突然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可是,這世上又有幾個人可以把晴明真正當成是朋友呢?

晴明身上的力量,正是世人所懼怕的力量。當人們無法與某種強大的力量平等抗衡時,下意識的,就會排斥它,甚至……厭惡或是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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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做那個夢了。

一模一樣的夢。

漫天的櫻花、滿身是血的女孩、有著神之刻印的白狐……

晴明坐了起來,伸手輕捂住心口。

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有點急、有點快,甚至有種讓他喘不過氣來的感覺。這代表著是不是又要有什麽重大的事要發生了?

唇角微微一牽,略顯淡漠而嘲諷。

給他這樣的暗示又有什麽用呢?

無論發生了什麽,他都是沒有興趣插手的。因為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麽值得他插手的理由或是原因了。

微合了下雙眼,他平定下惶急的心跳,然後慢慢站起了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他需要透透氣。

“喂,晴明,你去幹嘛?”

原本窩在屋角睡覺的球蘭,被晴明驚醒,連忙爬起來,跟著跑了出去。

今天並沒有下雪,太陽甚至難得露出了臉來,照得大地一片淡淡的溫暖,但地上所鋪的厚重的雪卻沒有完全化開。

“今年的雪下得可真大啊!”

球蘭跟在晴明的身後,不停地將深陷進雪裏的腳丫子拔出來,然後死命地抖掉爪子上殘留的細雪。

“好冷!”

腳上的寒雪透心地冷,球蘭不由打了個寒顫。

“晴明啊,雖然現在太陽出來了,但雪還沒完全化嘛,你等雪化了再出來也不遲啊!你都不冷的麽?”

並不理會身後絮絮叨叨的小妖,晴明一派悠閑地在雪地上行走著。

外麵的空氣雖然冷些,但也相對清新一些,讓自己煩悶的心情也稍稍覺得豁然開朗了些。這兩天總是被那個夢境所困攏,即使他給自己下了暗示,夢境總會不斷重複地出現。

就算自己不想插手任何事了,但至少,要擺脫這個令人煩惱的夢吧?

原本想觀察一下星象,試圖從星術中占卜出點什麽,可惜最近老是大雪不斷,難得有晴朗的時候。

晴明抬起了頭,看向了天幕。

如果今天太陽一直高掛,不再下雪的話,晚上可能會有星星出現吧?

突然,背心處傳來一陣冰冷的鈍痛,幸好那痛並不是很厲害,隻是,那股冰冷卻像是刀一般直滲入他的心底,讓他整個身軀都隨之冰冷起來。

那是雪團打在身上的感覺!

晴明低下了頭,然後慢慢地轉過了身。

他看見幾個孩童正朝他做著鬼臉,有兩個正蹲著身子不斷地捏起雪團朝他砸過來。

“媽媽說,這是妖怪的孩子!我們要打跑他!他會給我們這裏帶來災難!”

“對,趕走他!趕走他!”

“不要再出現在這裏!”

孩子們一邊叫罵,一邊不斷地襲擊,砸了晴明一身的雪,但晴明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球蘭在一旁急得直跳腳,“晴明,反擊呀!你怎麽了?這幾個孩子對你而言,不是隻要動一根指頭就能了事了麽?喂——晴明——為什麽要站在這裏給他們欺負——晴明——”

球蘭在不住地叫嚷,可惜晴明還是無動於衷。

他站在那裏,也不知在想著什麽。

一個巨大的雪球又朝晴明砸了過來,就對著晴明的頭。

球蘭這回再也忍不住了。

“你們這些小混蛋,不準再欺負晴明——”球蘭身子猛地一躍,竟跳了起來,想以自己小小的身軀擋住那個“巨球”的攻擊。

然而,有一道身影卻比它還要快,直接攔在了晴明的麵前。

“嘭!”

那個雪球就這樣直接打在了那個人的胸口上。

“咳咳——”可能打得有點重了,那人不禁嗆咳了幾聲。

孩子們見突然有外人出現,哄然而散。

球蘭愣住了,看著攔在晴明麵前那道優雅卻又稍顯單薄的身影,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主動出來救晴明呢。

“你沒事吧?”

那人終於轉過了身,對著晴明露出了微笑。

那微笑就好像陽光,瞬間將所有的汙穢都淨化了,溫暖得讓人恍惚。

站在晴明麵前的,是一個相貌俊雅的少年,他穿著一身素雅的直衣,長發束起,手上還拿著一管玉製的長笛,在陽光下散發著幽幽光芒。

“謝謝。我沒事。”晴明看了看少年手中的長笛,才將目光放回少年的身上,淡淡地微笑:“倒是剛才大人幫我擋下了一擊,有沒有感到什麽不適?”

少年輕搖了搖頭,“沒有。隻是剛才被那一口氣嗆了一下而已。”直視著晴明的眼睛,少年又微笑了起來,“我想那些孩子應該沒有惡意。”

晴明有點明白了,眼前這個少年是那種很單純正直的人。

看著他的眼睛就知道。

有那樣一雙清澈明淨眼睛的人,心靈也應該是同樣純淨的!

“看來大人不是這裏這裏的人。”晴明上下打量了眼少年,那一身直衣更代表了他的身份——他並不是平民。

“嗯,我是京都來的。我叫源博雅。”

“原來是博雅大人。在下安倍晴明。”

“叫我博雅就可以了,不用加上那個敬語。”博雅眼睛裏滿是誠坦。

晴明卻是直接越過了這個話題,“京都很少有人會來這麽偏遠的山區呢。”他的臉上雖然帶著禮貌性的微笑,但目光卻隱藏著淡漠與疏離。

“我隻是來找人的。”博雅並不以為意,溫文俊秀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堅毅,“我知道,我一定能找到她的。”

晴明笑笑,目光重新落到了博雅手中的玉笛上,“這真是一支好笛子,玉製上層,做工精細,我想音質應該也很好。”

“你也看出來了嗎?”一聽晴明稱讚自己的笛子,臉上的笑容更加溫暖燦爛了,“說起來,這還真是件奇遇呢。”

“哦?奇遇?”晴明難得表現出了興趣。

這讓一旁的球蘭震驚不已。

晴明不是對其他人、有時甚至包括自己的事都漠不關心麽?

“是啊。這是昨天我路過一座奇怪的森林時,住在森林裏的少年送我的。他說我與他是有緣人,便送我這支笛子。這笛音真是美妙呢!”博雅一說起音律,整張臉就好像會泛出光芒一般,目光更是奪目得讓人心驚。

“奇怪的森林?”晴明蹙眉,他記得在這附近並沒有什麽森林。

“嗯,是一座開滿了櫻花的森林。沒想到在這樣的季節,竟能見到櫻花如此盛開——真是讓人驚歎。那漫天櫻花成盛放的奇景,我想連春天都看不到——”

滿是櫻花的森林麽?

晴明一怔。

他想起了最近一直不斷重複上演的夢境。

“不知博雅大人現在所居何處?”晴明輕聲問。

“暫時還沒找到地方呢。”博雅的臉上微微露出了赫色,“我隻是尋著一些線索找到了這裏,對這個地方還很陌生——”

“如果大人實在沒地方居住,就暫且委屈一下住到寒舍吧!”

“真的可以麽?”博雅驚喜地問。

“當然。就當是謝謝大人剛才為在下擋住了那一擊!”

看著臉上帶著微笑的晴明,球蘭一雙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這怎麽可能?

晴明竟會主動邀人住到他家裏去?!

“喂,晴明,你是不是剛才被雪球砸傻了?”在同博雅一同回家的路上,球蘭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

可惜,回答它的,卻是一記無情的腳印。

“吱!”

球蘭再度被晴明一腳踩進了雪地裏。

“哇!痛!好痛!”

深陷進雪地裏的球蘭,一時間無法將渾圓肥胖的身子拔出來,隻能揮舞著短小的四肢,淒聲大喊。

“晴明,晴明,快救救我——”

而此時,與博雅半肩而行的晴明也沒有理會身後叫聲淒切的小妖。

源博雅隻是個普通人,他是看不到球蘭的,當然也聽不到球蘭的求救聲,而且……晴明的目光第三次落在了博雅手中的玉笛上。

他更不看到,那隻玉笛上所散出來的妖氣。

就當是為了還他剛才為自己擋住雪球的人情吧?

因為他安倍晴明,是從來不欠任何人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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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夜晚竟真的出現了星星。點點繁星鑲嵌在黑幕之上,仿若一條美麗的銀河。星光下,就連寒雪似乎也覆上了一層柔和而晶瑩的光暈。

晴明坐在庭院裏,靜靜抬頭看著東方地平線上那一顆屬於他的運星。

那星光,似乎有些黯淡呢。

未來,真是讓人無法預測啊!

“晴明,你都看了一晚上了,究竟看出什麽了?”一直陪在晴明身邊的球蘭,疑惑地看著天空,然後喃喃自語:“我一直很奇怪啊,這麽多星星你是怎麽找出屬於自己的那顆呢?”

晴明沒有回答,似乎在沉思著什麽。

球蘭頓時覺得無聊,便拿起了放在身邊的酒瓶子,猛地灌了一口清酒。

“哇!好酒好酒!嗝——”滿足地打了個酒嗝,球蘭原本雪白的臉上現出兩片可愛的紅暈,“晴明,晴明,你看見了麽?星星都、都飛下來了啊,好多、好多在我眼前打、打轉呢——嗝——”很明顯,球蘭的舌頭都已經大了,有些結巴。

晴明低下了頭,看了眼那隻“一喝就醉”的小妖,無奈笑了笑。

明明隻要一口就會醉了,可是球蘭每每都樂此不疲。

這似乎是球蘭眾多興趣中的其中一項呢。

伸出手,晴明如同往常一樣,輕撫著球蘭早已癱軟的、圓滾滾的身子,球蘭則閉上了眼,如同貓咪一般舒服地發出呻吟聲。

“晴明——嗝——你、你跟那個叫博雅——嗝——博雅的人交朋友吧?”已醉得七暈八素的球蘭斷斷續續地說出了心底話。

“為什麽呢?”晴明輕聲問,濃重的夜色掩住了他臉上的神色,誰也看不清。

“因為、晴明需要朋友啊!而那個叫博雅的人,似乎、似乎是個好人呢。”球蘭的聲音越漸低弱下去,“他是第一個對晴明真誠微笑的人——第一個肯出手幫助晴明的人啊——嗝——”球蘭終於帶著沉沉的醉意陷入了夢鄉之中,還不時發出“呼呼”的打呼聲。

晴明微笑,低低地問:“球蘭,我該說你是一隻善解人意的小妖呢?還是說,你是一隻喜歡多管閑事的小妖?”晴明又重重搓揉了下球蘭那毛茸茸的白色毛發,“不過,球蘭啊,晴明是最不需要朋友的。”

“晴明,你在跟誰說話?”

身後忽然響起了一道驚訝的疑問聲,晴明回過了頭,就看見博雅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自己身後,手上還拿著那管白色的玉笛。

晴明淡淡一笑,眼睛裏閃過一絲異芒,“我正在跟妖怪說話。”

“什麽?你說妖怪?”博雅的臉色似乎有點發白,驚疑不定地朝四周看了眼,“真、真的有妖怪麽?在哪裏?”

晴明微微垂下了眼簾,看著身邊睡得死死的球蘭。

“就在我身邊啊!”

博雅本能地後退了兩步,“你、你看得見?”

晴明笑了,那笑意略顯冷漠與嘲諷,“是啊,我看得見這裏藏身的所有妖怪鬼魅。”

博雅臉色更加蒼白,握緊了手中的玉笛。

“博雅大人,如果害怕就回內屋裏休息吧!”晴明抬頭看向博雅,眼睛落到了博雅手中的玉笛上,“黑夜可是妖魅出動的好時機呢。”

然而,令晴明驚訝的是,博雅並沒有退回內屋,而是走到晴明的身邊,與他並肩坐了下來。

“你不害怕麽?”晴明一雙慧黠的眼眸深深盯著博雅,就好像要將他看透一般。

博雅的笑容有點點僵硬,很老實地回答,“害怕。”

“那為什麽不回去?”

“我會害怕,那是出於人懼妖的本能。但既然晴明還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裏,那就說明那些妖怪並不會害人,或是,晴明有足夠的力量保護我們,不是麽?”星光下,那一身清雅直衣的少年更顯風神俊朗,那微笑就好比春風,幾乎讓這四周的積雪都隨之融化。

“博雅大人,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晴明將目光從博雅臉上移開,看向了滿是繁星的天空。

“不是讓你不要用敬語了麽?”博雅的神色很認真。

晴明低下了頭。

博雅朝著他溫和地微笑,“晴明,我們是朋友吧?雖然我們隻是第一次見麵,我卻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呢。”

“朋友麽?”晴明也跟著笑了起來,但那笑容卻讓身旁的博雅看不清。

夜,又寂靜了下來,偶爾隻傳來寒風吹過的聲音。

“博雅,你說過你是來找人的,究竟要找什麽人?竟會找到這樣的窮鄉僻壤來?”

博雅微笑,“我也不知道。除了知道如今的她應該成長為一個婷婷玉立的少女之外,我對她一無所知。”

晴明怔住了,“那是什麽原因讓你這樣鍥而不舍地尋找?”

“因為笛音!”博雅的目光深深凝視著手中的玉笛,“這世上可能隻有她才能吹奏出那般美妙的音律,所以我想找到她,切磋一下技巧。”

晴明笑了,“我原本以為你苦苦尋找是一個相愛的戀人。沒想到,隻是為了跟那個少女切磋吹笛的技巧麽?”

此時晴明終於明白了,源博雅是個十足的樂癡!

他愛音律可能已經愛到超出了自己的想像吧?

博雅的臉色卻微紅了起來,“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會是戀人呢?”

博雅看著天幕上的星星,陷入了回憶之中——

三年前,才十六歲的他在家中忽然聽到一陣美妙而哀傷的笛聲,當時他幾乎聽癡了,等他醒悟過來,前去尋找的時候,早就沒有了吹笛人的身影。

然而,幾天之後,他又聽到了那首熟悉而優美的旋律,這一次,他追了出去。但令人為之扼腕的是,他趕到的時候,吹笛人又離開了,遠遠地,隻能看見一道妙曼的少女背影。

後來經過多方打聽,他才知道,原來在前一段時間,他們的府邸附近搬來了一對年輕的夫婦,還有他們擅長吹笛的女兒。

但他們沒住多久,就又搬走了。

原因似乎是因為那家人的女兒有著異於常人的通靈能力。她不僅能看見常人所看不到的妖魔鬼怪,也很容易吸引妖怪前來。這讓附近的居民不勝其擾,於是合力將他們趕走了。

那時的他,一心隻想著為什麽那少女會吹出那麽美妙的笛曲?於是一路打探,一路追蹤,但也許是天意弄人,每當他好不容易打探到下落,那家人又的搬離了。

就這樣,他苦苦追尋了三年。

直到前段時間,他打探到那家人可能搬來了貓島,這才趕了過來。

當博雅講敘完他的故事,晴明卻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他。

“原來你不僅是個奇怪的人,而且還是一個固執到近乎讓人無法理解的人。”

博雅溫和地微笑,“對我來說,音律便是我的生命。”

晴明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這世上的人總會因為某種興趣或是愛好在追求著什麽?而也正是因為這樣,人生才會變得有意義和有方向。

那麽,他的人生方向又是什麽呢?

他的身上擁有著常人所沒有的力量,而也許是因為這種力量的驅使,讓他對陰陽道,對占星術抱著極大的興趣。可是,有著這種強大力量的他,卻為世人所排斥,就像那個一直搬家的少女。

有時候,他甚至很茫然。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力量究竟是為誰而生?又究竟該為誰而使用?

失神中,忽聽博雅叫了一聲,帶著驚訝,“晴明,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晴明一怔,不由側耳傾聽。

“好像是笛聲?!”博雅的眼睛卻已發亮,整個人又為之奪目了兩分,“好像真的是笛聲啊!”

晴明點了點頭。

夜風中,確實傳來了陣陣笛聲。

優美而哀傷,寂寞而柔和。

是什麽人在深夜吹奏?

這時博雅霍然站起,臉上帶著驚喜與興奮,“是她!一定是她!”話落,他竟三步並作二步,急急忙忙走出了庭院。

“博雅!”

晴明跟著站了起來,因為剛才博雅站起的那一刻,他清楚地看見了玉笛之上又流露出邪惡的妖氣。

如果他沒有看錯,這隻笛子上附著一隻很難纏的妖怪。隻是不知被什麽力量給封住了,所以暫時無法脫離那根玉笛。

到底給博雅笛子的少年是什麽人?

而那個開滿櫻花的森林又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

疑問不斷湧上心頭,眼見博雅已拐過走道消失了蹤影,晴明連忙追上。

至少,他要還清那一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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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有下雪,但夜風卻很冷,如刀子般割著人的肌膚。

博雅追尋著那笛聲,一直找到了河邊。

那是一條早已結了冰的河流,堤岸邊卻開滿了美麗的紅梅,如同火焰一般燃燒著。就在那梅花叢中,一名穿著紫色褻服的少女正坐在樹下吹笛。

夜風輕輕地吹過,少女的長發與衣袖在黑夜中飛揚著,星光更為眼前的畫麵添上幾分朦朧的光影。

博雅幾乎以為自己置身於夢中。

柔美的笛聲在安靜的夜空下回**著,纏綿悱惻,婉轉動聽。博雅情不自禁地拿出了玉笛,與之合奏。

星空下,那一對少年男女就像突然間心生了許多默契。完美的樂曲讓隨後追來的晴明也停下了腳步。

對於音律,他並不是很了解。

但此時,這一曲合奏真是美妙到似乎能牽動人的靈魂。

晴明站在原地,感覺自己的雙腳都無法移動了,就好像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給縛住了一般。

驀地,也不知是誰的高音部分出現了一個破音,笛聲也隨之停頓了,晴明一怔,頓時清醒了過來。

晴明聽見了博雅一聲低呼,而他手中的玉笛也隨之跌落在了地上。

玉笛之上冒出了詭異的白光,而那抹白光越漸擴大,漸漸形成了一個妖怪的模樣。它並沒有腳,整個身子就像魚一般,頭頂上還有一對很長的觸腳,張牙舞爪地揮動著,詭異而恐怖。

晴明臉色微微一變,他真是大意了。

剛才那曲笛音顯然被這個妖妖施展了某種邪惡的妖力,所以一時間製住了他的行動。

“具有通靈能力的女孩啊!真是太謝謝你放我出來——”妖怪那白色的身軀在奇怪地扭動著,一雙湛綠的眼眸緊緊盯著對麵梅花樹下的少女。

“為了報答你的恩情,我決定現在就把你吞進肚子裏去,不會讓你受太多痛苦的。”說著,妖怪張開了血盆大口,如餓狼般朝少女撲了過去。

少女的臉色雖很蒼白,卻沒有動。因為此時她的雙腿不知被什麽力量給封住了,無法移動半分,隻能驚恐地看著妖怪撲近。

“住、住手!”

一道身影忽然攔到了少女的麵前,雙臂一伸,擋住了那隻妖怪。

是源博雅。

他的臉色並不比身後的少女好多少,但目光卻堅決而不可動搖。

“你絕不能吃了她!”

他身後的少女目中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妖怪停了下來,眼神輕蔑地看著單薄瘦弱、毫無力量的少年,“區區一個普通的人類少年,還想攔住我麽?如果不是我刻意地現出妖氣,憑你的力量連看都看不到我——”

“你剛才說是她救了你出來,那你應該報恩不是麽?而不是像這樣吃了她!”博雅的額際滲出了冷汗,妖怪身上所散發出的妖氣,讓他胸口發悶,身體也陣陣發泠,但他就是一步也不肯移開,甚至是一種斥責的目光看待著麵前那隻妖怪。

“哈哈哈——”白色妖怪大笑了起來,就好像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愚蠢的人類,竟跟妖怪大談什麽報恩之類的——真是蠢得不可救藥!”

“確實啊,他是蠢得不可救藥!”妖怪的身後忽然響起了一道淡淡的、充滿嘲弄的聲音,“他總是喜歡插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的事,也不管這樣做的後果,會不會對自己造成不利——”

妖怪一頓,緩緩地轉過了身軀,一雙湛綠的眼眸流露出了強烈的殺氣。

“晴明!”博雅吃驚地看著唇角帶著笑容的晴明自黑暗中緩緩走出來。

“原來是陰陽師麽?”妖怪緊盯著晴明,冷冷地哼了一聲,“不過,即使是陰陽師又如何?你以為憑你的力量可以與我抗衡麽?我現在就吃了你們所有的人,然後去找那個人報封印之仇!”

“我怕你沒有機會了呢。”晴明唇角的笑容越發地擴大,眼睛裏閃爍著不可捉摸的神色,“不如,你告訴我封印你的那個人的名字吧!也許,我還可以幫你完成最後的心願啊。”

“你、你算什麽東西?”憤怒掠過了妖怪那雙詭異可怕的綠眸。

“在下區區一介陰陽師而已。”晴明還作勢微躬了躬身。

那冷冷淡淡,甚至略帶著嘲弄的態度徹底激怒了那隻妖怪,“好一個陰陽師,我就先讓你永遠消失在這個世間!”

強大的妖力頓時暴發,帶動著四周的風都變得更為猛烈了。

“嘭嘭嘭!”河上凝結的積雪一層層地崩裂了,化成了無數細小的利箭朝晴明疾射而去。

“晴明,小心!”

博雅臉色煞白,想要去幫忙,卻發現自己的雙腳也動不了了。

“那是那個妖怪的妖力。”身後的少女忽然輕輕地說,“我們的行動都被製住了。”

博雅回過了頭。

少女有著一張極為清秀的臉龐,五官柔和而精致,臉色雖然蒼白,但神情卻很鎮定。

“那個陰陽師,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少女的目光看向了晴明的方向。

博雅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隻見晴明的身前不知何時罩上了一層白色的光,牢牢將他的身軀護住。而那些化為了利箭的細雪在撞上那層白光的同時,就化為了陣陣輕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臨、兵、鬥、者——”白色的華光之中,晴明雙手結下了奇怪的法印,隨著法印一個個地結好,那道護在身前的光芒也越漸強烈。

“皆、陣、列、在、前!”

隨著最後一個咒語念出的同時,晴明的手中也多了一道符紙,

“縛!”

一聲低喝,那道符咒衝破了白色的護身結界,在半空中化成了一隻金色的猛虎朝著那隻妖怪疾撲而去。

“不、不可能!”

妖怪慘呼了一聲,已被猛虎死死地壓在虎爪之下,無法動彈半分。那尖銳的虎爪深深地鉗入妖怪的雙肩,讓它痛得渾身顫抖。

“饒了我吧!陰陽師,我不會再害人了!”

妖怪那雙湛綠的眼眸已開始渙散,聲音也微弱了起來。

晴明身前的結界已然退去,他一步步走到妖怪的麵前,“是什麽人將你封印於笛中?”

“是、是一名少年。”

“他叫什麽名字?”晴明沉聲問。

“我不知道。”妖怪驚恐地搖頭,“我隻知道,他住在一個開滿櫻花的森林裏,他有著一對——”話音未落,妖怪忽然“啊”的一聲慘叫,瞬間便化為了白色的灰燼,灰飛煙滅。

在那堆白色的灰燼中,晴明眼尖地看到了一顆奇怪的綠色珠子。

晴明彎下腰,撿了起來。

這應該是這隻妖魂的魂靈珠。

一些妖怪在修成妖時,都會將自己的魂魄修成靈珠狀。雖然這樣可以讓自己的修行成倍增加,但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當魂靈珠受損,那麽這隻妖怪也會隨之灰飛煙滅。

有得,就必有失。

晴明低頭看著手中的魂靈珠。

雖然整顆珠子幾乎通體晶瑩,但表麵上卻有一個黑色的小點。很顯然,有人早就在這隻妖怪的魂靈珠上做了手腳,隻是咒術被隱藏了起來,隻在他想發揮作用的時候才啟動。

竟擁有這樣高深的術法啊!

那個少年究竟是人?還是妖?又或者,是其他不知名的東西?

晴明陷入了沉思。

“晴明,晴明,你沒事吧?”

此時博雅已趕了過來。妖怪一死,那妖力的束縛自然也隨之失效。他擔心地上下打量著晴明,滿臉緊張之色。

“沒事。”晴明抬起頭,朝博雅微微一笑,然後將目光投向了博雅身後的少女。

“多謝兩位大人相救。”少女朝他們微欠了欠身。

“不不,我並沒有幫到什麽忙!”博雅連連擺手,臉上掠過了一絲羞愧的赦色,“你應該多謝晴明才對。”

“晴明?”少女的眼中突然露出了驚異急切的神色,“你是他們口中的那個安倍晴明麽?”

晴明奇怪地看著少女。

“我是安倍晴明。”

少女頓時揚起了微笑,“真是太好了,我終於找到你了!”少女伸手緊緊抓住了晴明的衣袖。

“晴明大人,你可以幫幫我麽?我需要你的幫助!”

晴明和博雅不由微微一怔。